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思故(二)
楚霖道:“思故哥有靈葉,是我告訴楚恪行的。我……我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要楚家把靈葉拿走,思故哥就不必被一個承諾困住一生,不必一輩子等在清安鎮。我也內疚,那之後好幾日,我都待在楚家,不敢去見他,直到楚恪行來找我……”
……
楚恪行坐在楚霖塵埃遍佈的屋子裏,難得和顏悅色:“姚思故倒是爽快,聽我們解釋完,他就把靈葉給我們了,他說左右他等的是仙人,而今仙使造訪,想必也是造化。”
楚霖很驚訝:“他真這麼想?”
“不過他提了一個要求。”楚恪行道,“他說他父親曾經是仙山的弟子,他不想修道,卻想去仙山看一看,看過了,也就放下了。我決定帶他去伴月海一趟,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楚霖怔忪道:“我可以嗎?”
伴月海不拒八方來客,可孤峰高逾萬丈,像楚霖這樣剛引靈的,想要御器上孤峰,難上加難。
楚恪行不置可否,笑道:“對了,你可知道他喜歡什麼,或者有什麼牽挂不曾,他畢竟幫了楚家一個忙,我們楚家多少該回些禮,這也是山陰那邊的意思……”
……
楚霖說到這裏,忍不住顫抖起來:“他提到山陰楚家,我就信了他,我不該信他的,不該信的……”
阿織心底生出不好的預感:“你告訴他什麼了?”
“我說……我說,思故哥隨性自在,沒什麼大的牽挂,真要說,他是個私塾先生,唯一記掛的就是學堂里的童生們,他時常跟我念叨,說這些童生們用的書都舊了,字也不全,要是有機會給他們換新的就好了。那些童生們……那些童生們,大多數,年紀都很小……”
楚霖痛苦地閉上眼。
後面的事已不需他再說。
得知了姚思故的軟肋,楚恪行立刻翻臉不認人,命人從清安鎮上擄走那些童生,一起帶到了伴月海。楚霖這才發現姚思故寧肯被折磨死,也不願解開靈葉的禁制,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楚恪行,求他放過姚思故,放過那幾個孩子。
楚恪行哪裏會聽他的話?
他慣來瞧不起這個豎子,在他眼裏,一個和凡人混在一起的修士,比塵土還卑賤。
他命人把楚霖看押起來,依舊我行我素,楚霖絕望中,不得不一遍遍地嘗試破開醉仙客的禁制,以至於落下一身的傷。
楚霖哽咽着道:“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是我錯信了他人,求琴公子,求四位仙士幫我救救思故哥,只要能救下他們——”
他說著,忽又跪下,往地上“砰砰砰”砸了三個響頭,“只要能救下他們,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屋中一片寂然。
須臾,奚琴的摺扇往掌心一落,“嘖”了一聲:“難辦。”
“連……琴公子也無能為力嗎?”楚霖目色恍然。
奚琴道:“仙凡有別,仙盟有個規矩,任憑修道之人之間打打殺殺,絕不可傷害凡人,這裏的不得傷害是指,不能擄掠凡人,不能殘害凡人,不能取凡人的性命,違者重懲。”
楚霖道:“可是,有這樣的規矩在,不就是說,思故哥和那幾個童生不會有危險嗎?只要他解開靈葉的禁制,就沒事了,他可以離開這裏,至少不會有性命之尤……”
“沒事?”奚琴道,“沒事才是有事。”
楚霖聽不明白了。
初初道:“你蠢不蠢?傷害不傷害的,全憑楚恪行一張嘴,整個仙盟除了你,有其他人見過姚思故嗎?楚恪行要真做點什麼,有誰能證明他壞了仙盟的規矩?而且眼下仙盟都指着他找溯荒呢!”
奚琴道:“楚恪行這個人,張揚跋扈,愛出風頭,想必明裡暗裏樹敵不少,眼下他手握溯荒線索,旁人動不了他,等他找到溯荒回來呢?若他在古神庫取了至寶,或是在洄天尊那裏得了指點,看不慣他的人,可是有現成的把柄。“
怪只怪楚恪行凡事不懂三思,行事顧前不顧後,為了招募同伴,居然把自己請一個凡人來仙山這事當眾說了出來。
旁人沒看見他對凡人做了什麼,猜還猜不到嗎?
