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葉上霜(三)
泯問:“現在去嗎?”
奚琴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再等片刻。”
姚思故的匕首已經落在掌心。
其實要破開靈葉的禁制很簡單,一是靠血,二是靠靈力。
十歲那年,姚思故對着靈葉磕頭,額頭的血濺在葉身上,禁制自然就解了。
匕首在掌心一劃,豆大的血珠子落在葉片上。
霜刃感受到他的氣息,盤旋的速度慢下來,漸漸化為薄霧,朝兩側退去。
天地乾坤案本就覆有靈力牽引的法陣,禁制一退,法陣立刻感受到靈葉的靈力,山巒間匯聚起一團風,沿着他們所在的伴月海,一路向東南盤旋。
此前在誓仙會上,沈宿白提及第二枚溯荒碎片的位置,正是距仙盟千里之內的東南方。
楚恪行幾人互看一眼,同時朝天地乾坤案靠近,只見靈葉引起的風勢越來越大,與雲層相接,竟形成龍吸水的異像,滾滾南移,最後停留在仙盟八百裡外的一個河川旁。
阿織也朝乾坤案看去,那是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
乾坤案本就是一個縮小了數萬千倍神州大地,韓岐仔細辨別著河川的位置,瞳孔驀地一縮:“人間?”
另幾人聽了這話,驚異道:“怎麼會在人間?”
神隱之後,大地已沒有天上人間之分,但玄門所在之處靈氣濃郁,多少稱得上福地。
天地靈氣相互牽引,溯荒是神物,其內靈氣異常充沛,即便碎了,也該遵循靈力牽引的法則,落在一塊福地,可這一枚溯荒碎片,為何會匿藏在人間?
眾人的目光都被漩渦吸引,沒有人再管褪去兩側的禁制。
匿藏在暗處的魔知道時機到了,悄然地向案台畔的白霧探過去,他沒敢用魔氣,而引着一縷自家主子的靈力。
靠近之時,泯悄然看了阿織一眼。
他有種莫名的直覺,如果這個深殿內有人能發現他,那麼一定就是阿織了。
所幸阿織似乎也被乾坤案吸引,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
泯鬆了一口氣,引着奚琴的靈氣,一點一點接近薄霧。
那是與靈葉禁制一樣可以化霜的靈氣,一道霜刃斬下去,原本繚繞着的白霧驀地靜了下來,竟沒如泯預料中的一般分出一段被他截走。
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準備用奚琴的靈氣再次去斬葉夙的禁制,就在這時,立在一旁的阿織忽又感應,一下子別過臉來。
泯心下驀地一涼,他分明隱在一片虛無里,此時此刻卻像是直接對上了阿織的眼神。
然而阿織只看了他一瞬,目光下一刻就落在棲息在案台邊的霧氣上。
那些白霧不知觸碰到了什麼,在一剎那間,忽然變得非常混亂,漸漸地化成一抹很淡很淡的翠色。
奚琴一看這翠色,直覺不對,暗道一聲:“泯,回來!”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翠霧忽化霜刃,帶着森寒之氣,直接朝泯疾斬過去。
霜刃的速度極快,泯根本回撤不及,好在阿織凌空劈出一道靈訣,竟臨時改變了霜刃的方向。
與之同時,原本棲息在案台兩側的白霧盡皆化霜,霜刃毫不遲疑地斬向深殿眾人。
“當心!”韓岐高喝一聲,畫天戟在手中乍現。
其餘數人也不是等閑之輩,紛紛祭出法器。
泯倉皇回到奚琴身邊,說道:“尊主,姜姑娘她——”
奚琴以為他想說“姜姑娘發現他了”,沒應聲,眼見着霜刃再度襲來,他本欲祭出摺扇迎擊,想到適才情形,那些白霧禁制一撞上他的靈氣忽然凶性大發,恐再生變故,收了勢,攜着泯飄身避過。
他心中困惑,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靈力為何會與靈葉的禁制相斥,但此刻來不及多思了,白元祈一見漫天霜刃,慌不擇路,帶着哭腔高喊一聲,“寒盡哥哥。”
摺扇飛出去,拎着白元祈的后襟,把他帶了回來,奚琴再度攜着他和泯避身數步。
泯得了喘息,終於來得及把話說完,“尊主,姜姑娘……好像不怕這些霜刃。”
奚琴聽了這話,不由看向阿織。
阿織此刻仍在乾坤案旁,玉尺雖然祭出來了,幾道霜刃襲向她,卻似乎又臨時避開。
奚琴愣了片刻,傳音過去:“仙子?”
