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耳邊隱約傳來嘈雜的樂聲以及喧嘩聲,似被重重高牆削弱了聲響,混亂而嘈雜地灌入耳際,雖然音量不高,卻震得蕭沐腦仁嗡嗡直響。
他抬起沉重疲憊的眼瞼,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繁複的雕花床架,掛着月色疊朱紅的羅紗帳,空氣中瀰漫著清淡的冷梅香,是一間婚房。
蕭沐愣了。
這不是他的屋子。
他最後的記憶畫面停留在本命劍追光劍光閃過,替自己擋在了最後一道雷劫前。
再一睜眼,蕭沐就來到了這裏。
他渾身微微一震,倏然起身,同時試圖召喚劍靈。
可半晌過後,毫無反應。視線從不大的卧房掃過,所及之處,亦並無劍身的影子。
他瞳仁倏然放大。
他的老婆呢?他那麼大那麼長一個老婆呢?!
因為心跳驟然加快,他不由感到一陣心悸,這具身體極其虛弱,彷彿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幹了,徒留一具空殼。
他立即二指按着心脈穴位平復心跳,同時調用靈識運轉周天,強行吊起一口氣來。剛運起功他就猛然意識到這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難不成那道雷劫把他劈進了一具將死之人的身體裏?
一眨眼的功夫,老婆沒了,身體也瀕死了。
當然身體的瀕死對他來說遠沒有丟了老婆嚴重,簡直堪比恐怖故事,蕭沐的大腦一時間無法處理這麼刺激的信息,他愣愣呆坐原地,略大一圈的黑瞳深不見底,陷入了一片空茫。
此時院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幾名小廝抬着擔架往這邊來,為首者剛邁進入內,抬眼見他醒來便驚呼一聲:“世子爺,您醒了!”又扭頭衝下人道:“快去稟告王妃,再請太醫來看看。”
小廝說完便小跑過來,一臉欣喜,“那位國師真神了,一說沖喜能救世子爺,您果然就醒了。”
話落,卻見蕭沐是一幅獃滯的模樣,對自己的話毫無反應,小廝笑容收斂,心頭一咯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心翼翼道:“世子爺?”
蕭沐本就因丟了劍神經高度緊繃,恍惚中感應到有人伸手過來,他反射性地將小廝腕子一扭,背在其身後,“我老婆呢?你們把它藏哪了?”
小廝疼得吱哇亂叫,“疼!世子爺!是我,我是茗瑞啊。”
這一聲將蕭沐混沌中的神志喚回一點。
茗瑞,聽着很熟悉。
原主的記憶像是打開了開關,潮水般湧入靈台。
蕭沐嘶了一聲揉揉太陽穴,半晌後面露一絲茫然。
茗瑞,似乎是他的貼身隨從。
他鬆開了手,低聲道:“抱歉。”
茗瑞聽見蕭沐竟然給他道歉,有些受寵若驚:“世子爺大病初癒,想是睡迷糊了。”他露出一臉笑:“您一醒來就問老婆,王妃求娶公主時您還昏迷着呢,竟然就知道沖喜的事了,真是未卜先知。”
茗瑞語速很快,滔滔不絕,蕭沐越聽越迷糊。
半晌,他才從大量信息里聽見幾個關鍵詞,緩緩開口:“沖喜?跟誰?”
“跟五公主呀。”茗瑞答得理所當然。
當朝公主給他沖喜?
蕭沐更懵了,他低下頭,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身着一身紅彤彤的喜服。
“世子爺有力氣嗎?能走嗎?要不小的背您去?”
蕭沐疑惑:“去哪?”
“王妃派咱們來抬您去拜堂。”茗瑞見他面色蒼白,病容難掩,又一幅獃獃的模樣,怕是病了這麼久把人給病傻了,不由揪起了眉,難掩心疼地道:“本來王妃也不想讓您去的,可人家是公主,咱不好怠慢。”
看見地上擺着一個紅彤彤的擔架,蕭沐瞳孔放大,躺着去拜堂嗎?
正說話間,一名侍女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地還在門外就喊着:“王妃有令,世子爺不用去了。”
侍女剛邁入門檻,便急急道:“宮裏來的管事嬤嬤說了,聖上體恤咱們世子爺,讓他好生修養,繁文縟節一概免了。”
茗瑞不解:“可拜堂總不能免了吧?”
侍女喘勻了氣,才道:“宮裏的嬤嬤選了只公雞代替世子爺跟公主拜堂呢。”
接連的震驚令蕭沐烏黑的雙眼緩緩瞪大。
當朝公主跟公雞拜堂?
