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鄰居?新搬來的呀。”
“快一個月了吧,時間不長。”尹亦白手裏翻看着相機里的照片,聽裴芝宜講“鄰居”這個詞眼裏有些莫名的愉意。
尹亦白很少思考和誰的關係,能聊上兩句的在她這裏都是朋友,印象里也沒有誰不太和自己熱絡,調解過後的當事人在街上遇見沒穿警服的她還能主動過來打個招呼。
紀書顏...有點例外。
不是帶有公眾人物的包袱,就是性格如此?
是這樣的。
很特別,尹亦白想,她笑了笑。
“這麼快住進來,是1102小韓的房子?”
小韓是1102原業主,房子家裏給她買好裝修完之後臨時選擇出國留學,尹亦白沒考慮買房,倒是裴芝宜偶然遇見的時候和人家聊得不錯。
她“嗯”了一聲,連接軟件把裴芝宜的照片導出來。
“那套房子是不錯的。”裴芝宜合上菜單,身體往她這邊傾了傾,“我就看到了一眼背影,氣質真好!一看就是讀過書的人,和你媽不太一樣呵呵呵..年紀不大吧?”
“二十多三十齣頭?一個人住嗎?做什麼工作的呀?”
尹亦白笑了,“您今天很八卦呀。”
“我一直很八卦呀,誒呀你不是和人家挺熟悉的了嗎,說說看嘛。”裴芝宜托着臉看她,“再說了,我女兒的鄰居我還是要了解了解的嘛...”
“噗。”
“媽您就這樣別動,給您的九宮格還差一張。”裴女士賣萌的樣子實在可愛。
“誒好~”
尹亦白低頭檢查。
“怎麼樣怎麼樣?”
尹亦白笑着和她對視,豎大拇指,“好看。”
“絕對的超級大美女。”
“你知道我沒在說這個。”
裴芝宜泄氣,別過臉不看她相機屏幕。
“小壞蛋,學壞了是吧?一句兩句話都不告訴我啦?”她作傷神狀,“嗚嗚..什麼事情都和媽媽說的乖寶寶不見了。”
“好了好了。”尹亦白笑得眼角泛淚。
她抬手抹掉。
嗯..
為什麼沒有毫無負擔地立刻就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好奇。
“是三十歲多一些。”
想了想,尹亦白坦言:“她職業有點特別,從事的是媒體工作,下次有機會遇到當面介紹你們認識。”
“什麼呀,把你媽當外人了?”裴芝宜高貴切牛排,下一秒就破功,“媽認識不少媒體人啊,你給媽描述描述,我不問我就猜猜,從業多長時間啦,人品咋樣......”
到這裏完全是勝負欲在做怪了,尹亦白抬手喝了口果汁聽她嘴裏嘮嘮叨叨地說笑着望向落地窗外。
天氣預報接連幾天都有陣雨,傍晚時館外就陰沉沉的烏雲密佈,現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她們所在的是市美術館內的網紅餐廳,偏安有紀念品商店和書屋的一角,專程打卡或者省時間圖方便這裏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餐廳外牆復古式建築,位置毗鄰館內雕塑園,雕塑園有特色燈展,晚九點閉園,這時候色調柔和的燈光映射過來,襯得外景一片寧靜。
沒多久地,一抹白色的倩影由遠及近,獨身走過來。
她看見紀書顏。
啊對了。
也是說在Lamoc聚餐,來之前都忘了這回事情。
尹亦白視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看她走路間氣質姣好,四下遊客路人經過,有人認出上前與她打招呼,她眉眼彎彎,光是遠遠看着都覺出她們之間舒服的氛圍。
怎麼一個人來得這麼遲?
整個人也比先前看上去稍疲倦些。
沒有交談太多時間,紀書顏與路人告別進入餐廳,尹亦白眉心不自覺輕皺了皺,視線因為角度被阻隔。
耳邊裴芝宜話題已經跑偏,“......還是私下裏其實反差特別大?”
“這種情況媽見過不少,有些小明星真是氣性不低,做的事情也不怕讓人知道了,哦喲,請來商演,合作的時候眼睛都長頭頂上去了...”
