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在意(三)

第54章 自在意(三)

奚家在駐仙台的駐地叫做“蘭溪”,像一座俗世莊院。

莊院的入口處有一個偌大的花園,園內小橋流水,假山奇石,阿織剛到沒多久,駐地中很快迎出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請她去裏面說話,阿織拒絕了,說只見奚琴一面就好。

她在流水畔的亭中等了一會兒,奚琴就出來了。

他今日穿着奚家的家服,霜白長裳外罩月白披風,襟口與袖口都綉着棲蘭花暗紋,長發用玉石鬆鬆束了,看上去清貴又閑散。

看到阿織,他笑了:“花谷說仙子來看我時,我還以為我聽錯了。”他一步邁入亭中,“這一路過來,我都在想,仙子怎麼會來?”

阿織抬目看他,可能是病還沒好,他看上去沒什麼血色,但精神好像不錯。

她伸出手,遞出一個玉匣:“給你。”

奚琴訝然看她一眼,接過玉匣,玉匣里有一條式樣有些繁複的冰鏈,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的,方一觸手,一股溫潤的涼意便隨之流入他的指尖,慢慢擴散至他的心脈。

那日因為需要浸骨,他在古神庫隨手拿了個東西就離開了,幾日過去,倒是忘了問阿織挑了什麼,眼下她忽然多了一個這樣的寶物……

奚琴笑了一聲:“自己的玉尺壞了還沒修好,去古神庫倒是先給我挑寶貝。”

他把冰鏈一收,看着阿織:“為什麼?”

阿織十分坦然:“我的確想在古神庫里挑一件稱手的靈器,把你的劍還給你,但是,看來看去,沒有靈器比你的劍更好,因此挑了這條冰鏈作為回禮。”

奚琴聽是她決定用劍了,問:“可以拔劍出鞘了?”

阿織道:“不能,但是‘斬靈’好用一些。”

“你怎麼知道它叫‘斬靈’,它告訴你的?”

他記得贈她劍時,不曾提過劍名。

阿織沒答話,非常鄭重地攤開手,幽白的靈劍便在她掌心幻化出來,阿織看着它,輕聲道:“你叫什麼?”

片刻后,劍鞘上慢慢浮現出“斬靈”二字。

靈劍認主后,很少會對其他人有所回應,更不會告知自己的名字,除非——它真的很喜歡現在這個執劍人。

奚琴詫異地一挑眉,問阿織:“仙子明明很招靈劍喜歡,卻不能拔劍出鞘,這是為什麼?”

阿織搖了搖頭,她也不知。

斬靈似乎有點生奚琴的氣,覺得自己明珠蒙塵,被擱在藏寶庫里多年不被啟用,在阿織手上只待了片刻,很快躲去她身後。

然後奚琴就看到,阿織笑了一下。

這笑容非常淺,幾乎不着痕迹,應該只是為著斬靈躲去她身後的這個舉動彎了一下嘴角,但奚琴看得出,她是由衷地高興。

這麼喜歡用劍?

伴月海是由數座孤峰組成的,千丈高峰上寒風本該凜冽,然而穿過乾坤四方法印滲透進來,風也變得徐徐,阿織慣穿一身青裳,身上沒有任何多餘裝束,然而此時此刻,她只是佩上一把劍,青衣隨風拂動,她整個人就變得不凡起來。

也許她本該不凡。

奚琴忽然想起那時在長壽鎮,溯荒第三次靈襲,她帶着劍,於月色一起躍上清空,身影翩然如驚鴻,令他心驚。

能一劍貫穿凶妖,能持劍接住溯荒靈襲,能施展滅魂術。

奚琴忽然覺得,自己對她的好奇已不單單因為溯荒印的淵源,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誰?

他沒作聲,慢條斯理地倚着亭中美人靠坐下,仔細看了看阿織給的冰鏈,試着把它戴上,順口問道:“無支祁今天沒跟着你?”

阿織遲疑片刻:“我沒讓他來。”

奚琴動作一頓,抬眸看她,忽地笑了:“哦,你是怕他吃醋?”

冰鏈上有三個指環,分別套在中指,拇指和尾指,指環下各有一條鏈子,一同連向手環,手環固定在腕間。鏈子的形式彷彿人的經脈,一旦戴上,溫潤的涼意便徐徐不斷地湧入身中。

冰鏈的色澤映在奚琴桃花眼底,他漫不經心地說:“無支祁好奇心重,你去古神庫一趟,他雖不至於厚着臉皮讓你給他挑寶貝,但你究竟選了什麼,他八成要刨根問底,如果他知道仙子精挑細選都是為了我,只怕要賭氣。”

奚琴懶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得寸進尺地說:“又能怎麼辦呢?誰讓仙子心裏就是有我呢?”

