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伴月海(三)
“客說四方”既不是酒館也不是客棧,而是一個修士集會的場所,有點像人間的茶館,想要打聽消息的,想要散佈逸聞的,想要與老友會面的,都會到這裏來。
樓舍看上去只有一座,實際上被結界劃分出獨立的四堂,阿織到“玄武堂”的時候,不少修士已經到了。
這些修士大都易過形,或是披了匿行衣,或是用了一張一看就不是本人的臉。也是,楚恪行這麼堂而皇之地把諸人召集過來,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謹慎一些總沒錯。
阿織也罩了一身斗篷,在角落裏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不一會兒,桌上的茶壺邊多了一盞咕嚕嚕冒熱氣的熱茶——正是初初變的。
又等片刻,楚恪行也到了,他倒是絲毫不掩飾,還穿着綉有楚家“火剎紋”的外衫,一見他,堂中立刻有人催促道:“楚家公子,您不是說有溯荒的線索,戌時已經到了,您到底說不說?”
“說,怎麼不說?”楚恪行道,一看說好的時辰到了,揮袖封了玄武堂的禁制,如此一來,堂外的人無論如何也聽不見堂內的談話,“不過說之前,在下有三個問題想問諸位。”
他一笑:“敢問諸位可知道問山劍尊?”
“這還用問?問山是當年的第一劍尊。”
“聽說問山劍尊早年在歸元宗修習劍道,後來離開宗門,歸隱仙山……雖然二十年前,他攜溯荒作亂十惡不赦,不得不承認的是,在修道一途上,問山劍尊確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來諸位對劍尊多少有些了解。“楚恪行悠然道,“不過,在下今日的重點不在劍尊,而在他後來歸隱的仙山,那麼第二個問題,諸位可聽說過青荇山?”
“那不就是問山劍尊的避世仙山么。”
“聽說青荇山有一個守山劍陣,二十年前,問山劍尊兵解於崑崙,是聆夜尊帶着一眾仙盟弟子攻上青荇山,與靈音仙子一起破開劍陣。”
楚恪行微微頷首:“好,第三個問題,諸位既已知道問山劍尊在崑崙兵解,那麼,青荇山的守山劍陣究竟是誰開啟的呢?”
阿織聽到這裏,目光微微一頓,不動聲色地打量起楚恪行。
細長眉眼,薄唇,鷹鉤鼻,她前生應該沒見過這個人。
“這有什麼好問的,問山死了,青荇山不還有問山的徒弟么。”
“……不對。”
這時,一個罩着素白斗篷的人道。他背上背着一把劍,似乎明白了楚恪行話中關竅,說道:“諸位不修劍道,或許不知道,‘守山劍陣’這個陣名聽上去雖然樸實,實際上它一點也不樸實。它是問山劍尊最後的遺作,世間僅此一個,劍陣一開,哪怕山海傾覆,日月失光,天柱傾塌,它都能阻擋一時。
“它是玄靈境天尊的大成之作,如果劍尊本人不在,旁人想要開啟劍陣,少說也要到分神期,且剛到分神期的修士,哪怕開了劍陣,也會因為修為不足,很快祭陣而死,但是當年開啟青荇山守山劍陣的那個人,足足撐了七天七夜,若不是數百修士前赴後繼,又有聆夜尊浮屠刀斬,靈音仙子鳳鳴琴響,那劍陣只怕輕易破不了,所以,當年開啟劍陣的人,絕不可能是青荇山一個‘普通’弟子。”
另一人接話道:“閣下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一些傳聞,說問山劍尊歸隱青荇山後,時不時就會撿幾個弟子上山,這些弟子好像都不成器,過不了兩年,劍尊又會把他們攆下山。他們上山的時候是凡人,下山的時候還是凡人,偶爾有一兩個引靈的,決計到不了築基,這些弟子或許也覺得愧對師門,從不稱劍尊為‘師父’,只尊稱是‘仙人’。就這麼,問山劍尊挑挑揀揀,到最後,能夠長留青荇山的只有兩個弟子,好像是師兄妹,但這兩人與問山劍尊一樣,都是避世之人,十年未必能入世一回,極少有人見過。閣下說的那個開啟守山劍陣的人,就是這兩人中的師妹,叫……叫什麼來着……”