“媽。”
尹亦白回過神,卷餐盤裏的意麵,幾乎不用回憶過先前數次交集笑着搖搖頭,“她不是這樣的。”
“她人很好,見到你就知道了。”
“不知道以為什麼寶貝啊藏着掖着的,一點都不讓媽媽知道啦。”裴芝宜怒吃尹亦白盤子裏一大塊蝦仁,幽嘆一聲講起別的事情來。
尹亦白笑着默然。
晚餐時間愉快地過去,一天過去兩個人都有些累,消停下來在餐廳里稍作休息。
裴芝宜收到照片美美髮朋友圈和小紅書,尹亦白拿出筆記本記錄一些白天瀏覽下來腦子裏囤積的小靈感和小知識點。
高馬尾、五官精緻、沒表情時認真專註又帶着點正直的英氣,白色襯衫搭配黑白條紋相間的薄款寬鬆針織馬甲,清爽又乖巧。
太漂亮太乖啦,今天好些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都有關注尹亦白,自己的乖乖女兒有沒有注意到呢?
尹亦白抬起頭時裴芝宜正偷拍她,她開玩笑地去拿她手機,正巧裴芝宜接到好友電話江湖救急她去矛盾調解。
她戀戀不捨地匆匆拿包要走,尹亦白說會自己回家,皺着臉在她補完口紅之後被大親一口,目送她離開。
餐廳同樣九點鐘結束營業,匯展期間場館人數限制加之時間不早了,餐廳里陸陸續續走了不少顧客,只偶爾可以聽見一點低聲交談。
尹亦白擦着頰側的印記往窗戶外面看,兩分鐘后裴芝宜出現在樓下,相較於十幾年前已經微微發胖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隱在轉角的夜色里,好在依舊神采奕然。
她心也跟着靜了靜。
無知無覺過了很久,起了點風,灰濛的雲飄走一片又飄來一朵。
一直到熟悉的人出現,尹亦白揚起唇角。
紀書顏和她的同事從餐廳正門走出,三五個人站在露天咖啡桌旁交談着,沒有白天時那麼嚴肅,氣氛活潑許多。
似有預料、看見又覺得驚喜和開心。
可能是要下雨了,尹亦白目光透過霧也似的空氣落在她身上。
她和同事交談,大概是在說些工作上的事,看上去是她後輩年紀的女生眼睛沒有離開過她,白天見過的老師走走停停,與她攙着臂彎,時不時看她,目露欣賞和喜歡。
她神態落落大方,自信流利,在人群里燈光下知性氣質到像是柔潤的夜裏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心鼓隱秘地,沒來由地密密麻麻地顫,餘波震響了許久。
有西裝革履戴着口罩的男人進入視野,高高瘦瘦,起先不引人注目,直到他在原地站得久了,一直凝睇着紀書顏的方向。
尹亦白被吸引注意眨了下眼睛望向他,沒來得及捕捉這一種陌生的波動。
他目的明確,幾分鐘后等這一群人互相道過別四散了些直直朝紀書顏走過去。
沒過多久兩個人一前一後往路邊不知名小徑走,尹亦白皺了眉頭直覺氛圍不安然沒有立即收回目光,而後眸色漸沉。
*
“紀小姐。”
林澗明表示想送她回家,這一天觀看開幕儀式、配合台里文宣部的文化宣傳視頻錄製、陪同重要來賓看展,他始終沒有在同事面前過度接近她,避免不必要的目光和口舌,舉止紳士體貼。
只在分別時落在她身側不引人注意地小聲問詢可不可以送她回家,紀書顏默了默,沒有推拒。
他儒雅一笑和眾人打了招呼稍快些走去停車場取車,紀書顏和三兩個女性同事慢慢走着最後說了些話。
“書顏。”有人在身後第二次叫她。
紀書顏面色一凝,她轉身看,眉眼間果然可以認出是肖宸。他一身西裝穿得筆挺,對着她露出微笑的眼睛,看着和善禮貌。
有同事提:“朋友嗎?那我們先走了書顏,你路上注意安全。”
“拜拜啦小顏。”
“拜拜。”“慢走,白老師。”
紀書顏打招呼,目送她們走遠。
“我想着你還沒走..開車過來看看。”
認識的人離開,四周曠盪,肖宸走近到她身側,“剛剛在電話里說不清楚,書顏,我們聊聊吧。”
上一次碰面可以當作偶然,之後為自己綵排耽誤的時間請客聚餐,梁茹講起時她隱約有感覺,後來微信幾次被加...
