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仙人
蜻蜓自水面振翅飛過,輕輕落在了小兔的鼻尖。
寒江雪打了一個噴嚏,把自己都震醒了,那隻擾兔的蜻蜓自然也飛走了。
寒江雪抬爪揉着眼睛,看着四周的景色,發現已不認得。
昨天他剛到河邊,就有龜爺爺等在那。
人有人行,妖有妖道。
人會騎馬,御劍,搭乘雲舟,而小精怪們要麼自己步行,要麼請其他大妖送一程。
龜爺爺常年拉活,收費也便宜,不管去哪裏,只要不去界外界,一把靈珠即可。
寒江雪抱着包袱,有些緊張地伸舌舔着嘴嘴。
今天怎麼這麼多妖精要出門啊,不會沒位置了吧。
“別吵別吵!重的小妖坐我背上,輕的自己折了小葉船綁我身上。”
龜爺爺最不耐煩小精怪沒秩序,大聲說著規矩。
於是寒江雪立馬閉嘴了。
他不要坐小葉船,好不容易出門,當然要坐在龜爺爺的背上,這才威風呀!
更重要的是,精怪之間都有體型鄙視鏈,越小隻越被瞧不起。
咳,哪怕裝樣子也不能自己先去坐小葉船!
小妖們都上了龜爺爺的背,在寒江雪上去時,龜爺爺突然一咳嗽。
“那個,只有兩隻肉包子重的小崽坐小船就行了,不然那些更重的小妖沒位置可出不了門。”
所有小妖都齊刷刷看着寒江雪,寒江雪抱着小包袱獨自望天。
龜爺爺又咳一聲。
“寒江雪。”
開始指名道姓。
寒江雪當場表演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沒位置我去坐小船也行,不過我比兩個肉包子重多了!”
小妖和龜爺爺:……就裝作不知道吧。
寒江雪若無其事地坐上了小葉船,小心地把繩子綁在了龜爺爺的尾巴上。
“走羅——”
龜爺爺一聲長鳴,便在水面上飛了出去。
是了,與一般行動緩慢的龜不同,龜爺爺動作可快了!不然哪能壟斷這方圓百里的生意呢!
寒江雪忍不住啾咪啾咪地叫出聲來,兩隻爪爪死死抓着小葉船的邊緣,卻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我出門啦————
然後興奮過度的小兔在吃了點心零食后,望着一成不變的高山江水,困了。
等他再醒來,見着陌生的景色,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四周雪色一片,水上都結了碎冰。
岸上黑石掛滿霜雪,松柏亦被重雪壓彎了腰。
“龜爺爺,這是哪啊?”
寒江雪踮起腳,爪爪扶着小葉船,卻見龜爺爺背上已經一隻妖都沒有了。
“你醒啦?嘿喲,真沒見過睡得這麼沉的小妖,過了這裏,前邊就是桃花落啦。”
寒江雪登時笑開了花,在小葉船上一蹦一跳地問。
“桃花落到底什麼樣啊?是不是真的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呀?”
“是啊,我每次經過,都要打噴嚏,花粉太多。”
“是不是所有人都會御劍而行,斬妖除魔啊?”
“那我和你去了那地界不都得死啊?張口閉口殺殺殺的事早就不時興了。”
……
寒江雪和龜爺爺說著話,寒江雪正高興,卻見龜爺爺停了下來。
龜爺爺凝重地望着前方的水路,側頭示意寒江雪安靜。
寒江雪也立刻不說話了。
精怪敏感,但凡異物出現,都會提前感知。
龜爺爺緩緩開口:“不知何方水君攔路?某乃屠羅山小妖壽歲,來往此地數百年,年年給各路水君納貢,敢問是漏了哪一位,還請明言,某好添補。”
壽歲同時悄悄鬆了小葉船,傳音給寒江雪。
【要是有什麼不對,我就送你去岸上。】
寒江雪卻已握緊了包袱里的小木劍,想着要是凶神惡煞,說不得要劈它一劍!
話本子裏都寫了,但凡主角出山,都會遇到煞星攔路!
前方水面如沸騰般翻湧,似有巨物頂開重水一路向上。
最後那水面驟然破開,一尾青色江龍如山嶽般立在水中!
