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濃

盛夏濃

濃得化不開的盛夏,處處深綠裹着淺綠,蟬鳴聲聲不止。

沉悶的暑熱在空氣里灘開,淡青色的天上,浮着輪廓朦朧的雲片,黃昏沉晚,夕陽簇起微小的火團,燃燒着平整的天幕。

熱辣的氣浪從半敞的窗戶鼓進來,席捲了華安腦科醫院三樓的整條走廊,頭頂的感應燈滅了又亮,已經持續了十幾分鐘的哭嚎叫罵聲根本停不下來。

“我沒病!放開我!我要出去!”

整個趴在地上的小姑娘一遍遍重複着這句話,動作嫻熟地扭成一團麻花。

這位看起來是角色扮演的重度痴迷者,另類又吸睛的打扮搞了全套,滿身叮噹作響,誇張的濃妝混着眼淚鼻涕哭花滿臉,劣質假睫毛蜘蛛腿似的,一根根沾得到處是,怎麼看都像個精神小妹,正扯着嗓子奮力反抗。

來華安的病號,腦子正常的不多,雖然這種場面早已見怪不怪,但也不能就這麼干看着,旁邊幾個醫生護士配合家屬費力地拉扯她,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其中有個實習男醫生小鄭好心勸:“你先檢查下,剛來我們這裏的病人,都說自己沒病。”

聽了勸,精神小妹先是一愣,隨即嚎叫着掙扎得更起勁,像只靈活的小蛆。

正在青春叛逆期的“靈活小蛆”,此刻用盡了吃奶的勁兒殊死搏鬥,亂抓亂撓,大風車一樣滿地打轉,哪怕周邊幾個成年人圍着,手忙腳亂,一時竟然也制不住她。

她那位完全失去耐心的媽媽開始大聲叫罵,揚言要打死她清理門戶。

場面眼看着要失控。

“去叫阮醫生!”

翻天覆地中不知道誰喊了這麼一聲。

彷彿是抓到了什麼靈丹妙藥,有人迅速往樓上跑。

沒過多久,收到消息的阮雙檸急匆匆地下了樓梯,快步朝這邊奔過來。

擺開這麼大的陣仗,隔着老遠就聽見動靜,她氣都沒喘勻,撥開人群擠到最前面:“我來。”

周圍人紛紛讓開道,阮雙檸剛蹲下,還沒來得及說半個字,被惹急了頭腦發熱的精神小妹不知怎麼摸到了裝飾在腰間的騎士鐵劍,情急之下□□不管不顧地胡亂一揮,阮雙檸這會兒離得最近,不偏不倚,劍鋒剛好順着她的小臂割過去。

騎士劍沒開刃,材質卻薄且硬,割到皮膚上,傷口雖然不算深,但立刻湧出了密集的血珠,殷紅色映着如玉般細膩純白的肌膚,乍一看還挺嚇人。

一陣刺痛,阮雙檸眉尖淡蹙,瞥了眼,隨便拿手一抹,甩甩胳膊,沒怎麼在意,她單腿半跪下來,動作利落,一手抓住女孩兒的手腕,另一隻手裏握着冰袋,很快貼上女孩兒的額前,聲音低緩溫柔:“你不是病人,我可以幫你證明,我們聊聊。”

隨着阮雙檸的動作,一縷微卷的烏髮垂在她柔嫩白皙的臉側。

廊燈朦朧,壓着人影投過來,如同覆下一層輕薄的紗,極漂亮的五官透着幾分溫軟嬌糯,一雙小鹿眼大而清凌,下頜線流暢俏麗,她長睫低垂,輕聲細語,每個字都落得柔和。

見有阮雙檸救場,旁邊剛經歷過一場雞飛狗跳的各位可算鬆了口氣,大家心知肚明,眼前這位可有着“華安天仙”之稱,不僅人美,還性格溫柔特別有耐心,即使是這裏病人特殊,溝通起來不亞於直接對話外星人,阮雙檸也總有辦法化解。

額頭被冰涼的觸感一激,“大風車”停止搖擺,忽然清醒不少,再說眼看着傷了人見了血,她年紀小,藏不住什麼心思,心裏多少怵着,一對烏黑的熊貓眼溜溜轉着,動靜立刻小了許多。

