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高山原是海市蜃樓
半途離開很不禮貌,成澤坐在她們身邊單手支着下巴,思緒一直在外面飄着。
雖然沒幾分鐘就結束了,但是被人這樣打斷,台上的講師還是毫不客氣地露出了怒容。
“同學……”年過40的她看清成澤的樣貌后,臉色如烏雲散去般晴朗,柔柔地問,“哪裏沒聽清?”
“為什麼只對喜歡自己的人感到厭惡?這聽起來太……”
“不識好歹?”
“也不能這麼說,我太不理解,被愛不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嗎?”
“所以我說這樣的性格跟童年的遭遇有關,缺失了父親或者母親的關愛,在忽視、歧視中長大,自卑的性格慢慢就養成了,這種人怕被人愛上,也怕愛上別人,他們認為自己不配擁有愛,更怕失去,所以任何來自異性、朋友甚至親戚的關心,都會令他(她)感到不適,跟社恐人群有些相似,但不完全一樣。”
成澤沉思片刻,眉眼間忽如月穿烏雲般明朗,點頭微笑回道:“謝謝。”
幾日後,夏國軍應邀來到a大。
“先給我來杯水,等人到了我再點餐。”夏國軍打發走服務員,開始四下觀察在嗨店裏就餐的學生。
嘖嘖嘖,吃一頓飯就要花好幾百,這樣揮霍父母的血汗錢,你們好意思嗎?
若是我的兒女敢這樣……
夏國軍忽然意識到,他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孩子了,連通電話也沒有打過,如果夏熙或者夏天此時就站在他面前,他很有可能認不出來。
唉,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去吧。
想到夏天可能會找他要錢,這點兒可憐的自責感立刻煙消雲散。
“約了我自己卻遲到,這孩子真不像話。”夏國軍等得無聊,索性拿起水杯往嘴裏灌,打算喝完再管服務員要一杯,反正水不花錢。
水未等喝下去一半,就見一個瘦瘦的女孩子徑直朝他走了過來。
夏天一眼就認出了夏國軍,他比離家時胖了不少,面色紅潤,穿着考究,留着偏分頭,鬍子颳得乾淨有型。
“爸。”
父女相見,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夏天禮貌地叫了一聲“爸”后,就想直接告訴他,約見他的目的。
“天天,你可真厲害,考進了這麼nb的大學,你是爸的驕傲。”夏國軍放下水杯,用桌上紙巾擦了擦手后,激動地握住了女兒的手,“你長高了不少,哎對了,你經常來這兒吃飯嗎?”
莫非是李麗娟做什麼買賣發財了?要麼就是這丫頭交到有錢的男朋友了?
“一般都在食堂吃,我前段時間在這裏打工來着。”
“哦,哦哦,打工好,勤工儉學,積累經驗。”
夏國軍失望地鬆開了女兒的手,心裏不大痛快,突然聯繫他,估計沒什麼好事。
“爸當年離家的時候,除了貼身衣物其他啥都沒拿,都留給了你媽和你,這幾年你上大學,爸都沒來看看你,我確實做得不對,可是回頭想來,咱們見了又能怎麼樣?我一個人在外面過……”
“爸!”夏天不想聽他哭窮,“我找到二哥了。”
“是嘛!”夏國軍露出一副感興趣的表情來,“他過得怎麼樣?成家了嗎?”
“二哥病了,我們需要你幫忙。”
“幫忙?我能幫上什麼忙?”此時夏國軍後悔極了,真不該草草地答應夏天來見面。
“兩位要點兒什麼?”一個服務員過來問他們。
“我要橙汁,爸你呢?”
夏國軍瞥了一眼畫在牆上的漢堡、披薩,吞了口口水說:“這大中午的,我空着肚子就來見你……”
“單人a套餐。”急急地打發走服務員,夏天雙肘支在桌子上,急切地說,“爸,請你救救哥。”
看這丫頭的表情就知道很嚴重,搞不好最後就是錢沒了,病也沒好。
要拒絕她也要等吃完這頓飯再說,圖片看起來蠻誘人的,而且價格這麼貴,味道肯定差不了。
“你需要錢吧?吃完飯我幫你想辦法,你姨、你舅舅我都給他們打打電話,能借多少是多少,先給你哥看病要緊。”
夏天的心涼了半截,你口中的“你哥”不是你親兒子嗎?為什麼不問問他這些年去了哪裏?得了什麼病?會不會死?
夏國軍看出了夏天對他的失望,輕嘆了口氣說:“天天,我離婚的時候是凈身出戶,而且我一個人在外面過得不容易,我掙那點兒工資勉強餬口,你別怨我。”
“爸,我不是為了錢找你。”夏天就算有再多的不滿,此時也只能咽下。
“不是要錢啊?”夏國軍如釋重負,整個人放鬆下來,叫來一個服務員,讓她把套餐里的可樂換成啤酒,“那我能幫你什麼?”
