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仙凡念(二)
清安鎮離仙盟六七百里路,御器過去,半日就到。
這是楚霖第一回乘風而行,狼毫上還載着姚思故,他心裏戰戰兢兢,無數次擔心自己會摔下去,可等真正到了高空,除了途中遇上狂風,被初初變的大鵬鳥撈起來一回,他居然飛得很平穩。
可能仙人凡人都一樣,在踏上一條路后,起初總是猶豫再三,後來經歷一番坎坷,才發現此生孤途,不可回頭,原來竟要自己生出雙翼才能在風雨中前行,於是所謂資質便變得不那麼重要,勤加苦練,也能出色起來。
到了後來,楚霖竟可以驅使狼毫避開飛鳥,靈巧地在雨雲中穿梭而行。
清安鎮上都是凡人,並不知天上人間一場風波,只當姚思故出了一趟遠門。
大概因為姚思故是鎮上唯一的讀書人,鎮民待他都很和氣,見到他,會尊稱一聲“姚先生”,看到楚霖,就說:“這不是楚家兄弟嗎?好久沒來鎮上了。”
阿織和奚琴都隱了形,跟姚思故去了他的住處。這是一個擁有兩間青瓦房的小院,屋中有點亂,書籍堆得到處都是,地上還擺着做到一半的木質飛鳥。姚思故獨居慣了,楚霖又不算外人,他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接待仙山來的貴客,一時間結巴起來:“我、我收拾一下……”
阿織本想說不打擾,把他送到,他們就走了,這時,初初指着鎮子北面說:“那邊有個很高的山坡,我想過去玩。”
山坡上沒有樹,暮春一片青草,草間生着雜花,正是午過,那邊隱約傳來孩子們玩耍的歡笑聲,初初還是孩童心性,剛到鎮上,就朝山坡望了好幾眼。
鎮上的幾個孩子看上去跟初初差不多大,大概六七歲,他們一看到初初,指着他發間的白毛說:“你們看,他好奇怪,這麼小就長了白頭髮!”
初初一聽這話就生氣了。
這些小屁孩懂什麼,他們無支祁,白毛的毛色越純,血統越是尊貴。
他這一簇白毛,可是桐柏山無支祁最自豪的象徵!
他趁着孩子們沒注意,化作一隻豺,張着獠牙嘶吼一聲,孩子們立刻被嚇得四散奔逃,初初哈哈大笑。但是沒一會兒,孩子們又回來了,適才的獸吟似乎是幻覺,他們嘲笑初初的白毛,但心中並沒有惡意,孩童淳樸天真,很快玩在一起。
奚琴見狀,對泯道:“第一回來人間,你也可以四處走一走。”
說起來其實不是第一回,但長壽鎮那個鬼地方可不算。
所謂人間,真要算起來,九重天之下,黃泉之上,修士與凡人所在的這個大千世界都叫人間。
但世人修道,修士自稱仙人,在靈氣充裕的地方布下結界,凡人不可闖入。他們自高一等地把伴月海、景寧等地界稱作仙山福地,其他地方喚作人間。
奚琴四下一看,發現阿織沒在邊上,她獨自去了山坡高處,那裏一眼能望見下方的田埂。仙人的視野很遠,尤其在沒有結界的人間,輔以靈視,甚至能望見更遠處繁華的城。
風動她的衣衫,幽白的斬靈就在她的身後,奚琴發現,自從有了劍,她不像對待玉尺和雲燈一樣,不用時便收進須彌戒里,她喜歡負劍而行,彷彿劍是她的一部分。
他也跟着上了山坡,一副閑散樣子:“仙子邀我一起來人間,之前還讓無支祁打聽我的病情,我還以為得到仙子原諒了,原來要見我的不是仙子,仙子並不打算來探望我。”
來清安鎮的路上,姚思故告訴奚琴,因為即將離開伴月海,他想和奚琴道個別,所以阿織才讓初初去詢問奚琴的病情。
阿織依舊目視着遠方,卻問:“你會用劍?”