半天掙扎也讓精神小妹完全脫力,嘈雜里,那個清甜溫柔的聲音如細泉,莫名讓人安定,於是精神小妹放棄掙扎,無力地垂下手,像一條脫水的魚,癱在地上直喘粗氣。

見人已經冷靜下來了,阮雙檸提着的那顆心也稍稍卸下,解下自己的白大褂蓋在女孩兒腰間,遮住她穿着棕色超短小皮裙的腿,纖細的手指抬起向兩邊輕推,示意周圍人群:“沒事了,大家回去吧,小鄭,你先帶家屬去填一下單子。”

前後不過幾分鐘,走廊漸漸恢復了平靜。

本該是下班的時間,因為這段插曲阮雙檸又留了會兒,處理完精神小妹的事,天已經黑透了。

辦公室里終於安靜下來。

她實在有些疲憊,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剛才問診時,女孩兒母女兩個尖着嗓子吵得不可開交,恨不得開撕開咬,完全當她這個精神科醫生不存在,到現在阮雙檸的頭還在隱隱作痛。

倒也不是什麼要命的問題,小姑娘沉迷角色扮演,想像自己就是那些角色的現實化身,不穿成那樣根本不願意出門,而她古板的媽媽接受不了這些奇異的打扮,堅持認為是自家女兒腦子有問題,強制帶她來看精神科醫生。

母女關係的經營永遠是個參不透的謎。

正想着,阮雙檸的手機忽然響起幾聲消息提示音,她點開手機,都來自阮芝陽女士,她媽。

阮女士:【我和小劉說了今天去接你下班,你好歹給人家一個相處的機會,我看他挺誠心。】

阮女士:【你別一相親就耷拉着個臉,小劉條件不錯,有車有房,獨生子,公務員,多穩定,聽說還進了年輕幹部的選拔隊伍,前途無量,過了這村沒這店,你好好把握。】

阮雙檸實在忍不住插嘴:【都四十了還算年輕幹部?】

阮女士:【別瞎說,我問過了,才三十七,再說了,男人年紀大點會疼人,你先處處看。】

阮雙檸懶得再回,把手機丟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見她遲遲不回信,阮芝陽來了火,她一向強勢,尤其是對女兒,從來都是半個字也不容反駁。

阮女士很快發過來一條長長的語音,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凌厲,還帶着壓不住的火氣——

“阮雙檸,從小我就教育你女孩子要自尊自愛,要上進,你可倒好,先是非要做什麼演員,吃糠咽菜也要跑龍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誰,把我的臉里裡外外都丟盡了,再然後呢,年紀輕輕瞞着我結了婚,沒多久又不明不白地被甩了,小劉不嫌棄你離過婚,你還在那裏挑三揀四,以為自己多有資本,漂亮能值幾個錢?”

後面的話阮雙檸不想再聽,直接點了退出。

反正在阮女士那裏,從小到大,她永遠不識抬舉。

她從小就是他人眼中的標準乖乖女,漂亮,成績好,性格好,芭蕾跳得好,畫也畫得好,哪裏都好,乖順慣了,是讓人羨慕到咬牙根的別人家的孩子,在阮女士那裏照樣什麼也不是。

唯二的叛逆,一次是為了心底那片白月光不管不顧執意去跑劇組做群演,一次則是為了逃避而急匆匆選擇結婚。

可如果那時候不是被她媽逼上絕路,阮雙檸想,她當年不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攀附住那個男人。

而那個男人,是高高在上的操縱者,有足夠傲人的資本睥睨世間,極致勾人偏又薄情冷清,又怎麼肯為她俯首。

夜色如海,窗外漸次亮起明燈,燈暈推涌着光潮,有微綠的螢火閃爍,像眼睛。

阮雙檸順手按亮辦公室的燈。

她倚在窗前,靜靜地看向遠處,青黑的山巒線上托着一輪皎潔的月亮。

不消片刻,桌面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一聲連着一聲,在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以為又是阮女士,阮雙檸抱着手臂,猶豫地去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待看清楚名字,她眼神驀地收緊,走過去,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剛碰到手機,又像摸到了滾燙的烙鐵,阮雙檸頓時清醒,手指迅速合攏,又縮了回來。

還是像往常一樣,假裝沒聽見吧。

“篤篤篤”,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三聲,手機鈴聲也隨即斷開。

“請進。”阮雙檸整理了一下情緒,順便瞄了眼牆壁上的鐘錶,不知道這個時間點誰還有事找她。

門被輕輕推開,是那個實習男醫生小鄭。

年輕有朝氣的男孩子,大四還沒畢業,來華安實習半年,瘦瘦高高,戴着副斯文的眼鏡,生得清秀靦腆,他拿着一個急救藥箱,不敢看阮雙檸的眼睛:“小阮,我剛才看你受傷了,想來幫你包紮下。”

