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姜姨娘帶着三個孩子匆匆走了,腳步有點倉皇。
這突如其來的喪信顯然震驚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楊管家暫時安置去休息以後,回來問陸蘭宜:“奶奶,現在怎麼辦?我看見姜姨娘往門邊去了,應該想等大爺……我們要不要也叫個人去等着?”
蘭宜微微搖頭:“把孝布拿出來,將家裏佈置起來吧。別的不用管。”
可惜,她這口不知從哪續上的活氣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斷了,她賭不起,不然,由着楊文煦多隱瞞幾日,之後再設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這輩子的前程封頂。
隱瞞丁憂,對官員是大忌。
家裏辦喪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來是為了蘭宜準備的,翠翠想到這一點心裏就發酸了,忍淚道:“好。”
她再度出去,將下人們都召集起來,開了做庫房使用的一間廂房,把摞起來的孝布搬出來一疊發放下去,又安排人將些喜慶類的陳設一概撤去,不多久,楊家這座小四合院就變了個樣。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肅穆。
這陣動靜不小,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人來問,聽聞楊翰林老家的母親去世了,都紛紛表示同情嘆息之意。
左鄰何太太問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來就病重了,又要安排這樣的大事。我們不便叨擾病人,你帶話進去,叫她千萬保重,別太勞累了。”
右舍范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資歷比楊文煦還深,范大奶奶跟着安慰了兩句:“若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別客氣,儘管遣人來說。”
翠翠感激地點頭,想回話,立在旁邊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禮:“妾身替我們奶奶多謝太太和奶奶們。”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客氣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頭扶着走了。范大奶奶倒是陪着多站了一會,和姜姨娘搭了幾句話,眼神始終往路口的方向望着。
翰林院是清貴之地,不涉庶務,翰林們盡可以清閑,但那有上進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楊翰林和范翰林就都還未歸家。
這一會兒工夫,遠一些的屋舍也陸續打開門來,或是主家親自過來,或者遣下人來慰問,翠翠擔心陸蘭宜,已經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門邊,接待各家來人,應對得宜。
日頭完全墜下,晚風中帶了暮春寒意時,兩道疲累身影終於出現在了巷口。
范大奶奶連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着往前挪了幾步。
不過那兩道身影一時還過不來。
這條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較低品級的朝廷官員,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廟禮儀,無節慶祭祀時是個閑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時攔住了身影之一的楊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問候:“楊翰林,節哀啊。”
楊文煦表情變了變,往家門的方向望了一眼,見到換了一身縞素的姜姨娘,覺得有了數,心下一沉,嘆氣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裏的事,可是拙荊——”
王典簿沖他搖頭:“不是,是令堂。”
楊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邊的范翰林三十齣頭,本來一臉被過多公務圍毆過後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嗎?老王,這可不能亂說,你沒弄錯吧?”
王典簿板了臉:“范翰林慎言,我怎會無端詛咒別人母親?楊翰林老家來人報的信,他屋裏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親口說的,一條巷子都知道了,怎麼錯得了?”
姜氏?
楊文煦再看了一眼那頭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動了下,似厲似哀,想說什麼,又用力忍了回去。
范翰林跟着他往那邊望了望,這一望望見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問:“楊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范大奶奶走到了跟前點頭:“知道,先頭他家大奶奶身邊的丫頭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楊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樣了。楊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攤子事還得你做主呢。”
楊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傷擊垮了,一時竟然邁不動步。
范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兩聲,掩口勸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無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緊的是辦好令堂的身後事。那些公務就別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學士告個假,接手過來,你直接返鄉也不妨的。”
楊文煦盯了他一眼,緩緩鬆開緊咬的牙關,說出一句話來:“不敢勞范兄操心,我自會去尋學士說明丁憂之事。”
范翰林連連點頭:“也好。”
楊文煦終於邁開如千鈞重般的腳步,往家門的方向走去。
范翰林在身後感嘆:“唉,楊大人一定傷心極了。”
王典簿站他旁邊,低聲道:“你快活極了吧。”
“……”范翰林眉梢猛地一揚,“老王,你這是哪裏話!”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楊翰林合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種把手拿下來,我不信你沒笑,剛才當著楊翰林的面都差點沒忍住吧。”
范翰林矢口否認:“我那是着了風,咳嗽,咳嗽你沒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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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煦踏進了家門。
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過,雖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當時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妝才買下來。
這一刻卻顯得很陌生。
無處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飛花季節,他卻如一腳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隨他進來,輕語道:“爺累了吧?爺別太傷心了,大哥兒幾個還小,沒經過這些事,恐怕哭鬧,我讓乳母看在房裏了。才有幾家過來弔唁,知道我們不會在京里辦喪事,提前把白包給了,我都替爺記下了,日後好回禮——”
她溫柔細緻的交待終於停下,因為看見了楊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裏面既不悲傷,也沒有被分憂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憤怒。
“誰叫你操心的這些事!”楊文煦毫不留情地質問。
姜姨娘極少被他這樣冷待,一時失措:“奶奶病着,爺不在家,楊管家忽然來報,總要個人出頭操持——”
自蘭宜病倒以後,場面上的事她出頭的本來也不少,一向是得楊文煦默許的。
“那也輪不到你!”