因此,即使姚思故解開靈葉禁制,帶着童生們離開伴月海,他也會成為楚恪行一個永久的把柄。
一個只要有人想對付楚恪行,就可以隨取隨用的把柄。
憑楚恪行乖張的性情,面對這樣一個把柄,他會怎麼做?
讓把柄消失嗎,還是用一些別的手段?可是仙人手段,凡人如何承受?
只怕姚思故今後一生,都要懸在一個仙人的一念之間。
楚霖一下子癱坐在地,雙眼徹底失去神采,他沒想過這些的,從沒想過,他還以為,只要讓楚恪行取走靈葉,姚思故就自由了。
奚琴淡淡道:“所以說,不要自作聰明。”
楚霖忽然爬起身來,朝門口奔去,屋中有奚琴設的結界,楚霖還沒碰到門,就被禁制狠狠撞開,初初急道:“你又要幹什麼啊!“
“我、我要去救他!”楚霖道,他吃力地爬起身,“我可以證明楚恪行擄掠了凡人,證明他行事不端,我要去伴月天,去找聆夜尊,不,找洄天尊,請他們主持公道,就是把命賠進去,我也——”
楚霖再一次被禁制撞回,他身上的傷太多了,一時間竟站不起來,像一隻被火光逼退的傷蛾,不得不伏倒在地。
這時,他眼前出現一片青色的衣擺,楚霖仰起頭,看到一張清麗的臉。
阿織問:“你知道姚思故被關在哪裏嗎?”
奚琴聽了這一問,詫異地看向阿織。
楚霖怔了一瞬,狠狠點頭:“知道,楚家在玉輪集的地盤不止醉仙客一個,西南面的市集后還有一家民宅,檐角有銅獸的那一家便是。”
阿織點點頭,朝屋門看了一眼。
奚琴設的結界就是尋常的淬魂界,防外人不防屋裏人,只要是淬魂以上,都可以破解。
阿織叮囑楚霖:“躲好。”抬手一揮,撤開了門上的禁制。
屋門失去支撐,一下子被撞開,窈娘與七八個美姬疊羅漢般一齊撲倒在門口。
窈娘連忙爬起身,拂了拂裙擺,笑道:“這幾個小丫頭,聽說琴公子今日帶了一個仙子來,就說過來與仙子認個臉熟,正說敲門,巧了,仙子就把門打開了。”她豎起四指發了個假誓,“天尊可鑒,我們可一點沒偷聽。”
聽也聽不見,門上有禁制。
說話間,七八個美姬也相扶着站起身,她們的目光從奚琴身上移到阿織身上,最後落在初初和泯身上,小聲議論開來,“屋中這麼多人啊……”,“衣裳也是齊整的“,“那幹什麼鎖門呢”,“嚇死我了,我的心差點碎了”。
阿織沒在意她們的話,逕自往屋外走。
奚琴轉頭看楚霖一眼,問:“你身上可有姚思故的信物?”
“有、有。”楚霖道,從袖中取出一物,連忙交給奚琴。
這會兒墜錦軒已沒什麼人了——適才楚家修士來過後,窈娘擔心惹麻煩,已經把恩客打發了。
阿織剛到一樓,奚琴跟了出來:“合作的事,仙子不考慮了嗎?”
阿織沒有回答,帶着初初穿過寬闊的大堂,奚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現在阿織身前,“仙子要去楚家民宅?”
阿織抬眼看他:“我為何要告訴你?”
醉仙客剛被毀,楚家民宅自然不能去,不知有多少楚家修士等在那邊,就盼着請君入甕,這些道理阿織知道,她不會冒進。但,事情的因果她已經知道了,與其在這裏虛耗時間,不如先回駐地從長計議,暗中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奚琴道:“我以為我與仙子共患難一場,彼此之間多少有點信任?”
阿織道:“果是果,因歸因,共患難是因為你的魔跟着無支祁。”
單是他跟着她的這一路,只怕沒把“別有用心”寫在臉上,她憑什麼要信他?
阿織說著,伸手就要推開樓門,手還沒觸到門閂,她一下子收回,只見原先是門的地方,忽然變作一扇緊閉的軒窗。
幻陣?