修士中有人冷笑道:“楚家公子,你問我們這麼多問題,該不會是想從我們這裏套話吧。”
“是啊,說是有溯荒的線索,聽了半日,線索一點沒提到,不着邊際的話倒提了不少。”
“諸位別著急,線索總要慢慢說,不把前緣捋清楚,在下怕諸位聽不明白。”修士中有人動怒,楚恪行也不惱,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已經說到這了,那麼在下可以肯定地告訴諸位,當年問山劍尊真正的徒弟只有兩個,的確是一對師兄妹,師兄姓葉,單名一個夙字,師妹的真名不為人知曉,不過她倒行逆施助紂為虐,後來人提起她,稱一句‘妖女’不為過。這二人輕易不入世,關於他們的傳言倒有一些,譬如東海斬開明獸什麼的,諸位盡可以打聽,足以證明在下所言非虛。”
“那麼說回青荇山。既然問山劍尊真正的徒弟只有兩人,那麼其餘每隔三兩年就被攆下山的弟子是怎麼回事呢?真如適才那位仁兄所說,問山劍尊是在挑選弟子嗎?”
楚恪行說到這裏,環視一圈,自問自答道:“不是,那些被問山劍尊帶上山的弟子,多是在凡間過得辛苦,劍尊帶他們回青荇山,教他們些拳腳功夫,一些謀生本事,他們之後回到人間,便不至於活不下去了。”
“這……這如何可能?劍尊是玄靈天尊,哪有閑心管凡人的事?”
“倒也不是不可能。玄靈天尊離渡劫成仙一步之遙,到了那樣的境界,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是勤加修鍊就能做到的,也許還需要積累功德。”適才那個白衣負劍的修士說道,他訕笑一聲,“我也是猜的,諸位還是聽楚兄把話說完吧。”
楚恪行道:“那妖女你們都知道了,當年她情願祭陣而死,也要開啟守山劍陣,實在古怪,她守山的時候,青荇山除了她自己,再沒有旁人了,那麼她守的是什麼呢?是故,二十年前,仙盟沒有在問山兵解的地方找到溯荒,便懷疑問山把溯荒交給了妖女,那妖女最後守山,守的就是溯荒。說到這,你們可是發現不對勁了?青荇山一共三人,大家懷疑來懷疑去,至今都把目標鎖定在其中兩人身上,卻漏了最後一個——葉夙。”
“但我聽說,葉夙早在溯荒妖亂前就離開青荇山了,後來問山劍尊伏誅,他也有功勞,如果是他拿走了溯荒,那後來劍尊是如何作亂?他又為何要弒殺親師?難不成還是劍尊搶他的溯荒,他又奪回來么,雖也說得過去,未免太兒戲了。”
“個中因果,諸位要問我,我亦不知,但這不重要。我眼下可以確肯定地告訴諸位,當年真正帶走溯荒的,的確是葉夙。直到問山兵解,青荇山覆滅前夕,溯荒都在葉夙那裏。”楚恪行道。
這話出,玄武堂一下子靜了下來,在場的人俱是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二十年沒個蹤影的溯荒,居然被這楚家公子知道了去向。
“我知道諸位此刻定是在想,當年發生了什麼,楚某又沒有親眼見過,楚某口說無憑,不值得信任。但楚某想告訴諸位的是,“楚恪行一笑,“溯荒在葉夙手上這事,楚某沒看見,不代表其他人沒見過。巧了,楚某就找到了這麼一個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瞞着大家了。諸位都知道,三大世家祖上或多或少與劍尊有些淵源,雖說不至於結交很深,認識幾個劍尊的凡人徒弟,這不稀奇。當年青荇山覆滅后,仙盟其實商量過要怎麼處置那些早已離山的凡人弟子。這些凡人手無縛雞之力,劍尊作亂與他們無關,處置了反倒造殺孽,不處置又不太放心,所以商議的結果,兩個字,盯着——由三大世家各自派人盯一些,盯上個十載二十載,只要這些青荇餘孽不作亂,那就算了。在場若有三大世家的弟子,出個聲,證明我所言非虛。”
