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05【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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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傅紅雪其實很不會撒謊。
這世上的確有一些孩子,他們嬉皮笑臉、嬉笑怒罵,即使說上一句謊話,大人們也得長上八十個心眼子才能瞧出來……但傅紅雪一定不是這種孩子。
他從小到大,從來都沒說過一句假話,這是第一次。
所以,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瞧出他此時此刻的緊張。
這少年身材修長、筆直、瘦削,那隻握刀的手蒼白而骨節分明,此時此刻,因為過度用力的捏着,而讓皮肉之下的骨節用力的凸出,他的脊背在瞬間弓起了一點,這是小獸在試圖保護自己的時候,才會做出的預防姿勢。
他在儘力地剋制着自己的緊張,但他實在是做不到。
花白鳳冷冰冰的眼神,就這樣掃在了他的手上。
傅紅雪的五指用力扣緊。
花白鳳道:“真的沒有遇見外人?”
傅紅雪的頭垂得更低了:“真的沒有。”
花白鳳冷笑了一聲,忽然站了起來,負着雙手,幽幽地瞧着傅紅雪。
只聽她幽幽道:“我花白鳳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傅紅雪渾身一顫,牙關緊咬。
花白鳳冷笑一聲,又道:“你如今竟學會了跟我撒謊,好、好……真是一個好兒子,把你爹的血海深仇都忘到腦後去吧!喜歡跟外頭不懷好意的狗東西一起,你乾脆走了算了!是我不爭氣,沒給你這小少爺吃好喝好……你就當沒我這個娘好了!”
她的聲音一開始還是有點平,有點冷的,可越說越嚴厲,越說越尖利,對着個還不到十一歲的小孩子,字字誅心、句句可怕。
要知道,對於小孩子來說,最大的噩夢就是父母說“不要你了”。
這天下的人,總是格外的推崇“孝道”,總是會說什麼“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是如果真正的觀察一個小孩子就會發現……其實成年人的世界裏有很多東西,但孩子的世界裏只有父母。
那種孩子對父母的愛,才是真正毫無保留,並且除卻此物,孩子一無所有。
當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說出“你就當沒我這個娘好了”,對這孩子的打擊,實在是太大。
傅紅雪果然如遭雷擊!
他霍地抬頭,怔怔地盯着花白鳳,本就蒼白的小臉兒已更加的蒼白,如紙一樣的慘白。
花白鳳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雙眼之中連一絲一毫的疼惜都沒有。
傅紅雪的眼眶已經通紅!
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顯然已怕極了,他忍不住往前了一步,猶豫着伸手,想要拉一拉母親的衣袖,但他的手還沒碰到花白鳳,花白鳳已用力一揮袖,將自己的衣袖全然扯了出來。
她的武功並不底,衣袖揮出,帶着勁風,讓傅紅雪後退了幾步。
傅紅雪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手心的指甲不住的摳着自己的掌心,一種尖銳的刺痛就從掌心向上不斷蔓延,但此時此刻,傅紅雪手腳發冷,整個人都在止不住的顫抖,這一點微小的疼痛,他也已完全的感受不到了。
他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幾乎是用一種帶着哀求的哭腔在喊:“娘——”
漆黑的鞭子瞬間從花白鳳的衣袖之中擊出,重重地抽打在了傅紅雪的身上!
“啪——”
傅紅雪咬着牙,既沒有躲、也沒有哭。
花白鳳冷冷地瞪着他,那眼神之中竟充滿了一種刻骨的仇恨,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對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充滿恨意,但花白鳳卻好似覺得這非常正常,天經地義。
她痛苦地尖叫道:“你對得起你的父親么?!”
說著,又是惡狠狠地一鞭。
“啪——”
年少的傅紅雪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的黑衣只是很普通的黑衣,如何能擋得住這帶着勁風的牛皮鞭,兩鞭子下去,衣物已經裂開,露出了他身體上蒼白的皮膚,兩道皮開肉綻的鞭傷橫在上面,殷紅的血已經滲了出來,鮮紅與蒼白,形成了一種極其強烈的對比。
這樣的刑罰,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大。
但是花白鳳又怎麼會輕輕鬆鬆地放過傅紅雪?!