阿織心知不好。
這些霜刃不攻擊她,自然因為對她的靈氣最為熟悉。
正如她一開始並沒有發現泯,只是因為感覺到靈葉的禁制有異動,才朝泯看去。
但在場諸人都不是等閑之輩,不消半刻,就能發現異樣,雖然不知道靈葉的禁製為何忽然混亂,當務之急,必須儘快將這些禁制收回。
眼見着一道霜刃竟朝姚思故斬去,阿織的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現在姚思故旁,伸手將他一推,令他避過刃芒,信手吸來乾坤台上震顫的靈葉,直接往靈葉中注入自己的靈氣,隨後往禁匣中一按。
靈葉感受到熟悉的氣息,終於停止震顫,紛亂的霜刃緩下來,重新化作一團一團薄霧,翠色淡去了,跟着靈葉一塊兒落入禁匣中。
阿織這才來得及回頭看姚思故一眼,問:“可有受傷?”
姚思故搖了搖頭,“沒有,多謝仙子。”
“剛剛……是怎麼回事?”
待到靈葉的動蕩止息,楚恪行幾人收回法器,疑惑問道。
韓岐直接看向阿織,語氣頗是不善:“姜姑娘?”
適才發生了什麼,他看得一清二楚,那片靈葉原本誰也控制不住,卻能被阿織強行安撫。
奚琴也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阿織。
阿織沒說話,將禁匣蓋子一合,攤開掌心。
她的掌心有一灘血漬,但她分明不曾受傷。
阿織看姚思故一眼,十分平靜地解釋:“事出突然,我離他最近,從他的傷口吸了血來。”
有了姚思故的血,再輔以禁匣截斷禁制的作用,想必這才令靈葉平息下來。
阿織的解釋雖不足以讓眾人徹底信服,但葉夙遺下的禁制,誰也沒真正試過,適才異像陡生,他們無暇他顧,不信只得信了。
這時,奚琴道:“給諸位添麻煩了,適才的變故,可能是因我而起。”
他話音落,身旁若隱若現地出現了一團黑霧。
瞞也瞞不住,方才混亂之時,泯不曾隱藏自己的氣息,想要不被章釗等人發現簡單,韓岐堂堂出竅修士,想必早已覺察到魔的氣息了。
景寧奚家的琴公子身邊竟然有一隻魔,幾人雖然吃驚,看他這樣坦蕩,卻不好追問了。
魔的氣息本就與修士不同,想必因此觸碰了靈葉禁制,也不是什麼怪事。
韓岐看乾坤案一眼,好在適才雖然紛亂,法陣凝聚起來的龍吸水仍未散去,他道:“破除靈葉禁制本就有風險,所幸有驚無險。”
幾人又等了片刻,“龍吸水”在何川旁徘徊須臾,最後落在一片城鎮外,不動了。
楚恪行道:“看來就是這裏了。”
韓岐道:“既然如此,那我們明早就出發。”
“明、明早?”白元祈驚道,“這麼快?”
章釗冷笑道:“快?誓仙會距今已過去數日,不少修士已經出發,大家都知道往東南方走,難保不會尋到溯荒落處,我們費勁周折找到線索,難道要被人捷足先登?”
白元祈道:“好……好吧,那就明天一早。”
楚恪行道:“琴公子與姜仙子呢?”
阿織點了點頭,奚琴道:“我隨時可以。”
楚恪行笑道:“那我這就向仙盟稟報了。”
言罷,他信手燒了一枚符籙,傳音往伴月天。
此前誓仙會上,沈宿白提過,修士只要出發尋找溯荒,仙盟都會予以供給,他們明早就要啟程,自然得把供給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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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好翌日出發的時辰,眾人又商量了一陣,離開甬道深殿。
楚恪行一路把眾人送往民宅外,韓岐等人自有去處,作別之後,楚恪行看阿織與奚琴一眼,道:“琴公子,姜仙子,留步。”
他揮手讓閑雜人等退下,頗是歉意地笑了笑:“姜仙子想必已經知道了,楚某本來與琴公子說好了,只待今天靈葉禁制一破,就放姚思故與童生們回家,但,姚思故說什麼都不肯走。”
阿織眉心一蹙:“為何?”