楚恪行是被劍殺的,整個伴月海都傳開了。
“有一個寶物,能傷楚恪行罷了。”奚琴道,他稍頓了頓,說了句實話,“不過,小時候,奚家人要擇天命靈器,我的天命是劍。”
就是這把斬靈。
阿織聽了這話,意外地打量了奚琴兩眼,片刻后,她說:“你適合用劍。”
奚琴失笑:“都說摺扇風雅,配世家公子剛好,仙子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不知道,直覺。”
奚琴聽了這話,收了笑,與阿織一起看向遠方。
“仙子也是。”過了會兒,他說,“也是直覺。”
她問了他劍殺楚恪行的事,若換了旁人,便該回敬着打聽她在長壽鎮,持劍接下溯荒靈襲,是怎麼做到的了。但奚琴沒有。阿織忽然覺得,雖然他時常胡言亂語,但更多的時候,他好像非常知道分寸。
她說:“楚恪行死後第二日,仙盟查了伴月海所有劍修,我本來就與楚恪行有瓜葛,事發前後,還與楚家人起過衝突,而你恰好第二次骨疾發作,這時候我若跟你有牽扯,豈不徒惹嫌疑?我如何去探望你?”
奚琴聽了這話,稍稍一怔,看向阿織:“所以,仙子這是原諒我了?”
他又笑了:“不原諒也不打緊,仙子心頭對我存着一點氣,這不是壞事,說明仙子待我,多少與旁人不同。”
山坡另一頭,一群孩子玩得太開心,其中一個小姑娘足下一滑,居然滾下山坡,初初正要化獸去救,泯已捲成一團看不見的魔氣,在坡上接住小姑娘,隨後化形而出,扶他站穩。風吹落泯的兜帽,阿織第一回看清他的樣子,是一個輪廓分明而清朗的年輕人,有點秀氣。小姑娘虛驚一場,后怕着小聲道:“謝謝大哥哥。”
泯聽了這話,臉居然有點紅,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阿織從須彌戒中取出一隻銅鎖,遞給奚琴:“這個給你。”
銅鎖呈魚形,魚鱗上有法術銘文,魚尾還掀起了幾滴浮浪。
這種鎖,一看就是玉輪集的集市上淘來的小玩意兒,很精巧,但稱不上是寶物。
奚琴挑了挑眉,接過鎖,笑盈盈道:“我眼下忽然覺得染上骨疾竟不是壞事,至少每複發一回,仙子便要贈我一份厚禮。”
阿織道:“不是贈禮。”
“它叫鎖誓魚,是用來鎖住承諾的。”她直言不諱,“你上回欺瞞我,我的確還有一些介意,雖然約法三章時,我們還沒有一起去風過嶺,彼此間沒有足夠的信任,但這不是你背棄承諾的理由,在我這裏,這不是小事。所以,你得對着這隻銅鎖,重新約法三章,銅匙在我這裏,你若再有違逆,銅匙會斷,這鎖便永遠解不開了。”
奚琴捕捉到阿織的話中之意,笑問:“仙子的意思是,接下來,還願意與我一起去找溯荒?”
“你不找了?”
他說過,她眼下的封印與他有些淵源,這封印是她祭陣死後才有的,應該與二十年前的溯荒引發的妖亂脫不開干係,所以,他應該有不得不找溯荒的理由。
“當然不是,能和仙子一起,求之不得。”奚琴說,他掂了掂手中輕若無物的銅鎖,“只是,仙子知道么,這銅鎖靈力太低,未必能鎖住我的誓言。”
“立誓不分靈力高低,只分心誠與否。”
奚琴聽了這話,沒再說其他,銅鎖從他修長的指尖浮起來,鎖扣開了,像是在等待誓言落進魚肚浮浪中。
奚琴道:“我奚氏寒盡立誓,今後同行,與仙子相扶相持,不跟蹤仙子,與仙子有關的事,不隨意打聽,不隨意探究仙子的過往,遇到危險,不會懷疑仙子,信任為上……”
是他們當初的約法三章,一字不差。
鎖扣重新合上,浮浪與魚尾收了誓言,靈氣浮於魚鱗,發出饜足的光華。
奚琴卻沒把銅鎖還給阿織,他把玩了一陣,忽然又問:“這隻鎖可以鎖幾個誓言?”