阿織回頭看向奚琴。
幻陣顧名思義,就是令人產生幻象的陣法,所謂你之所見即為虛幻,譬如眼前這個,以為是門的地方,原來是窗,以為是梁的地方,原來是柱,這種陣沒什麼危險,就是解起來麻煩,因為周遭的一切不停變換,陣眼也會跟着移動。
當然也有簡單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打佈陣人。
美姬們見奚琴一步不停地跟着仙子,想要瞧瞧清楚琴公子與仙子究竟什麼關係,她們剛追到大堂,沒想到仙子劈手一道靈訣直接朝奚琴的面門打去,奚琴剎那消失,轉瞬間人已浮在半空。
“有幾句話,奚某想與仙子說完。”
整座墜錦軒是中空的,他說完這話,扇子一拋,漏下一道屏障,把他們的聲音阻隔在法陣內,“仙子今夜劫人,目的有二,其一,為了溯荒,其二,為了姚家人。
“眼下看來,仙子與姚家人非但有淵源,淵源還不淺。”
阿織不想與他糾纏,一擊不成,整個人也浮空而起,她虛懸在高處,目光飛快掠過樓閣四處,南為驚,西為傷,北為生,西北為開!她低眉念訣,雙手緩緩抬起,一剎那,只見樓中的桌椅、碗壺、包括立柱與她一起浮空飄起,梁落而樓不塌,柱傾而聲不響,一切皆為幻象。
與之同時,玉尺從她腰間飛出,直接襲向奚琴。
玉尺在半空被奚琴的摺扇截住,兩把靈器電光石火間過了十餘招,奚琴按住一張即將歸位的方桌,接着方才的話續道:“如果仙子的目的是溯荒,那麼我可以向仙子許諾,此次尋找溯荒,仙子和我,都可以與楚恪行同行。”
方桌在他的指下消失,一道橫樑從他上方落下,奚琴飄身避過,“如果仙子想救姚家後人,我也有法子。”
阿織移目看向奚琴。
一壺酒在半空傾灑一半,奚琴收回摺扇,在壺底一挑,酒水順着壺嘴又縮了回去,“姚思故的安危,我來保。”
酒壺“啪”一聲,落在飄過來的一張玉盤上。
“清安鎮的童生們,我也保他們回家。”
阿織道:“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想要取信仙子不易,不過,楚家在仙盟盤根錯節,仙子眼下恐怕不易出手,此事不如先交由我去辦,倘我辦不好,仙子再行動不遲,左右仙子也不虧什麼。”
奚琴含笑阿織:“怎麼樣,考慮一下?”
阿織稍一沉吟:“約法三章。”
“好。”
漂浮在半空的桌椅酒碗瞬間靜止不動,阿織道:“一,不得跟蹤我。”
“好。”
“所有與你無關的事,我無可奉告。”
“好。”
“你我合作以三月為期,三月後,無論是否找到溯荒,各走各路,再無相關。”
“……好。”
阿織道:“到你了。”
奚琴的摺扇漏下點點浮光,之前靜止不動的事物在這浮光中飄動起來,緩緩歸於原位。
“同行一路,相扶相持。”
“好。”
“遇到危險,不可彼此懷疑,信任為上。”
“好。”
“姚思故的事,仙子既然交給我,便該信我,這事不好辦,仙子需要耐心一些。”
“……好。”
奚琴話說完,墜錦軒也恢復了原來模樣,兩人從半空落下,奚琴笑了笑道:“仙子還有什麼要提醒我的嗎?”
阿織略想了想,還沒來得及答,適才圍觀的七八個美姬忽地一擁而上,七嘴八舌道:“琴公子好厲害呀!”
“原來琴公子和這位仙子不是那樣的關係。”
“那幻法是怎麼布的,琴公子教教奴家可好?”
阿織隔着奼紫嫣紅,說:“……管好你的魔。”隨後她問,“你呢?”
“我?”
阿織道:“可有要提醒我的?”
她一副買賣公平的樣子,聲音在一片鶯歌燕聲里傳來,混雜着幾句“琴公子有沒有傷着”,“琴公子累不累”,奚琴險些沒聽清。
他本想說沒有的,忽地改口:“唔,還真有一樁。”
他道:“我有一個隱疾。”
鶯歌燕聲霎時停了。
奚琴笑了笑,補充一句:“不太好治的那種。”
奼紫嫣紅們面面相覷,瞬間撤開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