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靈血契(二)
一個時辰前。獸妖集,樓館之上。
“……就是這樣,屬下在逍遙舍找到那個凡人,姜氏女也出現了,她受靈契制約,不得對楚家人動手,屬下等本欲把他們一塊兒擒回來,沒想到奚家的琴公子忽然出現,把人帶到了奚家。”
“受靈契制約……”
楚恪行思索一番,掌心幻化出放着靈契的銅匭,姚思故的血中果然藏着阿織的靈氣。
他大笑出聲:“原來是這樣,當真天助我也!”
“不過眼下那凡人與姜氏女都躲在奚家的一處樓閣中,我們雖然知道位子,卻不好硬闖。”前來稟報的下人道。
楚恪行道:“有靈契在手,有四方合和陣鎖住人,何愁拿不下他們,今日不行,還有明日,這姜氏女與那姓姚的遲早都是豫川的囊中之物!”
朱雀長老嬌聲道:“公子真是的,為了一個姜氏女,布下這麼大的陣仗,眼下還要冒着得罪奚家的風險,值嗎?”
楚恪行揮手遣走下人,神情頗為自得:“自然是值得。”
“就因為看到了她臉上的封印?”朱雀長老嗔怪道,“公子這樣,叫奴家好生嫉妒,公子對她的在乎,都要超過奴家了。”
“那個封印我見過。”
“哦?在哪裏?”
“幾年前,在山陰。”楚恪行望着下方喧囂的長街,回到屋中,拂袖把門一掩,落了密音結界,“家主閉關之時。”
朱雀長老沒吭聲,等着他說下去。
“你以為仙盟與三大世家是近日才開始找溯荒的嗎?其實這些年,他們一直在找,尤其是山陰楚家。”楚恪行道,“父親早年在山陰楚家埋了一個很深的暗樁,幾年前,家主閉關之時,我去過山陰一趟,與這暗樁接上了頭。他告訴我,山陰楚家的手上,其實一直有一條溯荒的線索,但從不啟用,因為他們把精力分去了另一個地方。”
“哪裏?”
“這暗樁給我看了一個圖騰,藤蔓形狀的。他說,家主曾經有過指示,單是找溯荒沒用,得先找到這個圖騰。至於其中原因,我那暗樁還沒打聽到就死了。我一直不知道那個圖騰代表了什麼,直到那天,我看到了姜氏女身上的封印。”
朱雀長老道:“你是說,姜氏女臉上的封印,就是山陰楚家暗藏的圖騰?”
“不錯。”楚恪行道,“後來我仔細想了想這樁事,大概一百多年前吧,咱們家主與問山劍尊是有過交情的,雖然很快分道揚鑣,彼此成了仇家,但他也是整個仙盟中,對問山最了解的人。他手上分明有溯荒的線索,卻放着不找,偏偏要先找一個圖騰,勢必有他的深意。
“而這個姜氏女也是奇了,看着好像沒什麼本事,回回都能出其不意,一門心思找溯荒不說,臉上還有那個神秘圖騰,這回撞見青荇山姚小山的後人,居然不顧性命相救,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麼牽扯似的。你說,這麼一個人,她會是誰呢?
“所以,只要我擒住她,把她和姚思故帶到照天鏡前,是不是一切的秘密都能迎刃而解?”
朱雀長老沒料到其中居然有此等玄機,四顧一眼,輕聲問:“這些事,公子可曾對別的人提過?”
楚恪行攬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你算別的人嗎?”
他感受着掌下細膩如雪的肌膚,說:“我也不傻,這種事,太多人知道,反而會給我招來災殃,只待今日事成,我……”
楚恪行說到這裏,忽然頓住。
不對,四周太靜了。
他雖然落了密音結界,但這結界只隔裏頭的音,不隔外頭的,夜半三更,應該是獸妖集最熱鬧的時候,不該這麼安靜。
適才那個下人疾步回到樓館:“公子,此處被封了,不知誰落了結界。”
朱雀長老與楚恪行對視一眼,破開屋門,同時落於樓館之下。結界鋪得很大,原本熱鬧的長街上空無一人。
朱雀長老試着解了解,愕然道:“我解不開?”
她是出竅後期,接近分神的修為,竟也有她解不開的結界?