“……我是。”
“這事我知道。”
角落中有幾人道。
楚恪行接着道:“楚家呢,便把這個差事交給了我們豫川這一支,而我們盯上的凡人中,有一家姓姚的,這個人,是最早上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之一。”
姓姚。
阿織心下一沉。
當年師父的確會收一些凡人弟子,人數並不多,每一個她都記得,其中姓姚的,只有一個。
那個她剛上青荇山,追着她喊“小師妹”,從市集給她買竹蜻蜓回來,哄她開心的師兄。在青荇山的許多年,他是所有師兄弟中,唯一一個問過她姓名的,得知她叫慕忘,他說:“忘字不好聽,如果當真思念離開的人,你應該叫‘念’才對。”
他叫姚小山。
阿織到青荇山的兩年後,姚小山下山了。
他與所有凡人弟子一樣,拜別仙山,回到了人間。可與所有凡人弟子不一樣的是,每逢年節,他總會回來探望,起初,他會在山下嚷嚷,叫雲過溪邊的山雀為他引路上山,後來,又過了一些年,少年漸漸長大,娶妻生子,變得沉穩起來,明白了人仙殊途,再到青荇山,他總是無聲地來,留下幾封書信,一些人間佳物,再無聲離開。
儘管人世滄桑變幻,少年轉瞬白首,阿織知道,姚小山一直記掛着青荇山。
“焦眉山溯荒現世,我就在當場,當時我見溯荒只剩一塊碎片,百思不得其解。回到豫川家中,忽然想到家中還有人盯着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一時心血來潮,就想着找這些人來問問,看看他們是否知道些什麼。
“這一問,還真被我問出來條線索。
“青荇山那個姓姚叫小山的弟子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後人還活着,剛好我們楚家派去盯梢的豎子,也不知怎麼回事,陰差陽錯地跟姚家後人成了好友,所以他一問,那姚家後人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楚恪行說到這裏,也不賣關子了,逕自道:“二十年前,妖亂四起,世人只顧倉皇奔逃,但這個姚小山卻不逃,他聽說妖亂是因問山劍尊而起,竟是不信,還擔心起青荇山的安危。他叮囑家人去玄門仙山尋求庇護,獨自一人去往青荇山而去。
“他運氣不好,途中遇到‘凶妖禍’,本來九死一生,卻得一個人相救,你們猜這個人是誰?不錯,正是葉夙。”
“凶妖禍”是指數十凶妖齊出,引發覆天滅地的災劫。
“十里凶妖禍,被葉夙一人一劍平定,之後葉夙看姚小山中了妖毒,本想為他療傷,可惜當時葉夙似乎重疾纏身,有心無力,只好取出一物,為姚小山治好了妖傷。”
楚恪行道:“諸位想必已經猜到了,一個能立刻治癒凶妖妖傷的靈物,還能是什麼呢?這般神通廣大,只能是溯荒了。
“之後葉夙似乎有事在身,贈予姚小山一片葉,讓他留着防身,便離開了。可惜這個姚小山冥頑不靈,葉夙走後,他終究還是一個人走到了青荇山。
“他到得太晚了,青荇山的妖女已經祭陣而死,青荇仙山也已覆滅,姚小山一人在青荇山待了三天,三天後,他為那妖女在山上壘了一座孤墳。可能是因為倒行逆施吧,這個姚小山最終遭到了報應,等妖亂平息,他和家人重聚,因為積憂成疾,沒活多少日子人就過世了。好在葉夙留給他的那片葉被他傳給了後人,而今輾轉到了我的手上,這片葉,就是我說的——溯荒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