第 9 章
痛,自是極痛的。
可比起心中那道陳舊不可觸碰的傷,這點痛又算什麼?
她仰起臉,在雲層深濃的霧靄下輕牽唇角,對他笑說:“不痛的。”
“奴婢輕如草芥,跌跤摔打只是尋常。”她雙眸被他寬闊的袖子遮住,玉潔的面容輕顫。
溫暖的掌心輕覆住染血的傷痕,修長指尖擦過張裂的創口,她分明痛,卻咬住朱唇不肯輕嘶一聲,渾身劇烈顫動,分明怕,卻又忍着恐懼不躲不動。
薛晟無法解釋此刻,心底微微泛起的澀意是什麼。
少女閉上眼,抖着聲音輕道:“爺,奴婢不值得……”
薛晟緩緩收回手臂,廣袖下秀美妍麗的面容一寸寸烙進眼底。
一粒兩粒,晶瑩冰涼的雪絮驟然飄起。
鴉羽似的睫毛上落了一點輕雪,羽睫顫動間,幻滅如煙。
只遺留微潤的水痕,混進潼潼秋水般溫靜的眸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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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隱閣。
殘燈冷焰隻影對案。
案上泥爐中溫着滾熱的湯水。
咕嘟喧鬧的水沸聲中,薛晟閉眼仰靠枕上,窗外靜肅的落雪中隱約飄附一抹淺淡清香。
腦海中有那麼一雙眼睛,澄澈凈透,潔不染塵。
它來得幽寂無聲,卻早有跡可循。
只是此時的薛晟尚未意識到,慣來深沉平靜的心湖中,突然泛起的燥意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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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病來得突然,走得乾脆。
林氏清晨對鏡理妝,瞥見身後額上敷着白紗的顧傾。
“……”想說句什麼,一貫的驕傲卻令她無法開口。
顧傾為她梳好髮髻,透過銅鏡注意到她的神色,嘴角牽起,笑得明朗溫和,“奶奶不必牽挂,奴婢頭上早好了。”絲毫未曾介懷的模樣。
林氏不語,賞她個“誰問你了”的彆扭白眼。顧傾也不生氣,含笑又替她勻面掃胭脂。
門前,忍冬抱着布帛遲疑不敢入內。
林氏餘光瞥見,狠狠剜了她一眼。
忍冬的恐懼不是沒道理,多少同年陪嫁來的侍婢死在這座沉寂的院子裏,無論活着的時候多麼艷麗明媚,生命最終帶去的,不過一張潦草的裹屍麻衣。
她無法做到顧傾這般勇敢不怕死。
顧傾上前替她解圍,從她手裏接過東西,“這是哪裏送來的?”
忍冬隨着小步踏進來,小心打量林氏的神色,“是老祖宗命人送過來的,大夫人、二夫人,各房奶奶那邊,都各送了兩匹。”
見林氏沒再瞪她,稍稍鬆了口氣,語氣明快起來,“給咱們奶奶的這兩匹顏色最亮最好看。”
這些年過去,林氏雖一再自苦,自覺身邊並無在意她的人,可老太太、大夫人待她實在不薄,甚至有些明顯的偏頗。
是兩匹上好的雲錦,花色如熾,質澤泛光。忍冬道:“老太太說了,眼看再有一個多月就是年節,給姑娘奶奶們再添兩身新衣裳。”
林氏雙手在錦上來回摩挲,目露嚮往神色,顧傾道:“奶奶,午後叫人喊裁衣娘子來吧?”
林氏嘆了聲,緩緩收回了手,“喊半夏和胡萍都進來。”
顧傾未解何意,只得照做。
片刻四名貼身服侍的大丫鬟整整齊齊站在林氏面前。
她站起身,慵懶地撫了撫鬢髮,行至幾人身前,一一端起她們的下巴打量。
忍冬從小就跟在她身邊,一家老小皆是林家的家生奴才,年只五六歲就學着為她捶腿打扇,從前的幾箇舊人里就只剩她一個,如今出落到十七歲半,模樣清秀,善女紅,往年她討好薛晟,送到鳳隱閣去的那些貼身衣裳鞋襪,多出自忍冬之手。論忠心,她不曾疑過忍冬。
緩步行過,再次是半夏。半夏乃是自從前的二等婢女升上來的,上頭還有一兄長,在她陪嫁的莊子裏做個小管事,論姿色,半夏不及忍冬,勝在年輕纖細,有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
胡萍見林氏走向自己,不禁悄悄退後了半步。林氏凌厲的視線落在她身前,起勢挺拔的峰巒格外惹眼。比起另三個,她身段尤其豐腴,團團滿月臉,是長輩們喜歡的福相。林氏以往帶着她去上院,薛勤和那些個小廝僕役,眼神時常朝她身上瞟。後來便不喜帶她出去,也不喜歡她常在眼前。
而後是顧傾。
該怎麼形容顧傾給她的印象呢?四個人當中,論顏色,顧傾是最出眾的。素淡的裝扮有些土氣,但單看五官,無一不美無處不精緻,時常帶笑的臉溫柔之外又含有些清冷矜持的疏離,早些年她對顧傾嚴防死守,絲毫不給她任何接近薛晟的機會。
但顧傾的心思從來只在她身上。在這兩年越發難熬的空寂歲月里,顧傾處處關懷時時陪伴,別人想不到的顧傾為她想着,別人做不到的顧傾總有辦法。但又不是那種攻於心計的刻意逢迎,是勤懇踏實,不計得失,甚至為她爭得了幾回,將薛晟多留片刻的機會。
如果她送顧傾到薛晟床前,薛晟他會應么?