四周湍急的水流被它一阻,也像是遲滯了。
這附近似乎便是這尾江龍的地盤,它一出現,四周連雀鳴都沒有。
游龍出巡,眾妖退散。
龍口微張,露出裏邊森冷利齒。
寒江雪緊張地等着那江龍發難,卻聽那江龍半空傳音道。
“我是這裏新上任的水君,你確實沒給我納貢。”
寒江雪和壽歲:……原來是個愣頭青。
壽歲從百寶囊里給了一些魚蝦后,安靜無聲地離開了這段水路。
是了,桃花落就在附近,什麼妖魔鬼怪敢在這裏作威作福。
白害怕了。
壽歲和寒江雪各自用手帕擦了擦汗,繼續往前行去。
可壽歲好像真被驚着了,在距離桃花落還有一段路時,壽歲靠在岸邊喘氣。
“水君哪怕是新生之龍,左右也是龍。龜是水族,水族都受龍族轄制,這一打照面,實在讓我有點反氣逆流。”
寒江雪早已下了船,打起江水燒開,給壽歲喂水,然後再來一串兔兔捏肩……烏龜沒肩,寒江雪就按摩了一下壽歲的脖子。
眼見壽歲好似還想起身出行,寒江雪說什麼都不肯上去。
“既然桃花落就在附近,那我自己走着去!不拘幾天,我又不趕時間!您好好休息吧!”
寒江雪背着小包袱,對着壽歲躬身行禮,就三兩下蹦走了。
壽歲在後邊怎麼喊都不應。
壽歲眼見那小兔已不見蹤影,不由嘆道:“走水路那是快了,陸路還有一段呢!你迷路要懂得問人啊!”
不過……桃花落這麼有名,應該不至於會迷路吧?
-
寒江雪有點納悶。
這附近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這裏還下着雪,也沒什麼動物的身影。
問不着路,他只好沿着水路的方向一路向上,這就開始爬山了。
晚上路黑風冷,他就小心地找了個沒有氣味的洞穴,在裏邊生起火來。
硬邦邦的餅子被火烘烤,變成香噴噴軟乎乎的。
寒江雪小口小口地吃着,聽着洞穴外嗚嗚的風聲,抱緊了自己的小包袱。
“不要緊,不要緊。”寒江雪小聲給自己打氣。
他有辦法!
怕黑怎麼辦?怕冷怎麼辦?怕……隨便怕什麼!
只要他有這個就什麼也不怕!寒江雪從包袱里拿出了話本子——《桃花落劍仙大戰九百九十九隻天魔》!
看着故事裏那桃花落的劍仙說時遲那時快,在天魔即將吃掉小兔子的時候,就一劍把那九百九十九隻天魔都給揚了!
【白鬍子劍仙笑道:你若想學劍,大可來桃花落,桃花落有教無類,哪怕你是只小兔子。】
寒江雪看完這本書,心滿意足地團在火堆旁睡了。
在夢裏,他好似又回到了初初被貓媽媽叼回窩的時候。
所有精怪都覺得寒江雪很怪異。
誰不知道綠水湘妃一家都是大妖,卻偏偏養了這麼只小兔精。
沒有強大的妖力,個頭又小,一個不留神就能把這兔子當點心給吃了。
弱小,在妖界就等於沒有價值。
寒江雪小時候可沒少挨欺負。
兔兔天生敏感多情,只是他受的欺負是絕不會在貓媽媽和兄姐們面前表露的。
他默默忍了,每日只露出開心的樣子,挨揍的時間長了,他也學會利用體型和速度去還擊。
等到他長大能化形,山裡再也沒有旁的小妖能欺負他。
寒江雪這樣努力,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告訴所有人,我就是綠水湘妃家的孩子!
就算現在小,也只有兩隻肉包子這麼重,但是將來也會變得很厲害,不會給家裏丟臉!
等寒江雪再起來,兩隻耳朵高高豎起,又變得十分精神了!
他整理着自己身上的小衣服還有小鞋子,背着小包袱繼續前行。
不知是不是運氣到了,寒江雪在路上見到了兩隻好似在歇腳的肥肥小山雀,立馬喊了它們問路。
“啾咪啾咪啾咪?”——您二位好啊?請問桃花落是不是在附近啊?
