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意
雲鶯尚在回味那碗熱氣騰騰牛肉湯的鮮美滋味,便被趙崇拿斗篷裹得嚴嚴實實,帶出月漪殿塞進軟轎中。
而趙崇與她同乘軟轎。
不甚寬敞的軟轎因此變得有些擠。
雲鶯和趙崇緊緊挨在一處,手裏被他塞過來她的紫銅魚戲蓮花袖爐。
手指默默搭在溫暖袖爐上的雲鶯偏頭去看身側的皇帝。
她本該問一問他們是要去哪兒,可轉念又覺得沒有太大的必要。
去哪兒也不由她。
既皇帝陛下自有安排,她聽憑“處置”便是。
雲鶯便在沉默中收回視線。
趙崇卻在這個時候朝她看過來,並抬手攬住她的肩膀,帶着她堅持不懈往自己身邊靠一靠。
雲鶯又抬一抬眼。
隨即聽見皇帝壓低聲音問:“不是說好了等着朕嗎?”
分明約定好等他來月漪殿。
她竟喝起牛肉湯,是不信他會過來?
雲鶯聞言只覺得茫然和摸不着頭腦:“臣妾不是在等陛下嗎?”
難道她不是一整日待在月漪殿哪也沒去?
趙崇輕哼,手臂又收緊,讓雲鶯不得不靠在他的身前。
雲鶯:“……”
幸得冬天穿得厚,且裹着厚厚的斗篷,哪怕被皇帝這麼用力抱着也不至於覺得太難受。至於皇帝的莫名其妙,自認沒有做什麼的雲鶯坦然沉默,懶得去揣測皇帝心思,甚至惦記起那碗沒喝完的牛肉湯。
放在平常,這個時辰她定是用過晚膳了。
但趙崇留給她的那話讓碧梧和碧柳堅信趙崇晚膳會來月漪殿一起用。
兩個字讓她餓到這個時辰,還要她如何?
哪怕再晚上一刻鐘過來,讓她吃完那碗牛肉湯也好啊。
雲鶯神遊間又後知後覺……
不會是因為方才瞧見她在喝牛肉湯便計較起來,認為她沒有等他罷?
一瞬的無言過後,雲鶯在心裏輕嘖一聲。
等他便非得餓着肚子不可?是盼着她學望梅止渴還是畫餅充饑?
軟轎里寂然無聲。
然而趙崇的耳邊卻不是一樣的安靜。
雲鶯一句接一句的心聲傳來,他在沉默中逐漸手臂僵硬,感覺自己額頭隱隱滲出一滴冷汗。
到最後已經開始後悔方才說出過那樣一句話。
可雲鶯一言不發。
他縱然知曉她心中所想也不便開口。
攬着她肩膀的手更收回來不是,不收回來……也不是。
半晌,趙崇定住心神,沒有鬆開雲鶯,愈發收緊手臂摟一摟她。
他也終於憋出來一句:“天擦黑,朕便過來尋你了。”
雲鶯聞言轉過臉看着趙崇。
對上趙崇的眸子,她便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陛下百忙之中仍記掛臣妾的生辰,臣妾不勝歡喜。”
趙崇而今十分清楚雲鶯這樣的表情和話語純粹叫“公事公辦”。
畢竟是,正餓着肚子。
但為了給雲鶯驚喜又沒辦法解釋。
不過,等晚點兒她肯定會高興,趙崇對此十分有信心。
不知過得多久,軟轎停下,雲鶯被趙崇扶着從軟轎上下來,她尚未弄清楚身在何處,又被送上一輛華麗的馬車。坐穩以後,她伸手掀開馬車帘子往外面看得兩眼,見四周黑漆漆辨不出太多景色,轉而去看同樣上得馬車來的趙崇。
