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9【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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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鳳失魂落魄。
她輸了,她的確是輸了。
溫玉用一點虛妄的幻想吊著她,讓她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一步錯、步步錯,最後連自己原來擁有的也全都失去了。
而這一切的起點,是因為她在一個月之前,順手殺死了一個無辜的獵戶。
如果她沒有殺死那獵戶,那麼獵戶的妻子就不會來找陸小鳳求助,而他們一行人,也就不會在那天夜裏上山。
花白鳳固然誤判了形式,但她若在那一天夜裏逃走了,江湖這麼大,從此之後,溫玉的腦子裏雖然會留下這少年刀客的印象,但應該是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但事情就是這樣的巧,陰差陽錯之下,他們在那天夜裏針鋒相對,於是有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一個小玩笑的。
但溫玉更願意相信,這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她並不想審判花白鳳,她現在只想陪一陪傅紅雪,靜靜地待一陣子。
花白鳳,就交給其中一個苦主來審判吧。
陸小鳳顯然也覺得這主意很不錯。
於是他立刻就去張羅這件事了。
花白鳳曾經是魔教中人,西方魔教之人行事詭譎古怪,他們認為,他們自己的叛徒,必須由他們自己來處決,倘若外人越俎代庖,也會被他們看做是一種挑釁,從而招來屠殺。
陸小鳳倒是並不怕這些。
但是這青蛉鎮上的人、那獵戶可憐的妻子,卻是不能不考慮的。
所以,這是一場秘密的審判。
審判的雙方,就只是那獵戶的妻子與花白鳳。
獵戶的妻子名叫馬二娘,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再平凡不過的女人,嫁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生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過着既不富裕、也不赤貧的生活。
馬二娘坐在一把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穿着黑色長袍的女人。
女人被五花大綁,被黑衣劍客強行壓着跪在了地上,劍客的手中,有一把斷劍。
這女人身上穿的衣裳並不便宜,料子極好,她臉上矇著一塊黑色的紗……紗這樣的東西,自然也不是馬二娘這樣的女人可以用得起的。
這女人的手如同鬼爪一般,可任誰都能瞧的出,她的身姿十分優越,即使是這樣被壓在地上跪下,也有一種奇妙的風骨,這風骨是馬三娘這輩子都不會有的。
陸小鳳負着手,就立在一旁。
黑紗女人黑紗下的眼神陰森而充滿仇恨。
馬二娘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她求救似得望向陸小鳳,道:“陸少爺,她……她是……”
陸小鳳道:“你丈夫已經死了。”
馬二娘渾身一顫。
她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久久無聲,似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過了半晌,她才低低地道:“其實……其實我早已猜到了。”
她的丈夫人不錯,很顧家,絕不會自己一個人一走了之的,他失蹤了一個月,她心裏當然已隱隱有了感覺,只是……只是陸小鳳來了,她就抱着最後的希望,去找了他。
陸小鳳當然也知道她想要說什麼。
他長嘆了一口氣,指着跪在地上的女人,道:“她叫花白鳳,昔日是西方魔教的大公主,后又稱為當時神刀堂堂主白天羽的外室,如今住在青蛉山的山頂。”
他所說出的一連串的幫派與人名,馬二娘一個也聽不懂的。
馬二娘道:“她……她……”
陸小鳳道:“她殺了你丈夫。”
馬二娘怔住。
她好似忽然之間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霍然回頭,死死地盯住了花白鳳,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半天,她忽然結結巴巴地說:“他……他的屍身呢……”
陸小鳳道:“魔教有一種很有效的化屍水,你丈夫他……”
馬二娘明白了,就是屍骨無存。
她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此時此刻,並沒有一個人說話,無論是名滿江湖的第一快劍,還是最愛多管閑事、朋友最多的四條眉毛,他們都靜靜地等着。
他們在等待馬二娘的回應。
唯有花白鳳,在持續地用一種怨毒的目光盯着馬二娘。
她覺得恥辱極了。
如果死在一點紅的劍下,她絕不會覺得自己如此的恥辱。
在面對溫玉時,她也沒有這種恥辱感。
可是被迫跪在馬二娘的腳下的時候,一種前所未有的狂怒忽然席捲了她的全身,她想要掙扎,想要怒罵,想要一下子把這馬二娘的腦袋也打成爛西瓜……因為她不配審判自己,根本不配!
她一向是如此輕視普通人的人命的。
十一年前,白天羽死去,她認定白天羽的義弟馬空群是兇手之一。
於是,她立刻就命令跟在自己身邊的另一個僕人,年輕貌美的沈三娘,去給馬空群當小妾。
因為她要沈三娘去暗中調查,馬空群暗殺白天羽的證據。
沈三娘當時十六七歲的模樣,是一朵水靈靈的鮮花,但馬空群的年紀卻已快要四十歲,他是個慣常在馬場裏生活的男人,十分粗俗,性情凶暴,曾經當著眾人的面,一拳擊中了自己一個小妾的腹部,把那女孩打得當場慘嚎起來。
但花白鳳依然冷酷地命令沈三娘委身於他。
至於沈三娘能否活下來,能不能過的幸福,她卻是全然不管的。
沈三娘的命運不值得她去考慮,她只是螻蟻而已。
同樣的,馬二娘在她看來,也只是一條賤命,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那個叫溫玉的女人,居然敢讓馬二娘來審判她!!