“賣貨人說是三個。”
奚琴笑道:“那隻立一個多浪費,要不我再立一個?”
不等阿織回答,他說:“像仙子這樣,把別人的話字字句句記得清楚,實在占不到什麼便宜,所以我想告訴仙子——”
“咔嚓”一聲,鎖扣又在他的指尖張開了,魚身在浮浪中雀躍,“從今以後,絕不讓仙子在我這裏吃虧。”
誓言再度落進銅鎖的一瞬間,魚鱗綻放出比適才更奪目的光華,人間也正值黃昏,行雲交織出斑斕色彩,阿織從奚琴手裏接過銅鎖的一瞬間,看了他一眼,他浸在這片輝華里,沒有笑,眼尾綴着光,顯得有點安靜,就好像他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
姚思故和楚霖已經把行囊收好了,他們是招惹過仙人的,所以打算傍晚就離開清安鎮,不再跟鎮上的人道別了,怕給他們招來麻煩。
姚思故帶阿織和奚琴來到清安鎮的後山,山中的林間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墓地,是姚小山和他的結髮妻張氏。
姚思故道:“我小時候很混賬,爹娘在世時,時常覺得我煩,我爹還說,等有一天他過世了,一定要把他埋去一個看不到我的地方,眼不見為凈。後來我就把他的墳遷來清安鎮的後山,跟鎮子隔着一山的距離,不遠不近,方便我探望,省得他看到我煩,看不見我又想我。”
姚思故嘴上說自己混賬,但在阿織面前,他總會不自覺地收斂,非常規矩,只有凌亂的故居和地上“不務正業”的木質飛鳥出賣了他的本性。
墓地里,姚小山和張氏合葬在一起,姚思故說他們一直恩愛,原來也是過了幸福的一世。
天色已經不早了,姚思故在故居留書一封,阿織與奚琴把他們送到了鎮外驛站。
楚霖不做仙人了,今後要遂自己心意,跟着姚思故當個凡人,左右他那點靈力,也只夠自保與保護至親。
到了驛站,姚思故說:“對了,二位仙長,這個送給你們。”
他從行囊中取出兩個物件。
是兩隻草編的蜻蜓,長着兩隻黑豆大的眼。
阿織接過草蜻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有過一隻一模一樣的草蜻蜓。
那是她在青荇山試劍的當日,姚小山送給她的。
彼時他說:“草編的蜻蜓,你瞧好了,觸鬚上有兩個結,眼睛用的是黑豆,僅此一家,只要有這樣的蜻蜓,一定是我編的。”
“幾十年後,即便你認得我,我認得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家人呢?有了這個信物,我們永遠是故人。”
姚思故說:“我爹臨終前說,曾經有人告訴他,只要在清安鎮上等着,有朝一日一定能等來故人。他等了一輩子沒等到,後來就換成我等,眼下我怕是不能等了。
“好在這一次也不算全無所獲,小輩與二位仙長一見如故,這隻草蜻蜓,是家父與仙人的信物,還望二位仙長,今後若是遇見認識青荇山姚小山的人,替家父與思故代為傳達思念。”
說完,他拜過阿織與奚琴,與楚霖一起踏上鎮郊小路。
沒走幾步,他忽然又折回身來,在阿織面前揖了一個禮,“哦對了,相識一場,還未請教仙長之名。”
阿織聽了這話,一時間卻沒回答。
她憶起了姚小山離開青荇山那日,也是像姚思故這樣輕裝簡行,當時師父不在,她和葉夙相送。
彼時他們對仙凡殊途知之甚淺,所以沒什麼離別的感傷。
送到山下,姚小山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招手笑道:“夙師兄,阿織師妹,別送了,我會常回來探望你們的!”
而今故人已逝,遠芳侵古道,故人之子也即將遠行,踏上屬於他的人生。今後或是出將入相,娶妻生子,或是安居一隅,走走停停,誰說得清呢?
見阿織不答,姚思故解釋說:“只聽聞仙長姓姜,直問仙長之名,不知道是否冒犯。”
“念。”
斜陽下,阿織說:“我單名一個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