他當真是那般寡慾絕情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一世不沾雲雨情?
午後,天際飄着絮絮的雪,銀白輕覆大地。蒼翠瓦片結了厚重的冰霜。房檐下,一個蓑衣男子從車上卸下幾筐土產,自角門處遞給裏頭的人。
接東西的人迴轉身,尚未走進天井,就被四面湧來的人團團圍住。
林氏坐在天井中間的椅上,慵懶地把玩着塗了朱紅蔻丹的指甲。顧傾立在她身後,眉目低垂,手握綢傘,高擎着替她遮擋飄飛的雪絮。
下首站着四個粗壯的婆子,林氏平素嫌她們幾個醜陋聒噪,不許她們入竹雪館回話。調理不聽話的下人,在外跑腿辦事,便仰賴這些人。
適才截住的人被壓跪在林氏面前,是個三十來歲的婆子,丈夫在林氏的陪嫁鋪子裏做總管。林氏出嫁五年,待這些管事娘子們多算客氣和藹,能替她掙銀子的人,自然多賞幾分臉面。
不想就是這點臉面,讓他們大了膽子貪了心,自打林家放出她要替五爺薦人的消息,就不時有人湊上來,替某些婢子們說好話。話說得再如何隱晦,也難免尋得到根由。
“說吧,收了哪幾個的禮?”一個面有橫肉的婆子上前,將土產里藏着的碎銀翻了出來,“這些個奴才倒存了不少體己,在外頭究竟是給奶奶做事,還是藉著林家的產業豐自己的腰包?”
跪地的婆子早嚇得抖如篩糠,白着臉強擠出一抹笑,對着林氏道:“奴婢跟黃家本就是舊識,這銀子不是什麼贓銀,是黃家小哥前年欠我當家的酒錢……”
林氏見她不老實,早沒了耐心,揮了揮手,令道:“拉下去,把外頭那個一併拿了,柴房關一晚,好生招呼着,明兒牽到半夏跟前,叫她睜眼好生看看,這就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的下場!”
這話是說半夏,何嘗不是敲打顧傾。
婢子再如何忠心為主,服侍悉心,長着這樣一張藏也藏不住的臉,不被忌憚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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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日頭是慘淡的,那光暈穿不透層雲,空氣中總像蒙了一層迷離的霧氣。
清早天還未亮透,半夏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她熟悉的聲音,喊出的卻是痛楚的慘叫。
來不及洗臉梳頭,披衣推門奔出來,就見眼前血糊糊的一片。
井邊掛着個人,鼻青臉腫幾乎分辨不出樣貌。渾身都是刺目的傷和血。
眼淚瞬間衝出,半夏驚恐地奔上前,“哥哥!”
對面檐下站着兩個粗壯的婆子,忍冬顧傾胡萍都在,瑟瑟相互倚靠着,畏懼地望着眼前。
昨日捉拿到的管事娘子已經沒了進氣,奄奄一息倒在井邊。
“半夏姑娘,你是奶奶身邊的老人兒了,難道不知奶奶眼裏不容沙?”
半夏根本不知發生過什麼,她在內院服侍主母,已經半年余沒有見過哥哥。
“張媽,我……奶奶因何重罰我哥哥?”
婆子冷笑一聲,掂着腳尖步到井邊,手裏握着的柴火棍使勁戳向男子流血的傷處。
男人發出聲聲慘叫,半夏聽得心痛欲死。
“你哥哥私賣奶奶莊子上的收成,中飽私囊,私下與這管事娘子往來,做假賬糊弄奶奶。更為了要你做五爺房裏的小奶奶,到處送禮求情。他膽子這樣大,做了這麼多的糊塗事,仗的還不就是半夏姑娘你在主子跟前的體面?這會子您也不必假裝不知情,奶奶到底重情義,當人抓人拿贓都沒捨得累及姑娘。”
半夏哭着搖頭,“我要見奶奶,我沒有!”
婆子冷笑:“這會子奶奶正傷着心,怕是一時片刻見不得。奶奶傳了話出來,這事今兒就到這裏,瞧在姑娘臉上給你哥哥黃大力留條賤命,再有下一回,姑娘自己思量!”
婆子揮揮手,就有兩個僕役上前,解開井上吊著的青年,將他拖了出去。
半夏哭着追上,被忍冬等人擁勸住。
夜裏胡萍上值,忍冬和顧傾相約來半夏房前。
冬夜寒意沁骨,半夏抱膝坐在床上,雖披着棉被,仍然抖得厲害。
忍冬一見她憔悴驚懼的模樣,就忍不住紅了眼睛。
“半夏,我託人去瞧你哥哥了,你放心,已找郎中抓了葯,他會好起來的。”
半夏呆怔的側過臉來,清瘦的面龐色如白紙,“忍冬姐……我錯了,是我錯了。”
“我不該在夢裏,想過自己去伺候五爺……我忘了,人做着夢,會說夢話的……定是奶奶聽着了,她聽着了……為什麼,連做個夢也不可以啊?早知如此,我……我就……”
她在說胡話,忍冬驚得不敢繼續聽,抬手掩住她的唇,哭着勸道:“別說了半夏,別再說了。”
夜晚寒涼的風帶走體溫,顧傾立在庭院中,仰頭望着天邊濃重的層雲。
今日發生的一切讓她憶起數年之前,那個同樣寒涼的夜。記得冰冷的罡風如刀,一刀一刀刮在面頰上的痛楚。記得那隻素白纖細的手,攥住她手腕的力度。
林氏的敲打併沒有令她恐懼退卻。
她會沿着自己鋪開的路,一步一步堅定的走下去。
誰也無法令她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