恥辱席捲了她的全身,她恨不得立刻殺死這個不自量力的馬二娘。
但她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她渾身上下的穴位起碼被點了五十個……
五花大綁,並不是為了限制她的行動,而是為了侮辱她。
花白鳳簡直已快要憋死!
馬二娘忽然死死地盯住了花白鳳,顫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你、你為什麼要殺死他!!”
陸小鳳伸手,解開了花白鳳的啞穴。
花白鳳張口就道:“他該死!你也該死!”
馬二娘氣得渾身發抖!花白鳳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宣洩心中的仇恨,她到現在還不認為自己有錯,無論是傅紅雪的事情、還是獵戶的事情。
她只認為這是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
花白鳳充滿仇恨地道:“你們一個人也跑不掉,一個人也跑不掉,我西方魔教之人,只有教內能殺!你們殺了我,一個也別想活!”
陸小鳳板著臉道:“難道這世上只有你殺別人,別人卻殺不得你。”
花白鳳張狂地道:“道理就是這樣!”
馬二娘霍然起身!
她惡狠狠地瞪着花白鳳,顫聲道:“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殺了你……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花白鳳輕蔑一笑,道:“你的親人朋友,一個都別想活,你們中原的皇帝不是喜歡誅九族么,哈哈,我們西方魔教,誅十族!”
馬二娘的臉色剎那之間變得慘白!
花白鳳哈哈大笑,只覺得心中的戾氣就要噴涌而出,她正欲再說,陸小鳳卻又伸出雙指,點上了她的啞穴。
馬二娘渾身抖如篩糠,她盯着花白鳳,簡直都要盯得兩眼發直。
半晌,她忽然厲聲道:“陸少爺,我……我要借你的匕首一用!”
她已下定了決心!
陸小鳳卻淡淡道:“我身上並沒有帶匕首。”
馬二娘瞪着他,陸小鳳與她對視。
她忽然用力地跺了跺腳,轉身就跑,想要回家去,把他們家割草用的鐮刀拿出來。
她要割斷花白鳳的喉嚨!
普通人又怎麼樣?
普通人也有膽子血債血償!
陸小鳳忽然伸出一隻手,拍上了她的一隻肩膀。
馬二娘又如何能躲得開?她只覺得一隻鐵鉗般的手壓制住了她的行動,只讓她立刻就動彈不得。
她忽然轉過身來,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她哽咽着道:“陸少爺,難道我不能為我丈夫報仇么?!”
陸小鳳嘆氣道:“我從來都沒有這麼說過。”
馬二娘痛哭道:“那你為什麼要阻止我!為什麼要阻止我!”
陸小鳳的口氣忽然變得很柔和。
他說:“其實,報仇不一定要用刀子在她脖子上劃一刀的。”
馬二娘失聲道:“你說什麼?”陸小鳳柔聲道:“你為什麼不把我當做一把刀呢?”
馬二娘怔住。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你只需要告訴我,你要不要血債血償就好了,我這把刀……你還嫌不鋒利么?”
陸小鳳定定地望着她。
他並不想要讓馬二娘留下殺人的回憶。
對於每一個江湖人來說,第一次殺人,一定都是一個極其重大的回憶,在後來的一次次決鬥殺人之中,這種回憶會被沖淡。
也可以叫……麻木。
但陸小鳳可以很肯定地說,第一次的殺人回憶,絕不是什麼好的回憶。
他並不想讓馬二娘承受這個,但他也尊重馬二娘的意願,她若要血債血償,他陸小鳳願意代勞。
這就是陸小鳳這個人的閃光之處了。
他會細心地不讓溫玉小姐看見石觀音慘死的瞬間,也會對着馬二娘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如此細心,他雖然有的時候十分的混蛋,但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不錯的人。
或許這就是他能收穫那麼多女孩子芳心的原因吧!
陸小鳳看着她,柔聲問:“所以……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想不想血債血償就好了,如果你不想看死人,待會兒就回過身去,不要看。”
馬三娘的眼淚從她的眼眶之中滾落。
她沙啞地說:“我要看,我要看着她怎麼死!”
說到最後一個字,已又是一種咬牙切齒地恨意。
陸小鳳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轉頭對一點紅道:“紅兄,你的劍借我啊。”
一點紅哼了一聲,把自己的斷刃給拋了過去。
陸小鳳穩穩接住。
花白鳳怨毒地瞪着他。
但已沒有人理會她了。
馬二娘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陸小鳳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一點紅似乎覺得這時候他應該做些什麼,於是他伸出白慘慘的手,一把薅住了花白鳳的頭髮,讓她的脖頸高高的抬起。
花白鳳嘴唇顫動,只想要痛呼狂罵。
但誰也不想聽她的遺言。
陸小鳳,一向待人很好的陸小鳳,也冷酷地提起了斷劍,劍刃是如此的薄、如此的鋒利……
只一下,她的喉管就被割開了。
鮮血噴涌而出,花白鳳怨毒地望着天,無力地倒下了,她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應該也是在無差別地怨恨着整個世界吧。
馬二娘冷冷地瞪着她,說出了花白鳳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是:“和我在家給雞放血……其實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的。”
她倒地,徹底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