紀書顏認為自己在今天下午電話里迴避的態度很堅決,不知道也不在意他是怎麼想的,回憶早該被時間沖淡才是。
“我們沒有什麼好聊的。”再見面時還是會生理不適,紀書顏定了定腳跟,手裏不自覺緊了緊背包鏈帶,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但語氣依舊聽不出生氣,語速柔緩,“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希望你不要這樣稱呼我,如果你想道歉那我收到了,也請你別再來打擾我的正常生活。”
“書..”
必要說的只有這幾句,她轉身離開。
肖宸走在她身側,“書顏,你聽我解釋,我當時沒有想要傷害你的,你信我,我那時候喝多了...後來我也氣糊塗了,不知道怎麼道歉,我以為刺激一下你你就會回來的。”
他摘了口罩要去握她胳膊,紀書顏回身躲開,覺得不適也無意摻擾過去的是非對錯。
“書顏..”
兩個人站定,“一聲不吭出國確實也是我的不對,我該和你商量的,不過那也是家裏要我去,我沒辦法......”
紀書顏沒說話,目光不輕不重地看着他。
她不是能完全忘記過去的事情,這張面孔留給她的恐懼戰慄直到很久以後才逐漸消弭,而微信時常被加對方的存在就時常被提醒。
午夜夢回時她不可避免地夢見他,夢裏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場景。
在她印象里那是第一次,在院辦,輔導員召集學生會組織校慶活動和主持人初步報名和選拔工作,建校正值整數周年,對新穎節目的需求量大還需要結合本校人文。
與會人員幾乎都很投入,專註於會議里她與負責人交流時偶然側眸看了一眼,肖宸作為大兩屆的學長坐在靠里的位置上,沒在聽,目光凝視着她。
外表矚目,那一刻他眼含笑意,平靜,略帶關切,還有比同齡人成熟些的溫柔。
想來該說是和女生有過太多曖昧經歷的遊刃有餘嗎?事情過去之後沒有幾天就可以摟着別人成雙入對從她眼前經過大大方方告訴同學自己在療傷讓她像是那個壞人。
見到他和別的女生在一起的當晚紀書顏就刪除了有關他的一切不再去想,即便這種快速剝離是很難的,於她而言也難免於痛苦與不堪。
用剛剛年輕的小同事的話怎麼說來着..封心鎖愛。
她臉上緩了緩,有點笑意。
而如今站在她對面的肖宸相貌堂堂,事業小有成就,都挺好的,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除卻眼睛裏多出的愧疚和急切讓紀書顏覺得新奇。
他見她似有緩和,抓住機會道歉,“我知道可能晚了些,但是對不起..書顏。”
……
原來親耳聽到是會感覺到釋然的。
比默然承受獨自消化多出一份慰藉,給自己堅定地告訴自己‘錯不在你,你沒問題’一個一錘定音蓋棺定論的機會。
但也僅僅是釋然,沒有原諒,能維持成年人之間的一份體面。
周圍空氣靜默了一會,起風了,躁悶的空氣也散了些,像是要下雨。
被風蓋住了視線,紀書顏眼角有點涼意,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笑:“我知道了。”
“同事在前面等我,他送我回家,我們就到這裏吧。”
隨後轉身離開。
女人轉身時明眸善睞的,氣質從容不似當年青澀,舉手投足間儘是成熟風韻。
肖宸國外做音樂期間在華人朋友家裏偶然間看到她的節目,她已經出落得動人,那一眼他看了很久。
他在網絡上了解,也找業內人士調查過,紀書顏大學畢業以後幾乎獨身一人,不入流的媒體報道她的“劣跡”,某古早論壇和貼吧上有關紀書顏的黃|謠至今有人在往上蓋新樓。
也有關於他們的事的,大概是某位有所耳聞的同屆校友,爆料自己有瓜的評論區里從幾年前到現在dd求私信想吃瓜的不在少數,也被幾個沒什麼流量的營銷號搬運過,所幸沒有引起太多關注。
歸國后在某次錄製行程里無意中見到她的第一眼過後,那一個晚上肖宸眼睛睜開又闔上幾乎沒有睡着,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愧疚感在無意識打開新聞頻道午夜檔看見女人的面容時達到了頂峰。
他得知她的社會關係去偶遇,看見她戒備的樣子更堅定了心裏的感覺,之後試圖加聯繫方式,約她見面...