“嘰喳!”——對啊!
“啾啾咪?”——有什麼路標嗎?
“嘰喳~嘰嘰喳!”——用啥路標,一直往前走,看見有很多桃花的地方就是了!
……
一兔兔兩雀雀進行了啾言喳語的交流,隨後那兩隻小山雀像是有急事,便先行離開。
“嘰喳嘰喳嘰!”——胖土豆!要回去吃飯啦!
“嘰喳喳!”——知道啦!小番薯催什麼催!
寒江雪揮着爪爪和它們說再見,就繼續往前走了。
只是他到現在還不明白,“往前”這一詞,有無限的可能。
往上走也是往前,往下走也是往前。
寒風蕭蕭,吹得寒江雪昏昏欲睡,可是既然快到了,那就要堅持下去!
翻過了又一個山頭后,寒江雪腳下一滑,就這麼咕嚕嚕地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等他再爬起來時,便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色,連包袱都忘了撿。
在寒江雪這種沒出過門的小兔眼裏,桃花和白雪似乎不是同一個季節會出現的東西。
但現下那燦爛華美,彷彿王母妝盒傾倒,淺粉淡白,深紅桃朱的胭脂色卻鋪滿了那素白的冷雪。
一樹又一樹逆反着季節,在寒風中傲然而立的桃樹自雪中而生,汲取着寒意霜冷,卻生出那滿樹灼人的桃花。
寒江雪見過桃花,屠羅山上也有。
只是沒有像眼前那桃林那般,每一樹,每一枝,都像燃盡了生命一般,大朵大朵的桃花重重壓在枝頭,綢緞般的花枝就這樣落在雪裏,如同這雪山胸口處,徒然破出的一蓬心血。
寒江雪屏住呼吸,沿着桃林中的小路繼續向前。
在不知繞過了幾個彎后,終於見到了一座被青瓦白牆圍起的庭院。
他站在院門外,虔誠地伸出一隻爪爪叩門。
“屠羅山,寒江雪,前來桃花落拜師學藝,還請仙人一見!”
……
沒有迴音。
這是當然的,拜師學藝不是容易的事,寒江雪早有準備。
像桃花落這樣的大派,說不得有許多規矩。
可寒江雪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天。
他已經無師自通在院門前扎個小帳篷住下了,再等下去,也許還能自己開塊田來種。
他這樣虔誠,就算在小帳篷里凍得瑟瑟發抖,晚上的夢話也是“仙人,請您收我為徒吧!”
那彷彿永遠都不會打開的院門,在三日後的夜裏靜悄悄地打開了。
一道人影走到了那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帳篷前。
那人抬手將寒江雪從帳篷里拎出來,掌心的溫暖讓小兔子漸醒了。
寒江雪一睜眼,就見到了仙人。
紅衣的仙人坐在庭院前的台階上,血色的長衫傾灑一地與白雪相融。
他不束髮,潑墨髮絲披散在身後,垂眸望着寒江雪,明明是雙堪稱冶艷的眼睛,眼裏卻像透不出一絲光,只有風煙俱凈的無邊空寂。
自他出現,天上的月輝都要被掩盡了。
寒江雪想像過許多仙人的樣子,無不是白髮白鬍,衣袂飄飄的老人。
可未曾想過,真正的仙人會是這般矜貴模樣,如同凡間走馬觀花的王孫公子,動輒散盡千金,待那戲台長街熱鬧起來,卻又從那燈華璀璨的萬丈紅塵中轉身離去,只站在殘香已斷的佛祖供桌前,取下一朵優缽羅賞玩。
一時間四下俱靜,風雪落停。
仙人低首垂問,聲如弦歌:“你想要什麼?”
寒江雪獃獃地望着仙人,過了好一會,才將幼年時就深存心中的夢想,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我想拜您為師。”
仙人看着寒江雪。眼前的小兔又小又輕,好似抵不住寒風一吹。現下卻獨自來到了這裏,足足等了三天三夜。
只是……
“我不收徒。”
這四個字平平淡淡,語調也毫無起伏。
他像是在回答寒江雪,又像是在說著什麼世間常理。
明明寒江雪還站在他眼前,在他眼裏竟像是空無一物,顯得這樣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