雖說他獲得了原主的記憶,知曉蕭王府手握北境三十萬鐵騎,權傾朝野,但也完全沒想到這一家子竟然霸道至此,連皇室都要做小伏低。
更重要的是,從原主的記憶中,他得知五公主乃是當朝第一美人,天下男人心中的白月光,如今竟成了他的沖喜世子妃。
此時的禮堂上,在眾賓客瞠目結舌的目光中,一隻紅彤彤的公雞被嬤嬤抱在懷裏,脖頸上栓着紅綢的一端,另一端連着新娘。
當朝公主正腳步虛浮地被左右兩名宮人攙扶着,在司儀喊拜的呼聲中,被按着俯首。
沒人注意到公主的竭力掙扎,只因其稍有動作,便立即被身側的兩名宮人按住了。
艷紅的蓋頭在動作間被微風掀起一角,露出半張玉面,隨着紅色的一角緩緩落下,飽含怒火的眸光一閃而逝。
隨後在司儀的唱和聲中,樂聲再起,新娘被簇擁着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婚房內,身着宮內服飾的人們魚貫而入。
人影憧憧在蕭沐眼前閃過,宮人們給婚房又添了許多物件,還抬進來好幾口碩大的嫁妝箱子,最後才見公主被人攙扶至床邊坐下。
嬤嬤遞過喜秤,笑眯眯地對蕭沐道:“世子爺,該揭蓋頭了。”
蕭沐十分聽話地接過喜秤,在嬤嬤的指引下,挑起蓋頭一角。
艷紅薄紗褪去,露出一張驚世絕艷的容顏。
在燭火的映襯下,那稠麗面容彷彿被鍍上了一層淺金,特別是點綴在眼尾的一顆美人痣,更是勾魂攝魄。
場面瞬間寂靜了片刻。
眾人皆知五公主有當朝第一美人之稱,在場卻鮮有人真正見過,如今一見,未曾想竟是這般傾國傾城,饒是在場的侍女們見了,也不免心頭悸動。更是因此而對被迫沖喜的公主多了幾分憐惜之情。
蕭沐環顧四周,見眾人都安靜着不說話,有些茫然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
嬤嬤從呆愣中晃過神來,見蕭沐仰着一張白白凈凈的乖巧臉蛋,黑漆漆的眼睛望過來,可人得緊,便不由捂嘴嬉笑了一下,聲音都不覺軟了幾分,“接下來啊,就不是我等老奴能插手的啦。”
她說時,按着公主的肩頭叮囑了幾句伺候世子爺的話,公主的身體很明顯的僵了一下,隨後眾人向新人道賀,便退了出去。
然後蕭沐眼前的畫面就彷彿被快進了一般,只見人們匆匆忙忙地退去。恍惚間他聽見茗瑞留下一句:“世子爺,我守在門外,您有事喊我。”
未久,房內只剩下兩道身着喜服的身影。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前前後後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蕭沐的意識就從渡劫的山巔跌落到了這王府的喜房裏,堪稱混亂。
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睛明穴,整理好了混沌的思緒,才硬着頭皮接受現實,隨後看向坐在對面的公主。
不知為何,眼前人給他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隱約透着點靈氣。
氣息有點像......老婆。
光是這麼一想,懵懵懂懂的大腦便忽地清明起來,張了張口:“你......”
可剛開口,便見那公主騰地一下起身,像是觸電般地接連後退數步。
忽然,咔噠一聲,公主的后腰碰上嫁妝箱子,箱扣被撞開了。
敞開的箱子裏,堆滿的綾羅寶器上方赫然放着一柄劍。
白色的劍鞘上淺刻着繁複雲紋,劍柄末端嵌着一片晶石如鏡面一般在燭火下閃着光,晶石下方,是小篆雕刻的“追光”二字。
蕭沐一眼瞥見那熟悉的劍身,腦海中的一切思緒都拋諸腦後,視線如聚焦的光束集中在那柄劍上,他脫口而出:“老婆!”說時便箭步上前。
公主猛然轉身刺啦一聲拔劍而出。
寒光閃過,銳利劍尖直指蕭沐脖頸處。
公主目光犀利,惡狠狠盯着蕭沐,咬牙切齒般吐出一句:“誰是你老婆?”
“敢靠近,殺了你。”
女子語氣雖凌厲,可手腕卻在極細微地顫抖着。
蕭沐微微愣住,纖長的眼睫緩慢地眨了眨。
女子容貌過於出眾,便是怒目而視,在這紅燭映襯下,微紅的眼眶亦是增添了幾分艷色。然而蕭沐顯然對美人沒有興趣,而是雙眼直直地盯着劍。
片刻,他陡然抬手。
發現他的動作,公主心驚,反應極快地把劍鋒一橫,試圖斬斷對方脖頸,卻忽而腕間被一個力道輕擊,眨眼間劍已脫手。
在公主吃驚的目光下,蕭沐行雲流水地接住了劍。
他小心翼翼握着劍柄,烏黑的眸中閃着光,有掩飾不去的欣喜。
只是片刻后,那欣喜的眸光又立刻黯淡下去。
不對。
劍靈沒有感應。
雖然他的劍靈未開靈智,但從前只要他喊老婆,都會有些波動以作回應,可如今這劍身就像一具被抽幹了靈氣的死物,或是一潭死水。
蕭沐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難不成......劍靈被那道雷劫劈散了?