紀書顏在面前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肖宸原本平順的心境品覺出一點不對勁,他在原地愣怔片刻看紀書顏漸行漸遠,顧不得什麼給她撥去電話。
幾秒后。
“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就在這裏,那邊的小路可以嗎?沒什麼人。”
“……”“好。”
紀書顏給林澗明發微信,“抱歉,我臨時有些事情,不用等我了,下次請你吃飯”。
對方很快回復她:“好的,注意安全,有事電話聯繫。”
她沉了沉心神把手機拿在手上,轉身往回走。
兩人去了雕塑園邊的一條小路,一玻璃牆之隔就是園中莊嚴繁美的夜景。
特意來找她肯定不是只為了為十幾年前的一樁無腦愛戀口頭道歉這一件事,她以為自己還挺直白的。
兩個人相對而立,紀書顏無心欣賞身側園中好景,她有些累了,唇角牽起一個笑,“還有什麼事情嗎?”
肖宸默了默,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天適時地下起毛毛細雨,來頭不算太小,像是一個很好地契機。
“我去買把傘吧你穿得少,那邊紀念品商店就有,你在這裏等我......”
“不用麻煩,我帶了。”
紀書顏打開包取出摺疊傘放在手上,沒有撐起。
“...我..”
肖宸低頭看着她,“我後來交過女朋友..分手的時候她罵我我不在意,因為身邊有人陪...後來她抑鬱症酗酒又吃藥,在醫院裏躺着半死不活。”
他看紀書顏凝重又擔憂的眼神,心裏被砸得一聲悶響,那不是對自己的..
他找回了語言,雨滴在身上卻燙出了接續的洞,“我知道的時候想去彌補的,我會對她好身邊不再有別人,玩曖昧不保持距離三心二意是我的臭毛病,我習慣了我會改的...我再去見她她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書顏,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我最近總是在想我們以前的事情...”
雨不大,久淋着也並不舒服,紀書顏撐起傘,傘的大小容納不下一位成年男性。
聽到那位女生算是安好,她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所以呢?”
肖宸大概也知道了過去的自己有多混帳,他解釋:“我不會像以前那樣了..我看到那麼多人造謠你我覺得心疼,比我自己被罵還難受,你看你現在也沒辦法保護自己..”
“我不是說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心亂,找補着,“我覺得你身邊沒有人陪,太孤單了,我們做個朋友也是好的..”
如果是剛分手的那幾年裏紀書顏確實缺少陪伴。
那時她還沒認識梁茹,也沒有需要這樣費心費神投入的一份工作,雖然現如今她仍覺得自己飄飄蕩蕩地生活沒有那麼擲地有聲,偶爾是寂寞冷清了點,但不至於太孤單。
更不至於是眼前這個人。
紀書顏眼瞼闔了闔,輕輕笑了,“我也不需要你了,肖宸。”
曾經她像一樽千瘡百孔的泥塑走到他面前,那段日子裏陪伴和溫暖確實足以彌補一些內心的殘缺,後來給肖宸的那巴掌同時落在她心上把過往擊了個粉碎,她身上還是空洞的。
不過好在她現在有能力可以為自己打傘,不至於支離破碎。
當頭棒喝般的,肖宸的臉火辣辣燒得慌,他一時語塞,“書顏,我...”
“你看到的,現在的生活我沒覺得不好。”紀書顏想想還是決定和他說清楚,“有些輿論確實對我會產生壓力,可我也沒有那麼在意的。”
她看他同情憐愛的眼神太過熟悉,釋然地笑,“你不用把我想得太慘了。”
“十幾年,這件事情在我這裏已經翻篇,希望你也可以。”
肖宸抹去臉上雨水,“...你怎麼這樣想的?”
他胸前有些起伏緊緊凝視着紀書顏,她面色淡然,目光柔和,面對自己逐漸不像上次那樣警戒了,足夠..堅韌。
不應該是這樣。
停頓的時間過去,紀書顏同他打招呼告別,“以後...”