一種壓迫感迎面撲過來,阮雙檸條件反射地後退兩步,把本來就不近的距離拉得更遠,脫口而出:“不用。”

這聲拒絕太利索。

小鄭站在那裏顯出幾分局促不安,麵皮發紅,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硬,於是勉強笑了笑:“用不着包紮,小傷而已,我自己可以處理,多謝你鄭醫生,已經下班了,你早點回家吧。”

似乎預料到了會被拒絕,小鄭的眼神躲閃了下,倒沒有表現出多麼失望的神色,“哦”了聲。

“還有,鄭醫生,”小鄭抱着藥箱剛轉身,聽見後面阮雙檸繼續說,“我比你大幾歲,叫我姐或者名字都可以。”

話說到這裏,已經很明白了。

“知……知道了,小阮……姐。”他第一天來醫院報到,初見阮雙檸就驚為天人,之後整天圍着她轉,在稱呼上夾雜了私心,那點小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阮雙檸的聲音永遠那麼動聽溫柔,哪怕是摻雜進了疏離和拒絕,也叫人難以抑制的心動,被窺破心思的愣頭青小鄭直接燒紅了耳朵,頭也不敢回,幾乎是落荒而逃,連門都忘了關。

並不擅長做這種拒絕別人的事,像是完成了什麼艱巨的任務,阮雙檸長長舒了口氣,下意識地捂住緊張到砰砰亂跳的心臟。

“怎麼,小追求者?”

隨着一個高瘦的長影閃進來,門咔噔合攏,輕佻又散漫的語氣阮雙檸再熟悉不過。

陸清知摘下棒球帽和遮住大半張臉的黑色口罩,隨手往桌面一丟,露出那張名貴薄瓷般精緻到不可思議的臉。

偏心女媧的完美畢設作品。

畢竟即使是在顏值尤物橫行的娛樂圈裏,多年來陸清知那張臉仍然能獨享“神之恩賜”的美譽。

冷白皮,桃花眼,眼形修長完美,雙眼皮窄,眼尾處褶得深且微微上揚,鼻子高挺細緻,從眉骨和眼角間開始高起,如同流線完美的雪山。

輪廓精緻立體,有着強烈的視覺衝擊感,小而窄的臉,弧度平滑流暢,哪怕是最苛刻的鏡頭,也捕捉不到任何不完美。

凡事有度,許久未見,阮雙檸微斜過眼角打量他,可這人實在好看得過分,像漫不經心又勾魂攝魄的妖孽。

這麼個顏值山脈,壞就壞在長了一張嘴。

“以前吃慣了我這種山珍海味——”陸清知是第一次來阮雙檸在華安工作的地方,隨意環視了圈辦公室的整體陳設,簡單又乾淨,和她一樣。

隨後他唇角輕勾,神色懶漫,尾調慢悠悠地拉長,故意靠近阮雙檸。

兩個人隔着一張寬大的實木桌,陸清知骨節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在桌面上,眼睛緊盯着她:“剛才那種清水煮菜的類型,我猜你應該咽不下。”

不知道他來了多久,該看的不該看的可一點也沒落下。

傳言一周推掉的通告比別人一年接到通告都多的頂流,難道最近這麼閑嗎?

“你別離我那麼近。”那張美貌鋒銳的臉離得太近,殺傷力巨大,阮雙檸有點彆扭,卻連推拒都是乖聲乖氣的。

畢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過,陸清知多少了解一些,因為多年前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她有恐男症,面對男人超出安全距離的靠近會不自覺地呼吸急促,全身冒汗,像大病一場。

哪怕是他,當時婚後幾個月她才慢慢適應。

這會兒又開始拉開距離了。

陸清知偏不如她的意。

頭頂打下一束光,映照着阮雙檸素凈瑩白的臉,小小的,睫毛長且翹,輕輕一抬,顯得那雙圓眼睛無辜又清澈。

忽然起了點惡劣的心思,陸清知不退反進,手掌撐在桌面上,下巴壓過來,桃花眼裏挑着碎金箔似的光,不緊不慢地提醒道:“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不是還哭着求我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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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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