光是這麼一想,蕭沐便心疼不已,眸子都泛起了一層水霧來。
老婆都是為了救他!
他心頭哀慟,連忙收劍入鞘摟在懷裏。隨後無視了公主,仿若無人般地轉身向門外走去。一面走還一面自言自語地低聲道:“老婆,你受苦了。”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蕭沐抬腳邁出,須臾之間身影便消失於婚房。
被晾在原地的公主一愣:?
就這麼走了?
確認蕭沐已經離開,公主面上的緊張神情忽地一收,化作陰沉凌厲,並微微地眯了眯眼。
這傢伙......到底什麼意思?
*
蕭沐走出卧房時,一幾名嬤嬤帶着侍女們守在外間,見他抱着柄劍出來,嬤嬤與身側侍女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旋即便上前笑吟吟地道:“這麼晚世子爺怎麼出來了,可是需要人伺候您就寢?”
蕭沐搖頭,他急着查看老婆的“傷”,便無視了眾人推門而出。
茗瑞守在廊下,聽見聲音便急急起身,喊了一聲世子爺,可視線卻落在蕭沐手持的劍上,不由一驚。
“這婚房裏怎麼有利器?”他說時便扭頭斥責下人們,“都是怎麼收拾屋子的?還不快去查查!”
聞見此言,侍從們面面相覷,紛紛行動起來,被蕭沐抬臂攔下:“不用了。”
那名嬤嬤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故作訝異地道:“哎呀,這不是公主殿下的劍嗎?大概是殿下愛劍心切,便當做陪嫁一起放進嫁妝箱子裏了,說的也是,婚房裏怎麼能放利器呢,多不吉利。”嬤嬤說時便沖蕭沐伸出手:“世子爺別怪公主殿下,這劍若是衝撞了您,就交給老奴吧。”
察覺到嬤嬤一雙手伸了過來就要碰劍,蕭沐收緊了臂彎的同時看一眼來人。
霎時間,一陣寒意席捲。
那嬤嬤被這莫名的氣場震懾,驚出一身冷汗。
她鼓起勇氣,怯怯地抬眼望去。蕭沐面容如玉,是副十分乖巧又漂亮的容貌,且因黑瞳比常人要稍大一圈,又眼尾微垂,更顯出些無辜感來。不知道的人若乍眼看來,必會被那副面容蒙蔽,以為眼前的是個什麼漂亮懵懂的世家小公子。
可傳聞中的蕭世子多智近妖,又有北境鐵騎為倚仗,幾乎把持了半個朝堂,與皇后的母家雲氏分庭抗禮。與眼前人的形象大相逕庭。
原本嬤嬤見了蕭沐人畜無害的病秧子模樣,以為傳言都是以訛傳訛。
然而方才那一眼,卻着實將她嚇得夠嗆。
良久,她才聽見上方傳來淡淡一聲:“讓開。”
嬤嬤一滯,老老實實地退開了。
氣場收起,蕭沐又恢復了那副懵懂無辜的外表,手裏依然捧着那柄劍,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地自顧離開。
茗瑞扭頭沖屬下囑咐了一句告知王妃,隨後便快步跟上蕭沐,“這麼晚了,世子爺不在婚房過夜嗎?”
蕭沐這時才像是回想起什麼,腳步頓了一下,輕輕啊了一聲,他好像的確丟了什麼人在房裏,好像老婆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
他歪着腦袋想了一會,道:“公主今日受了驚,讓她一個人靜靜,誰也不準打擾。”
茗瑞追着道:“可是您晚上不睡卧房睡哪?”
“書房。”
才奪回了劍,怎麼能回去?快走快走。蕭沐想着,腳步也快了許多。
茗瑞撅了撅嘴,不滿地衝下人們道:“你們幾個,還不趕緊收拾收拾,給書房榻上多添幾張軟被......”聲音漸行漸遠。
婚房內。
正警惕地推開一條窗縫,觀察外頭動靜的公主聽見這對話,眉間皺了一下。
竟然真就這麼走了?
他漸漸鬆開攥在掌心的一枚簪子,因用力而在掌肉內留下了印記,隨手丟回案几上。方才他就做好了準備,蕭沐要是敢動他,他一定用這簪子廢了對方的子孫根。
一個病秧子罷了,就算他現在渾身脫力,也未必不能對付。
只是沒想到蕭沐竟一反常態,又是安慰他受苦了,又是命人別來打擾自己,倒是令他無從下手了。
一雙鳳眸微微眯起,思忖片刻后,眉心又緩緩舒展開,他低低冷笑了一聲,“欲擒故縱罷了。”
他倒要看看蕭沐想玩什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