肖宸往她傘下走,見她神色凝滯瞬間緊張的樣子,臉上露出就該如此的神情。
即便下一秒她淡淡退開,他仍是笑起來,“承認吧你也還記得,紀書顏,我最了解你,你的家庭也不必再告訴別人,我們......”紀書顏後退兩步閉了眼睛靜靜地深吸一口氣,凝重的夜壓迫在耳邊發出低促的嗡嗡聲,她將傘檐壓低了些隔絕對方的氣息,手腳一瞬變得冰涼。
手機亮了亮有微信消息,格外顯眼,她倉皇的心神落在屏幕上。
是尹亦白的:
“喝奶茶嗎?楊枝甘露和桂花烏龍,我買了兩杯,不知道有沒有你喜歡的口味?”
紀書顏眼睛泛上一層薄霧,她很快眨了兩下眼睛,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尹亦白打字很快,幾乎是下一秒。
“有幸猜中的話可以請紀女士陪我喝一杯嗎?我在Lamoc門口。”
她抬了點傘檐視線遠遠地望過去,有手機屏幕的亮光在空中揮了揮,女孩依稀在笑。
沒辦法否認剛剛的一剎她從心底里散出驚恐,不論她事業上多成功生活里有多堅韌能熬,面對對方稍加露出的一點惡意她的手還是顫了。
也必須承認,看到尹亦白的那一刻她很心安。
男人還在說些不知所謂的話,把手機熄屏紀書顏斂了斂心神,抬眸看他。
“……給我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肖宸隨她的對視話語一頓,臉上燃起希望。
他慢慢走近一步。“我會保護你的,以後不會再做傷害你的事了,你是不是..答應了?”
紀書顏仔細看了看他,目光漸漸涼下來,沒有想到哪一天竟然會用厭惡和噁心來形容一個人。
性格會變,命運也就會變,肖宸沒有。
“在你心裏什麼是傷害?”下着雨的風是涼的,她眼睛裏冰冷。
紀書顏直覺自己的答應見面是浪費時間,可過去的結肖宸要解,這一次不見還有下次。
就在今天都結束吧。
肖宸噎了噎,她順着他的邏輯回絕,“念大學的時候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我怎麼相信你呢?”
“有朋友在等我,以後我們不必再見面了,學長。”
紀書顏說完從他身側走過,沿着來時的路漸行漸遠,清淡柔和的香氛味道透過雨幕也變得清冽。
肖宸目送她的背影,沉默了很久嗤笑一聲,她這是說什麼呢?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眼睛裏有靈動、有青澀的羞怯,單純又有一股惹人憐愛的隱隱韌勁。他喜歡上她很容易,讓她喜歡上自己也很容易,她缺愛就給她愛,缺陪伴就給她陪伴,她那樣純凈又不會拒絕別人,在朋友面前表白成功幾乎易同反掌。
起初他太喜歡紀書顏那小心翼翼愛戀得到回應了才敢進一步的樣子了,這於他而言太新鮮,每天看她為自己送水都是一種有趣,她遠遠地站在樹蔭底下,素白的手裏握着一瓶冰的礦泉水,他捉住她的手腕她都不敢看他。
這種新鮮感來得熱烈消失得也快,他很快不覺得紀書顏這是有趣,她木訥、呆板、保守,舍友不止一次開玩笑說他談了一次上個世紀的戀愛,後來她作為女朋友接吻都不同意了......
剛剛那害怕的樣子她怎麼不要被保護呢?生活過得很好嗎?他不覺得,不然怎麼還是這樣一個人蕭蕭索索。
給紀書顏傷害的是他能救她的也只有自己,肖宸抬手整理了濕的衣襟,笑着消失在雨中。
*
尹亦白站在打烊店鋪的玻璃門外,先看兩個人分別,再看那個男人在原地站了許久才離開,目色一直凝的。
雨一直下着,地上積了些水,踏上去有幾滴濺在清瘦的腳踝上。
紀書顏步履柔緩地走過來,在她面前幾步停了停。
她看這位面露正直的小警察目光久久不回來,笑了,神情輕鬆,“怎麼了,尹小姐?”
尹亦白手裏真的提了兩杯奶茶,紀書顏眼裏流過訝異,更覺暖心,柔聲和她開玩笑,“不是說要請我喝奶茶嗎?反悔了?”