浮野台就在不遠處,楚恪行比了個“請”姿,竟是要親自送一送二人。
他一邊走,一邊道:“凡人么,總是有不必要的牽挂,我追風輦都為他備好了,他點了一番童生的數目,忽然與我說,他的學生里,還有個小崽子不在,姓楚。
“我知道他說的是楚霖,但楚霖不是我楚家人么,如何能跟着他回清安鎮。我跟他解釋過了,他卻說想見楚霖一面,見過了再回家。”
阿織聽了這話,心下不由一沉。
楚霖回楚家了?
是了,當夜她離開“墜錦軒”,楚家人還在找楚霖,他一個初入玄門的修士,如果沒有人願意庇護,如何不會被找到呢?
說不定還是特意被人送回去的。
楚恪行見阿織若有所思,卻道:“不過仙子放心,姚思故已經答應我了,只要見楚霖一面,他明晨就走,姜仙子如果願意,自可以相送。”
阿織道:“我如何信你?”
“不信我,姜仙子還不相信琴公子嗎?”楚恪行說著,看奚琴一眼,似乎認為他二人關係匪淺,又道:“琴公子許了在下好處,在下怎麼會不履行契約?”
阿織聽了這話,不由看了奚琴一眼,她沒再多說什麼,只問楚恪行:“明晨何時?”
“寅時,天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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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行把二人送到浮野台就走了。
阿織與奚琴回迎仙台,是同路。
是時夕陽西下,仙山畢竟仙山,即使是黃昏,也與人間不同,一天雲色壯闊,落日餘暉當空灑下,映着孤峰上的法陣,整個伴月海流光溢彩。
兩人一路無話,從迎仙台一路拾階而上,春神花池就在眼前,阿織正準備往遊仙台去,奚琴忽地喚住她,一隻仙鶴就歇在他身側,他道:“仙子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阿織頓住步子:“我該問你什麼?”
奚琴信手為仙鶴黯淡的尾羽塗上靈力,仙鶴輕唳一聲,飛走了。
“比如說,楚霖?”
如果不是他在利害間權衡取捨,挑了最好走的一條路,把楚霖送回了楚家,姚思故今日已該回人間了。
而今姚思故因為楚霖徘徊猶豫,只恐今後都不能安心。
奚琴淡笑道:“我以為仙子會質問我。”
阿織卻道:“當夜在墜錦軒,你只答應了保住姚思故,平安送回童生,沒有說要保楚霖,我不能要求你辦你沒答應過的事。”
奚琴聽了這話,微微訝異,正待說什麼,花池畔忽然出現四名仙使。
四人皆着白袍,派頭兩人捧着托盤,朝奚琴與阿織一拜,“伴月天聽聞琴公子與姜仙子即將前往尋找溯荒,特令我等送來須彌戒。”
托盤裏各放着一枚冷玉製成的法戒,奚琴隨手接過,道了聲“謝”,幾名仙使卻不曾離開,奚琴疑惑地看向他們,其中一人上前,微微俯身,朝奚琴施以一禮,“宮羽堂那邊要見琴公子。”
伴月天下設四堂,宮羽堂是其中之一。
奚琴似乎早有預料:“知道了。”
他沒有立刻離開,見阿織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個玉瓷瓶,便道:“瓶里是浮屠丸,不是仙盟給的補給,是楚家額外相贈的。”
浮屠丸乃是楚家煉製的一枚丹藥,格外珍貴,受了再重的傷,只要不傷及魂魄靈台,只要一顆便可痊癒。
須彌戒中大都是些尋常的靈石與靈藥,只有這枚浮屠丸不凡。
阿織看奚琴一眼,這也是他與楚恪行契約的一部分?