雲鶯面上一點若有所思的表情。
聽見她暗暗猜測他們是否要出宮去,趙崇嘴角微彎,依舊是挨着她坐下。
比起擁擠的軟轎,馬車寬敞,容納下兩個人綽綽有餘。
奈何皇帝非要同她擠在一處才罷休。
雲鶯沒轍,只能不去在意。
她見馬車裏的一張小几中間專門放了只小爐子方便烤火燒水,小几上有乾淨的茶盞,便即動手泡上兩盞熱茶。少傾,她將一盞茶放在皇帝面前,正要請皇帝用茶,嘴邊被餵過來一塊香甜軟糯的桂花糕。
“先墊墊肚子。”趙崇看着雲鶯道。
雲鶯看他一眼,張嘴咬一口桂花糕慢慢吃下后才說:“多謝陛下。”
小几上除去一碟桂花糕,另還有一碟栗子糕。
這兩樣都是她愛吃的。
皇帝的用心於細微處令人無法忽視。
雲鶯吃着桂花糕和栗子糕,終於期待起趙崇要帶她去什麼地方。
馬車出得宮門便直奔燈火輝煌之處。
起初耳邊只能聽見馬蹄聲與車轍滾過路面的聲音,良久又漸漸有屬於人間煙火的喧鬧傳來。
待到馬車停下時,喧囂聲便離得很近了。
雲鶯扶着趙崇的手下得馬車,站定之後循着吵鬧聲響偏頭望去,便見長街人流如織,花燈如晝。
她看見燈下一張張的笑臉。
聽見小販們在忙着吆喝招攬生意,聽見有人在為雜耍表演叫好喝彩。
這樣的熱鬧於她既熟悉又陌生,亦叫她生出不真切之感。
雲鶯心口跳了跳。
“去看看。”
趙崇帶着一絲溫柔的聲音輕輕傳入耳中。
雲鶯轉過臉來看趙崇,垂落在身側的手掌在同一刻被趙崇握住。
她被牽着朝那些喧鬧走去。
今夜京城街市是如上元燈會一般的熱鬧不凡。
沿街商鋪外掛着各式各樣的花燈,在茫茫夜色之下映照出一方繁華天地。
走在人群里的雲鶯被周遭熱鬧氣氛感染,面上不由得浮現笑意。她在一盞騎馬燈前駐足,仰面去看那盞碩大的花燈里紙裁的英武將士手持武器騎在馬背上,隨着轉動的風輪也不停地旋轉。
趙崇見雲鶯目不轉睛,悄悄湊過去問:“喜歡這個?”
雲鶯微笑搖頭:“是想起小時候也纏着爹娘買過一盞騎馬燈。”
她倒怕皇帝會執意要送她一盞。
當下有心轉移話題,索性反握住趙崇的手說:“爺,我們去別處看看。”
不是在宮裏,雲鶯便小心謹慎改了口沒有喊“陛下”。
趙崇一面任由她牽着自己往前走一面暗自咂摸了下這個格外新鮮的稱呼,忍不住彎一彎唇。
今日不是什麼佳節,尋常情況下夜裏街市不可能有這樣的熱鬧。雲鶯猜得到應當是趙崇命人操辦的,只是看着伶人們賣力表演角抵戲、跳劍丸、爬高竿之類的雜耍,思及這一場熱鬧不知如何鋪張浪費,難免又覺得為了她的生辰如此大肆揮霍有些過火。
趙崇在耳邊的嘈雜里準確捕捉到雲鶯的心聲。
他微微低頭,得意告訴她:“是從朕私庫里拿的銀子,不曾勞民傷財。”
雲鶯一怔之下又失笑。
“讓爺破費了。”她也湊到趙崇耳邊,含笑對他說著。
此刻的笑容比之前要真誠許多。
趙崇凝望雲鶯的明燦笑靨,鼻尖嗅着一點她身上若有似無的甜杏子香氣,心口如被羽毛拂過,帶起一陣癢意。
“這一份生辰禮,鶯鶯可還喜歡?”