楚恪行心中一凝,他只道是姜遇的身份不凡,與青荇山瓜葛頗深,倘來人是她的同伴,又或是她的師門中人,只怕不好對付。
須臾,朱雀長老反應過來,對楚恪行道:“我知道了,這是虛無結界。”
虛無結界是一種牢不可催的結界,即便高出設界人一個大境界也很難解開。不過壞處是這種結界極耗費靈力,布下后,本人的實力會大打折扣,而且結界的時效不長,眼前這個,到了天明就會自行解開。
皎潔的月光落在夜色上,空曠的長街像起了青煙,煙霧中,前方隱約行來一人,一身霜白長衣,竟是奚琴。
楚恪行看到奚琴,放下心來。
他們間有靈契約束,哪怕彼此芥蒂已深,到底不敢做出格的事。
他道:“琴公子好大的排場。”
奚琴道:“比不上楚公子的四方合和陣。”
“琴公子既然知道我佈下了四方合和陣,那麼今夜就應該安心待在一旁做看客,何必攪入局中?囚禁楚霖,釣姚思故回來,不是你的主意么?我費這麼多周折,都是為琴公子辦事,怎麼看琴公子這樣子,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是讓你囚禁楚霖,但沒請過你越俎代庖。”奚琴道,他也不廢話,直接說正事,“放棄陣眼,撤了四方合和陣,毀掉上一張靈契,另啟一張,立下死誓不將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訴任何人,你我今夜還有的商量。”
楚恪行冷哼一聲:“憑什麼?那姜氏女在銅匭中加了一道自己的靈氣,眼下她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擒住她是遲早的事,我為何要答應你?”
奚琴聽他不願,沉默下來。
朱雀長老在這片刻沉默中敏銳地覺察到不對勁,提醒楚恪行:“當心,他來者不善。”
楚恪行毫不在意,逕自道:“再者說,當時在長壽鎮,琴公子也未盡全力吧,早聽說你那把摺扇是一個神物,除了最後一刻,琴公子恐怕從未想過要開扇。你這麼靜待一旁,不就為了瞧清楚姜氏女的玄機么?你我既然目的相同,這事誰來做不是一樣?琴公子若能更耐心一些,說不定還能坐收漁翁之利。”
奚琴朝楚恪行走近,笑問:“臨陣撤刀,陷同行之人於不顧,楚公子之前也干過不少這樣的事吧?”
楚恪行道:“我做什麼,需要你來置喙?”
“不需要,只是想要確認,楚家公子是否一直這樣狂妄自大。”奚琴緩聲說道,“抓到一點生機,就可以不顧旁人死活,拿住一點把柄,就要窮追猛打,以為得了一個機會,就自以為是地認為能夠取代山陰楚家?像楚公子這樣行事,固然肆意痛快,但壞處也不少,樹敵太多,譬如——”
奚琴放輕聲音,像是要告訴他一個秘密,“今夜我殺了你,誰會想到是我做的呢?”
楚恪行震詫地看着奚琴,這才發現他唇角的笑意是幻象,是擺出來應景的,而他眸中的寒色才是他此刻的真正決意。
楚恪行道:“你忘了我們之間有靈契,你不可能——”
不等他說完,一道靈訣打來,直接擊穿他身前屏障,若不是朱雀長老反應得快,帶着他飛離原地,只怕他要被靈訣打傷。
長街上頓時劍拔弩張。
楚恪行靈刀出鞘,朱雀長老的長鞭直取奚琴,鞭身在半空幻散出無數個虛像,如同數不清的蛛絲,密密麻麻地結成網,要把奚琴網在其中。
奚琴負手後撤,身形快得只剩殘影,在蛛絲之間迅速閃過,隨後步步逼近。
楚恪行透過蛛網的縫隙看向奚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眼前的奚琴不像是奚琴了。
如玉的身形下,隱隱透出魔氣,與長壽鎮那一次不一樣,這回他不是骨疾發作,魔氣像是被他主動釋放的,所以他十分清醒。
就像是……就像是封存了百年的酒釀被揭開壇蓋,這才是他真正的實力。
他忽然想起來,奚家的琴公子天生一副仙骨。
分神的一剎,奚琴已經逼近,眼見着摺扇來襲,楚恪行出聲提醒:“當心!”
朱雀長老豈會不謹慎?
手中長鞭一下纏上摺扇,竟讓摺扇動彈不得,隨後她一手扯過長鞭,連帶着將奚琴拉近,把他推在蛛網上,湊近上前,柔聲道:“原來琴公子不過如此而已么?”