她沉默片刻道:“我的確有一個疑惑,但似乎不該問。”
奚琴聽了這話,朝身後看去,幾名仙使會意,立刻後退數步。
非金非玉的摺扇當空一轉,發出一聲清音,層層波紋盪開,落下一個密音結界。
“說來聽聽?”
阿織想了想,道:”你究竟答應了楚恪行什麼?“
值得他這樣慷慨相贈。
明明乖張跋扈的楚家公子,今日對待他們竟十分客氣,可說禮數周到。
奚琴有點意外:“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阿織道:“這是你和他的協定,你可以不告訴我。”
奚琴並不介意,逕自說道:“豫川楚家一直被山陰壓了一頭,這次尋找溯荒碎片,山陰沒派人來,對於豫川楚家是立功的好機會,楚恪行希望此一行,我以奚家人的身份承認他的功勞,把所得的犒賞都讓給他,之後,支持豫川楚家從山陰分割出來。”
“至於我用了什麼借口與楚恪行交涉。”奚琴說著,桃花眼底眸光流轉,“我告訴楚恪行,焦眉山試煉后,我對仙子印象頗深,奈何緣分淺了些,總是碰不上面,希望此行尋找溯荒,能與仙子同路,方便與仙子多相處片刻。”
這是最好的借口,畢竟當日焦眉山外發生過什麼,乃是楚恪行親眼所見。
奚琴低眉看着阿織:“仙子可知道我在說什麼?”
阿織道:“知道。”
她似乎回憶了片刻,隨後道:“當日多謝。”
“謝什麼?”奚琴問。
“當日我拿溯荒重傷師叔,若不是奚家出面調和,那些玄門沒那麼容易放過我,還有——”阿織頓了頓,垂下目光,“當日在焦眉山,我昏過去時……多謝。”
密音結界不防風聲,落日似有心,為暮風覆上溫意,奚琴道:“我以為仙子忘了。”
阿織搖了搖頭。
那日視野模糊,像前生一樣。她朝一個似是而非的身影走去,她認錯了人,她知道。
奚琴頓了一會兒,笑道:“仙子好奇怪,不質問我為何交還楚霖,反倒擔心我答應了楚恪行什麼。“
阿織道:“當夜你我約法三章,是你說此事既交給你辦,便該信你。”
但合作畢竟是合作,她沒付出什麼,故此以為他人也沒必要為此付出太大代價。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織的左眼下方,紅痣深處的暗紋比伴月海上方的法印更加幽深。
“仙子總是這樣嗎?”
“什麼樣?”
“把別人的話記得這樣清楚。”奚琴道。
每一個字,每一個承諾,清清楚楚地印在心底。
分明擔心姚思故,他不提,她就不問。
他權衡利害,把楚霖送回楚家,她分明看出來了,因為有諾在先,她不怪責哪怕一句。
阿織:“這不對嗎?”
奚琴不置可否:“所以,今日仙子發現泯的第一時間沒有聲張,反倒助他脫難,也是因為我們此前約法三章?”
阿織道:“我沒有幫他,我只是不希望他惹出麻煩。“
那日她說過,所有與奚琴無關的事,她無可奉告。
那麼同樣,奚琴的事,她也不會過問。
“那你記不記得,那夜我還說過什麼?”奚琴問。
阿織點了一下頭:“此一行,相扶相持,遇到危險,不可彼此懷疑,信任為上。”
還有——
阿織看入奚琴的眼,似乎不知當講不當講,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你還說,你有一個隱疾……不太好治的那種。”
她的眸色格外清澈,奚琴似被這目光撞了一下,聽她一本正經地道出他的“隱疾”,沒忍住一下笑了出來。
是他說的,一字不差。
落日餘暉格外絢爛,明日起行,應該是個好天。
摺扇抵在掌心,他沒收住笑意,道:“怎麼辦?我好像真的在期待和仙子一起了。”
結界外,仙使還在等待,奚琴拂袖一揮,撤開結界,留下一句:“走了,明晨見。”
還沒走遠,他又忽然頓住,折身信步回來。
仙霧如雲落在他的衣擺,餘暉映在眼底,他攤開手,掌心幻化出楚恪行給他的那一瓶“浮屠丸”,直接送入阿織那枚尚未認主的須彌戒中。
“我的給你,楚霖的事辦得不好,算我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