將雲鶯攏在自己懷中,趙崇聲音低沉了點問。
雲鶯沒有猶豫點頭:“喜歡。”
趙崇一笑,愈發得意開口:“還有能讓你更喜歡的。”
恰逢一場雜耍表演結束,趙崇從袖中摸出一隻沉甸甸滿裝着銀餅子的香囊大方賞出去,繼而在一陣千恩萬謝中緊握住雲鶯的手,帶着她離開這裏。
他們在街市逛得許久,這一回便沒有多停留。
趙崇帶雲鶯直奔京城最大的那座酒樓,他已經提前將整座酒樓包下,並為她設下一桌小宴。
小一殷勤引着他們去往一樓的雅間。
待雲鶯隨趙崇立在雅間外,小一將雅間的門推開,便瞧見一張張熟悉面孔。
雅間裏的人是她的爹爹娘親、哥哥嫂嫂,還有小侄女。
小一識趣立即退下,雲鶯呆愣在原地,趙崇抬手輕輕推她一把:“去陪一陪雲將軍和雲夫人。”
雲鶯被推得下意識往前走得幾步,步入雅間。
待她回頭,雅間的門已然關上,而趙崇沒有跟着雲鶯進去裏面。
雲鶯便又是一怔。
皇帝為何……要為她做到這般地步?
趙崇曉得自己如若在場,勢必引得雲家所有人不自在,說起來也無非念着今日雲鶯生辰,有心讓她和家人團聚,才特地避開的。但當真做出這樣的事情,自己一樣覺得不可思議,尤其他後知後覺自己一直在笑,腦海浮現雲鶯又驚又喜的表情,心底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滿足。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彷彿為雲鶯做下這些事情,知道她會是歡喜的,他便如她一樣歡喜。
趙崇品味着心底奇妙的感受等雲鶯。
他沒有離開這座酒樓,只是去到酒樓頂層,坐在窗邊耐心地等。
街市熱鬧未散,天地間卻悄然飄落鵝毛大雪。
趙崇便開口要來一壺溫酒,伴着這一場忽來的寒冬大雪,自斟自飲。
一壺酒見底的時候,大雪依舊在下。
房間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幾息時間又被人輕輕合上了。
趙崇以手支頤,偏過頭去看進來的雲鶯。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她走近,在她走到他面前時,伸出手去,將人攬到自己大腿上來坐。
雲鶯乖巧坐在趙崇的大腿上,望一眼窗外:“陛下,下雪了。”
趙崇輕“嗯”一聲,又聽她問,“陛下喝的什麼酒?”
正欲回答,唇上便是一軟。
柔軟的觸感清晰在他唇上輾轉而過,他一愣,悶笑一聲伸手扶住雲鶯的肩,也同她拉開點距離。
“愛妃這是做什麼?”
趙崇眸中笑意深深,明知故問。
雲鶯一雙眸子靜靜看他,眨眼間嘴角翹起:“嘗嘗。”
話音落下,她手掌捧住趙崇的臉,湊過去碰一碰他的嘴角,再去啟他的齒,一點點品嘗趙崇獨飲的酒的滋味。
起初是雲鶯主動。
後來變成趙崇定住她的臉,不給她一絲逃離與結束這場纏綿的縫隙。
直到雲鶯喘着氣將臉埋在他頸窩,趙崇唇邊笑容越深,扣住她腰肢的手臂收緊,心裏更覺滿足。
特別是她始終專註認真,心裏沒有絲毫雜念。
一個純粹的吻。
因為純粹,所以說不出的動人。
“雲將軍和雲夫人他們已經先回去了?”
須臾,趙崇出聲打破安靜。
雲鶯慢慢抬起頭來,鬆開環在趙崇腰間的手臂,臉上紅暈未消卻彎着唇說:“嗯,多謝陛下。”能再讓家人陪她過生辰已萬分奢侈,不管皇帝出於何種心思做下今夜種種安排,她都是高興的。
自己在做什麼當然也清楚。
她本是他的妃嬪,什麼樣的親密都理所當然。
趙崇垂眸去看懷裏的小娘子,手指勾着她一縷烏髮在指間纏繞。
“愛妃想要回去嗎?”