“二哥得了嚴重的肝病,需要移植,直系親屬是最容易配上型的,我想麻煩你去醫院做個檢查。”夏天懇求。
“移植?肝……肝移植?”
“對,如果你們配型成功,哥就有救了?”
“把我的肝給小熙?”夏國軍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並將後背緊緊靠在椅背上,椅子都被他拖出了聲響,“你想割我的肝給小熙?”
“不是全部割掉,只割一部分,肝是再生器官,會再次長出來的。”夏天套用醫生的話對他解釋道。
“那也不行啊,這種手術風險太大了……”夏國軍提高了聲調。
“現在醫學很發達……”
“不行不行,再發達也有出事的啊,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做開胸手術,肯定要休養很久,沒了收入,誰養我?你嗎?”夏國軍眯着眼睛不停地搖頭。
“我可以養你啊,畢業后我工資都給你。”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就能指望指望兒子,可惜我大兒子死了,二兒子還有病……”
“爸,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不管你,你別有後顧之憂。”夏天苦苦哀求。
“要去你去啊,把你的肝給他,幹嘛為難我?我都這把歲數了。”
“我做檢查了,可我們不匹配,所以我才找你……”
“那不是還有你媽呢嗎?找你媽去呀。”
“我媽她……她身體不太好……”
李麗娟比夏天還瘦,真不曉得她的肝能不能達到移植的條件。
“我身體也不好,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有高血壓、心臟病,還有那什麼……那個……反正我這個歲數的人該有的病,我幾乎都有。”
“爸,如果哥不做手術,會死的。”
“死!”夏國軍猶豫了一下,眼中彷彿重現失去夏軒時的悲傷,“有那麼嚴重嗎?”
“幾天前他突然暈倒,在醫院裏昏迷了兩天才醒,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人就沒了,你只剩這一個兒子了,你要親眼看着他死嗎?”
夏國軍沉默了,他不安地抖動着一條腿,並左顧右盼,似是故意躲避着夏天的目光。
夏天也不吵他,耐心地等着他做決定。
服務員將套餐端上了餐桌,食物的香氣闖進了夏國軍的口鼻。
夏國軍飲下啤酒,然後像是剛剛做了個重大決定似的喘了口粗氣。
那是一副事不關己,同時帶着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這一刻,夏天知道,她的希望終究是破滅了。
“那是他的命,我能怎麼著?人該死的時候就會死,就像你大哥,時候到了,人就沒了,小熙要是因為這個病死了,那就是他的命,我沒辦法,我又不能去跟天命斗,再說我也鬥不過啊。”夏國軍拿起一個雞塊,沾了些沙拉醬,說完就塞進了嘴裏,“呦呵,天天你也嘗嘗,太嫩了。”
胸口悶得像被朵朵烏雲包裹住似的,為了控制自己不將眼前的橙汁潑在夏國軍臉上,或者不顧孝道抽他一耳光,夏天快速衝出了嗨店,將所有憤怒、失望留在了那裏。
為什麼這世上會有不顧兒女死活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我二哥怎麼辦?誰來救救我二哥?
剛出店門,夏天一頭撞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裏。
“對不起。”
“慌慌張張幹嘛呢?”
這熟悉的聲音……
“你怎麼又開始工作了?”夏天氣憤地問夏熙。
“今天最後一天,我只接你們學校附近的單,不累。”夏熙雖然這麼說,可夏天還是覺得他太過虛弱,好像隨時都能暈倒。
“行,單你接,我來幫你送。”
“胡鬧,你怎麼能幹這種活?趕緊學習去,我進去取餐了。”
“別去!”夏天使勁拽着夏熙,“別進去。”
“送晚了要罰錢的。”夏熙一直處在疲倦的狀態中,沒有多少力氣反抗。
被夏天拽出了十幾米遠后,回頭瞥了一眼嗨店大門,玩笑般地說:“裏面有誰啊?你導員?你不是闖禍……”
“……了吧?”夏熙的笑容漸漸凝固。
夏國軍氣惱地出現在嗨店門口,正四處尋找着夏天的身影。
一個服務員追了出來,以為他要逃單。
“這丫頭真是,錢都沒付就跑了,我還得給她付那杯果汁的錢,你剛才怎麼不讓她先付款呢?”尋不見夏天,夏國軍大聲跟服務員嚷嚷,服務員不說話,以微笑回應。
“對不起哥,對不起。”夏天聲淚俱下,“我們不匹配,可是他……他不肯……”
細數這二十多年來,真正愛他的只有這一個妹妹而已。
“沒關係的。”夏熙摟着妹妹,掩蓋住悲傷,柔聲安慰着,“治病這事兒,我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你也別期望過高了,免得等我離開的那一天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