她已認定傅紅雪學壞了!
傅紅雪居然撒謊,忽然對她撒謊!
這實在是讓她感到驚慌失措。
自白天羽死後的十一年,她的人生之中,已全然沒有任何事,她一心一意地撫養着傅紅雪,用最嚴苛的要求來要求他,用最可怕的語言去打壓他,一切都是因為……她已把傅紅雪當做了一種復仇的工具!
傅紅雪雖然叫她娘,但他其實並不是她的親生兒子。
為了復仇而活,實在是一件非常辛苦、非常痛苦的事情。
她又怎麼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去承擔這種痛苦呢?
因此,十一年前,在她剛剛生產後不久,她就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了一家姓葉的人家,又轉而物色一些小孩子,終於找到了一個根骨奇佳的孩子,去母留子。①
這小孩子就是傅紅雪。
“為了雪被染紅的那一日復仇”。
而她的親生兒子,名字叫做葉開。
“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這名字之中,也的確蘊含著一種父母對孩子最柔軟的期盼——只要開心就好。
花白鳳的愛是如此的吝嗇且殘酷,為了她自己的兒子,就毀掉別人的兒子,她自己的愛人被人殺了,自己不去復仇,卻反而要花十幾年的時間,去養一個工具。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當這“工具”開始反抗之後,她會有何等的震怒、何等的驚恐!
她已在這孩子身上花了十一年了!再過幾年,等他刀法大成,他就可以去復仇了!
她沒有時間再花十一年去培養一個新的復仇工具了!!
她怎麼能容忍這孩子騙她!!
他今天可以騙她,明天就能不練功,後天就能把白天羽的仇恨給扔到天邊去,再也不去想復仇的事情了!!
花白鳳只要一想到這一連串的後果,整個人就幾欲瘋狂。
她是個非常偏執、控制欲非常強的女人,從前有白天羽時,白天羽的控制欲比她還要強,決不能容忍旁人左右他,故而花白鳳的這一種特徵從來未曾顯露。
但傅紅雪卻只是個孩子。一個只有母親、只接觸母親的小孩子,是天然的弱勢群體,花白鳳面對着他,可以將自己恐怖的控制欲無限的膨脹,只恨不得要把傅紅雪一根頭髮絲的辯護,都牢牢地監控起來。
因此,當她發現傅紅雪居然有什麼事情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以後,她整個人都已要崩潰。
只見傅紅雪跪在地上,花白鳳手握牛皮長鞭,一鞭接着一鞭、一下接着一下,惡狠狠地朝傅紅雪身上打去。
這牛皮鞭打人,一下下去,就可讓人皮開肉綻,實在是又酷烈、又惡毒,不用花白鳳帶上內力,也足夠讓傅紅雪痛不欲生了。
而傅紅雪果然也痛不欲生。
他跪在原地,整個人已如風中的殘燭一樣,不住的顫抖起來,他臉色慘白,身上皮開肉綻,那些可怕的傷口,好似一張劇痛所織成的大網,將他整個人都網在了其中。
他痛苦極了,忍不住發出了嗚咽的聲音,可是他很明白,他的母親不喜歡他大聲的哭嚎,因為她認為,只有被慣壞了的公子哥兒才會哭哭啼啼。
他只要用自己的牙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將那些因為痛苦而產生的嗚咽強行地壓制了下去,整個人抖得是那麼得厲害。
他只覺得耳邊是母親尖利而瘋狂的聲音。
這聲音實在是過於尖利,只讓傅紅雪覺得一把尖刀正在惡狠狠地從他的耳朵里進去,他覺得好可怕……好可怕……下意識地想捂住耳朵,卻在伸出手的一瞬間,被暴怒的花白鳳一腳踢中了心口。
傅紅雪被直接踢得倒在了地上。
花白鳳的暴怒,也是有理性的暴怒,她絕不會廢了傅紅雪的……因為幾年前,她的一次失控,讓傅紅雪的腿永遠的留下了病根,成了個跛子,那之後,她就學會了怎麼樣能只打出皮肉傷。
所以她這一腳,其實並沒有多重,絕對是踹不斷肋骨的,只會讓他的心口留下一點烏黑黑的淤青罷了。
但是傅紅雪居然渾身顫抖了起來。
他抖得很奇怪。
這完全是一種病理性的發抖,四肢僵硬地扭曲着,臉上的肌肉都已開始了抽搐,嘴角不斷地流出白沫,他似乎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卻又忽然一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他渾身上下都已劇烈地抽搐起來!