雲鶯便又看一眼窗外,時辰已晚,他們的確該回宮了。
她說:“臣妾聽陛下的。”
趙崇輕笑,鬆開雲鶯的發又屈指蹭一蹭她殘留紅暈的臉頰:“朕說的是,愛妃想不想回雲家。”
一句話使得雲鶯錯愕看着趙崇。
回雲家?
甚至允她回家嗎?
雲鶯幾乎滿口答應下來,但她仍有理智,曉得今夜已經享受太多,這般悄悄離宮遲遲不歸,終究不妥。她便難得和皇帝客氣一回,搖搖頭道:“臣妾已經很知足了,不敢再有旁的奢想。”
“朕明日不必上朝。”
趙崇在雲鶯的唇上輕啄一口,慢悠悠說。
雲鶯被趙崇帶回雲家。
皇帝事先有所吩咐,雲家上下沒有太過震驚,而雲鶯未出閣前所住的院子也提前仔細打掃過了。
她的閨房生着幾個炭盆,房中一片暖意。
丫鬟婆子們來回忙碌送熱水去浴間,沐浴所需一應用什準備妥當,連同換洗的衣物也備下。
在雲鶯出閣后,她的閨房裏所有東西皆不曾動過,仍是從前的模樣。
正因如此,便是另一種猶如久別重逢的新鮮。
雲鶯好奇四處這看看、那看看。
趙崇見她竟然興緻勃勃參觀起自己的閨房,淡淡一笑,隨手拿起案几上一對木雕金童玉女小人。
雲鶯餘光注意到趙崇舉動,瞥向他手中的木雕,卻有些記不起它們的來歷。
趙崇把玩着木雕,偏道:“愛妃這對木雕做工不錯。”
雲鶯走過去,認真看得幾眼這對金童玉女,腦海模模糊糊浮現些許記憶。
這對木雕似與宋家的三少爺有關……
宋家的三少爺?
趙崇一頓,幾不可見皺了下眉,記起這個宋家應當是定遠侯府。
“這木雕愛妃是怎麼得來的?”
趙崇眉眼不動問雲鶯。
定遠侯府的三少爺,前兩年已大婚,沉迷酒色,如今膝下有兩子兩女,庶長子為外室所出,正室膝下有一嫡子,兩個女兒皆是庶女。呵,一個連定遠侯半分英勇也未繼承的酒囊飯袋草包廢物罷了。
雖然雲鶯認為皇帝不是當真在意這木雕從何處來,但她仔細回憶,勉強記起來是怎麼回事。
她及笄那年,宋家曾讓媒婆來雲家為他家三少爺提親。
那宋家三少爺不學無術、眠花宿柳,她的爹娘自然不可能同意。
宋家三少爺大約不甘心,也曾試圖討好於她。
討好她的玩意里有一對精美木雕。
宋家三少爺的東西她不可能收。
不過後來偶然遇到那個工匠,她便掏銀子買了這一對木雕回來當個擺件。
雲鶯在心裏捋清楚這對木雕的來歷。
可彎彎繞繞這麼多,她也不想做些無謂的解釋,只道從前偶然遇見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於是買下來的。
趙崇將雲鶯心下那許多話聽個明明白白。
他重又看一看手中木雕,誠心讚許:“這般技藝的木匠宮裏也不多見。”
當下小丫鬟恭敬稟報說熱水備下了。
雲鶯便讓她們退下,轉而望向皇帝:“臣妾服侍陛下沐浴罷。”
趙崇挑了下眉,聽見雲鶯心下嘀咕着:【今日得如此多的恩賞,必須把陛下服侍好才行。】
隨即又一句,【時辰已晚,乾脆一起沐浴,也方便?】
趙崇:“……”
雲鶯心裏的“服侍”、“方便”聽起來都格外有深意。
趙崇無聲輕咳掩飾尷尬:“今日乃愛妃生辰,豈有讓愛妃服侍的道理?”
雲鶯但笑,笑容意味深長。
她對趙崇說:“臣妾也會對陛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