她離奚琴不過三寸,目光仔仔細細地掠過他的眉眼,聞着他周身散發出的霜冷氣息,媚聲笑道:“我這網中網過這麼多人,還是頭一次網到這麼俊的呢,看來這回我要享福了——”
媚術殺人於無形,朱雀長老吐氣如蘭,眼底盪開圈圈漣漪,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奚琴無波無瀾的眸底露出一絲笑意,她心下一凝,他竟是清醒的?
緊接着,她的余光中掃到一絲微光。
那柄被她用長鞭困纏着的摺扇開扇了,但它不是像扇子一樣展開的,它像一隻匣子,兩側扇柄分離,露出其中的微芒。
朱雀長老直覺不好,立刻後撤,下一刻,數道微芒從扇中激射而出,毫不留情地斬斷了她結於半空的蛛絲。
朱雀長老終於看清了奚琴“摺扇”開扇的真正樣子。
它是五根霜色的劍刃,如同天兵一般,排成扇狀,浮於那道霜白身影之後。
只有刃,沒有柄,也沒有鞘。
半空中,奚琴淡笑着看着朱雀長老,回敬一句:“你就不過如此嗎?”
他抬手招來一根劍刃,任它乖覺地浮於身前,隨後信手一拂,霜刃返身直衝朱雀長老,周身的霜氣幾乎能擊潰夜色,朱雀長老只看一眼便知道這一式她接不住,最後一刻,她只來得及回頭對楚恪行道一句:“幻銘衣!”隨即就被一劍貫穿靈台。
楚恪行愣愣地看着朱雀長老化成片片光羽。
他總把朱雀長老帶在身邊,不是因為她是女子,她會媚術,是因為她的的確確是四位長老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已到出竅後期,接近分神。
可是就是這麼一位長老,只在一息之間就被斬殺了。
楚恪行終於明白奚琴為何願意與自己簽那張靈契了,固然靈契的條約有些不平等,但是對奚琴而言,一張淬魂的靈契罷了,哪裏束縛得了他呢?
楚恪行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着這個走向自己,如同魔神的人,連連搖頭道:“你不能殺我,你不能——”
奚琴道:“幻銘衣?就是那個傳說中,可以抵擋分神一擊的神物?”
楚恪行已經語無倫次:“你殺了我,你以後要跟山陰合作么?你、你別忘了,山陰和你們奚家有齟齬,凌芳聖的……”
“在山陰眼中,你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一個跳樑小丑罷了。”不待楚恪行說完,奚琴漫不經心道,“他們早就看不慣你,任你狂妄行事,就是等着你摔下來的這一日。”
楚恪行看着奚琴再度招來一根霜白劍刃,搖頭道:“不,我……你……我答應你說的!我可以棄掉手中靈契,我會放過楚霖姚思故,我不會殺他們,更不會傷害姜遇,只要,只要……”
奚琴笑了:“真的嗎?我不信。”
霜白劍刃浮於身前,那御劍之姿莫名讓人覺得恐懼。楚恪行在最後一刻,知道苦求無果,終於祭出了幻銘衣,這是當年諸神歸於九天時,遺落人間的神物殘品,傳說中可以抵擋分神一擊。
熾白的羽衣向四周拂開,直至抵達結界邊緣,居然當真接住了奚琴襲來的霜刃,楚恪行心頭一喜,心想只要撐到天亮,結界破了,他就得救了。
然而下一瞬間,他卻對上了奚琴冰冷的目光,看見他的眉間隱約浮現出一道鳳翼一般的圖騰。
霜刃一下刺穿羽衣,楚恪行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湧入魂魄。
羽衣破碎,崩飛的殘片與劍意一下盪去四周,直接撞開虛無的結界,在整個伴月海擴散開來——
伴月海一間禁室內,一柄塵封多年的劍感受到劍意,久久地震蕩起來。
有人推開禁室,看着牆上不停震動的劍,捎去一道傳音符,說:“春祀動了,他出現了。”
那邊很快回了音,“誰?”
“青陽氏,夙。”
震蕩也透過楚恪行之身,傳入地底,遙遙從伴月海散開,散去山陰楚家一個不可知之處。
山陰楚家,生死殿。
閉關已久的人睜開眼,片刻,他在暗處笑了一聲:“故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