此前他們同去尋找溯荒,奚琴對外找的借口就是他對阿織有意,之後多日相處,他時不時說些曖昧不清的話,大抵是為了迷惑他人,阿織早就習慣了,並不當回事。

奚琴又說:“巧了,今天我也沒讓泯跟着,能和仙子單獨相處一會兒太不容易了,他在一旁多少礙事。”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微小的動靜,阿織和奚琴同時看去,只見石橋邊的花枝動了動,並不見人影。

阿織收回目光,道:“我走了。”

“仙子留步。”奚琴道,“有個問題想問仙子。”

他坐在亭中,聲音不疾也不徐:“仙子可有很親的親人?”

阿織沒答。

任何會觸及到她過往淵源的問題,她都不會回答。

奚琴繼續道:“如果仙子有一個很親的親人,他得了一個頑疾,你會怎麼辦?”

阿織想了想,言簡意賅:“有病就治。”

“治不好呢?”奚琴聽到她的答案,笑了,隨後煞有介事地說,“也許致命,也許一輩子惡疾纏身,也許治好后的結果反而更糟,總之不管是旁人還是他自己,都無能為力。”

什麼都不能做嗎?

阿織垂下眸,她不知想起什麼,彷彿她曾經歷過類似的事,一時沉默下來。

好半晌,她抬目看向奚琴,平靜而認真地道:“我會為他難過。”

奚琴頓了頓,嘴角略顯隨意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靜下來,片刻沒了言語。

阿織道:“問完了嗎?問完了我走了。”

“等等。”奚琴從亭中站起身,慢慢走到阿織跟前,伸出手,注視着她:“這個是無心的?”

他的手很清瘦,手指修長如玉,與冰鏈很相稱。

冰鏈的手環上,刻着它的名字,“自在意”。

奚琴又問一次:“是無心的,還是認真選的?”

阿織垂目看了一眼他的手,“我師父曾經跟我說,心若自在了,萬般苦皆不是苦。”

她不知道他的病因,但那日洶湧纏身的魔氣她看到了,魔氣與靈氣不和,兩相衝撞,疼痛可以想像。古神庫中,能撫慰疼痛的靈物很多,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所以那日她挑了許久。

阿織說:“它寓意好,我才選的。”

-

阿織走了以後,奚琴獨自在亭中待了一會兒,隨後慢步走到石橋邊,對着適才晃動過的花枝說:“出來吧。”

半晌,花枝后出現一道暗門,奚泊淵推門出來,有點尷尬:“那什麼,你這麼久沒回來,爹和大哥讓我來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才發現阿織已經離開了,問:“打擾到你們了?”

奚琴壓根不信他的話,伯父和堂兄不可能指使他來偷聽,頂多默許。

他淡淡道:“嗯,打擾了。”隨後信步往院中走去。

奚泊淵追上去,目光落在他左手的“自在意”,試探着道:“那我給爹和大哥捎個話兒,讓他們這就給徽山姜家去信議親?”

奚琴步子一頓,看奚泊淵一眼:“不必提親了。”

“不提親了?”

奚泊淵覺得自己也許會錯意了,原來這條鏈子不是姜遇給的定情信物,而是分別贈禮?

桃花海里徜徉久了,遲早會溺死,原來奚寒盡也有今天。

不知怎麼,奚泊淵居然有點竊喜,因為竊喜,他也說不出真心實意的安慰。

他正絞盡腦汁地想着給點什麼反應好,就聽奚琴道:“我與她認識不算久,這就上她家提親,多少顯得敷衍倉促,姜家會怎麼做,得罪不起奚家,答應我們嗎?可這麼做,真的尊重她么?”奚琴看着奚泊淵,問,“提親是這麼隨便的嗎?”

奚泊淵目瞪口呆。

這怎麼還倒打一耙?

提親不是他自己說的嗎?現在反過來指責他太隨便了?

奚泊淵道:“不是,你一會兒說提親一會兒說下聘,一會兒送劍一會兒收人寶物,爹和大哥問起來你又說你對她不算上心只是覺得她特別,問你願不願意先議親你又說好,你到底什麼意思?”

“誰說我不上心?”奚琴氣定神閑地反問。

他笑了:“我眼下上心了,從今日起,我決定待她認真一些。”

奚泊淵只想冷笑。

還認真一些?反正成不成親認不認真全憑他一張嘴,人家那邊八成壓根沒考慮過他。

奚泊淵再度下定決心,絕不再信奚寒盡的鬼話。

這時,奚琴忽然感受到什麼,隨口喚了一聲:“泯。”

泯從一旁幻化而出:“尊主。”

奚琴有點意外:“你在?”

泯道:“嗯,尊主剛浸了骨,屬下有些擔心,看尊主從廳堂出來,屬下就跟着了。”

他說著,忽然想起奚琴在亭中對阿織說難得兩個人獨處,立刻道:“但是尊主您跟姜姑娘提起無支祁的時候,我不在的。”

奚琴:“……”

泯:“……”

奚泊淵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他非常不理解:“你不在你怎麼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泯:“……淵公子。”

奚泊淵:“怎麼了?”

“告辭。”泯說完,瞬間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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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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