楊文煦衝口而出第二句訓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紅了。
院子就這麼大,家裏人都聽見了,大哥兒從東廂房探出半個小身子來,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攔了回去:“哥兒,長輩們說話,你別亂跑。”
翠翠隔着正房窗欞也聽得明白,頗為高興地走回床邊,向蘭宜學話,學完道:“奶奶,你聽,姜姨娘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吧,白獻勤兒,卻惹得大爺發那麼大火。”
蘭宜冷淡地“嗯”了一聲。
她早已不會為這種事動容。
翠翠歡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來也不該姜姨娘管,奶奶又沒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連人家給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樣,怨不得大爺罵她。”
楊文煦根本不是為了這個發怒。
蘭宜躺着,這次唇角流瀉出一點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氣成什麼樣了。”
二十四歲中進士的英才驕子楊文煦,因為出身貧寒,唯恐受人小瞧,極為講究養氣之道,等閑喜怒不形於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沒多想,她也正想多看點姜姨娘的熱鬧,答應着就轉身往外走,剛掀開帘子,便見楊文煦從外間走了過來。
翠翠下意識往旁邊退了退。
楊文煦走了進來。
屋裏的陳設倒沒多少變動,陸蘭宜病後不耐煩擾,本就佈置得素凈,她自己則卧病在床,連日水米都不大進了,再講孝道,也沒有把她這樣重病之人折騰起來換孝服的理。
楊文煦腳步頓了頓。他從前覺得這屋子死寂,這一刻卻似找到了一個喘息的縫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還如常一樣。
陸蘭宜看見了他,靜靜地望着。
楊文煦也看向她。
這屋裏最蒼白最沒有生氣的要數她的臉龐,擱在臉側的髮絲都跟着乾枯,像開敗在枝頭隨時會凋零的一朵過季殘花。
楊文煦眼神莫測,沒有說話。
陸蘭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說。
這麼多年夫妻,他心裏在想什麼,她怎麼會不知道!
“大爺,”她懨懨發笑,“你是不是覺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楊文煦聲音發沉:“你胡說什麼。”
陸蘭宜沒反駁,不再看他,眼眸無神地望向帳子頂,嘴角的笑意沒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說,他們都知道,用不着做無謂的爭辯。
“大爺不用着急,”她輕輕地道,“我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
翠翠聽不了這一句,“嗚”一聲哭出聲來,楊文煦也終於有點動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親的事我會安排,你安心養病罷,不要多想,會好起來的。”
陸蘭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繼續去挖他的心肝。
這麼一想,她甚而心平氣和起來。
楊文煦再站了片刻,無話可說,掉頭出去了。
蘭宜才開口:“翠翠。”
翠翠嗚嗚地哭到她床邊:“奶奶。”
“我之前收起來的一點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對吧?”
翠翠抹着眼淚點頭。
嫁進楊家近八年,陸蘭宜搭進了一大半嫁妝,僅剩的一點分了兩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蘭宜偷偷留着以備不時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塗了,沒有來得及打算。
“我死以後,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別告訴一個人,自己出去過日子,聽見了嗎?”
“……嗚嗚,奶奶!”
這是在交待遺言了,翠翠幾乎哭崩在床邊。
陸蘭宜閉上了眼。
拆了楊文煦青雲路的一節台階,沒把嫁妝全葬在楊家,安排了身邊人,這一日壽命值了。
看不見明天的朝陽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