傅紅雪甚至想要嘔吐,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已快被自己吐出來。
這孩子是個殘廢。
他不僅是個跛子,還患有嚴重的癲癇。
花白鳳自然知道這一點,她瞧見傅紅雪這個樣子,就明白……他又發病了。
又發病了!又發病了!!
花白鳳忽然痛苦地撕扯起了自己的頭髮,指着倒在地上抽搐的傅紅雪大聲地罵道:“你怎麼這麼不爭氣!!你為什麼不好好地愛惜身體,為什麼總是發病!你這樣的廢物,以後要如何給你的父親報仇!!”
說完,她竟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至於地上的傅紅雪……她居然是管都不管的!
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本就會因為自己身上固有存在的殘缺而痛恨自身。
但是小孩子不明白,不代表大人不明白。
他的身上有這樣的殘缺,是命運的殘酷所致,與他本人沒有一丁點關係,也絕不該怪在他身上去。
花白鳳難道不明白這道理么?
她當然明白!但是與其去怪虛無縹緲的命運,不如把氣直接撒在這不敢反抗的小孩子身上!
只要看見傅紅雪臉上的那種痛苦與恥辱一樣的表情,花白鳳就覺得自己心裏的痛苦好似減輕了一點,她也能繼續為了復仇而堅持下去了。
傅紅雪在地上蜷縮起來。
他還是在不停的抽搐,嘴角還是不停地湧出白沫,整個人簡直恨不得登時死去,他的雙眼通紅,眼角不斷地流出眼淚,卻緊緊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太過狼狽、太過痛苦的叫喊聲。
他死死地瞪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柄刀。
漆黑、古樸,鋒利。
這柄刀就是他的父親——白天羽的刀。
這是一把無名刀,從前瞧見這刀出鞘的人,很少有活着的,那些僥倖活下來的人,用充滿恐懼的語氣,尊稱它為“魔刀”。
他緊緊地握着這把魔刀!
他要用這把刀為自己的父親復仇。
他一生下來,就已被這個血色而崇高的目標所包圍了,他並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他只是痛恨……痛恨那些殺死父親的人,如果沒有他們,母親是不是不會這樣的痛苦,而他也會擁有父親……擁有一個像英雄一樣偉大的父親!
他好痛恨!
他還恨自己殘缺的身體!
他只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
再這樣悲憤的情緒催動之下,今天的癲癇來的格外的猛烈,他在地上不停地掙扎着,像是一隻跌入了泥濘之地的狗一樣狼狽、恥辱……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這猛烈的病症才終於平息了。
這時,傅紅雪渾身都好似已被冷汗浸了一遍,他身上本來就有許多新鮮的傷口,被汗一浸,只覺得痛得令人恨不得暉過去。他額前也出了好多的冷汗,漆黑的碎發全粘在額前,讓他的臉色顯得更加得蒼白。
花白鳳也已冷靜了下來。
她坐在桌前,用一種冷漠地眼神看着傅紅雪,傅紅雪掙扎着爬起來,仍然跪好。
花白鳳冷漠地問:“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今天究竟有沒有見到外人?”
傅紅雪沉默地低下了頭。
他想起了那個被母親殺死的獵戶,只因為獵戶上到了半山腰之上,見到了他,並且送給了他一小兜野果。
母親說那人不安好心,那人一定是敵人。
所以獵戶就被她殺死了。
但傅紅雪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是敵人。
所以,他垂着頭,還是對着母親搖了搖頭,並沒有說出實話。
花白鳳冷冰冰地盯着他,目光之中充滿怨毒。
半晌,她冷笑一聲,道:“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說完這話,她拂袖而去,只留下傅紅雪一個人跪在屋子裏,傅紅雪的身形一動不動,好似已變成了一座雕像,能跪到天地毀滅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