雨勢越來越大,天地之間拉開一張雨幕,絲絲弦弦地連成線。近九點,身後餐廳開始打烊,雕塑園的燈光也陸陸續續滅下,徒留路邊幾盞夜燈,在夜色里暈出光圈。
紀書顏站在她身前幾階台階下,撐着一把簡約黑色的傘,肩上暈染了些水漬,髮絲上也沾着濕意,而偶爾開起玩笑來眼裏卻盛了細細流淌的碎光。
停滯幾秒過後,尹亦白輕輕嘆口氣,她站在玻璃外檐下側了下腦袋提了提手裏的紙袋,笑,“這裏。”
“一個人喝完兩杯今晚我不用睡覺了。”
“嗯..”尹亦白這時候反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種打擾,“我沒有別的事了,現在就可以回家,你怎麼回去?”
紀書顏笑着看她,“那我有榮幸請尹小姐一起坐出租嗎?”
透過雨幕,兩人相視着笑,擔憂消散了不少尹亦白自然許多,撐起傘走到她身側。
從館內一路走了出去,中途尹亦白接了裴芝宜的電話問她有沒有到家?沒到家的話帶傘了吧?
尹亦白如實相告。
電話掛斷之後四周只剩下雨聲。
從美術館出來是一條林蔭道,兩旁樹木繁盛,路上行人少,臨街商店多賣文藝品雜玩,這個點也都紛紛閉了店。
傘與傘之間隔出一點間距不至於聽不見交談,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剛才的場面不難看出男人想接近,紀書顏在拒絕,對方甚至不懷好意,個人情感糾紛被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鄰居看見還稍作出介入,尤是對於紀書顏,確實尷尬。
她認為自己沒權利去打擾她獨處的空間,可事實上紀書顏仿似沒有很介懷,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
尹亦白在身側看着她,一襲白裙,一柄黑傘,比今天展出的所有油畫都淡一些,更多像是鉛筆素描的質感,畫裏一朵纖細但風吹不倒的蓮。
很快叫的車在路邊停下,兩個人收了傘一前一後上了車。
她們也在一個雨夜裏碰過面,那時仔仔留在她身上的爪印回去的時候還被顧妤笑了,她原以為紀書顏不會像現在這麼淡然。
尹亦白沒有戀愛經歷卻在朋友圈裏做着情感顧問的事,評價中肯,一針見血,朋友會說‘誒你沒談過你不知道’‘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做不到’,她呵呵一笑權當寫作素材。
但今天..紀書顏...是有點特別的,那個男人的行事也讓她莫名於了一點淡淡的不爽,她短暫想起剛才發過去的奶茶邀約,應該..沒有額外給人造成太多困擾吧。
“這兩杯有你喜歡的味道嗎?”兩個人手上都空閑下來的時候尹亦白打開包裝袋,看老城區道路上橘黃色的燈光漸次晃過紀書顏眉眼,平靜,溫和。
她心裏一觸。
反應過來今天自己好奇的想法太多實在不對勁,她晃晃腦袋甩掉,很快接上自己的話頭笑着介紹。
“嗯..楊枝甘露口味比較大眾我想着應該不會踩雷,桂花烏龍是這一季的限量,店員推薦,都是少糖,溫的。”
“……”
“楊枝甘露可以嗎?”
“當然,給你。”
說話間尹亦白頰側一抹紅色的印記在車裏看得清楚了些,紀書顏被吸引了注意,“尹小姐,你的臉上..”
嗯?尹亦白疑惑,接過她遞來的紙,一擦,無奈地笑,“我媽親的,應該是我剛剛沒擦乾淨,見笑了。”
她想糾正她對自己的稱呼,唇張了張,在這種氛圍下沒有說得出口。
紀書顏頓住一下也笑,她搖搖頭示意沒關係。
再聊下去要觸及私人話題,這裏明顯不是說話的合適地點,兩個人默契地止住交談,車廂里十分安靜。
奶茶握在手裏仍有餘溫,空氣里先是身側“啪”的一聲,紀書顏閃了閃眼睫,同樣地撕開吸管的包裝把它輕輕戳進杯蓋。
她嘗試了一口,濃郁的芒果味道伴隨偶有西柚顆粒的酸甜進入口腔,名稱和記憶里的味道對上了號。
紀書顏面向窗外,唇角偷偷抿出一點笑意。
她原本想說兩種自己都沒喝過的,可是尹亦白很周到也很關心她,她實在不忍她的眼裏給自己多蒙上一層與年輕人潮流脫軌的凄涼色彩。
那也太慘了吧。
她其實沒有過多在想關於肖宸的事了,他早被埋在記憶荒漠裏不被問津,只是最近涉及、今天見面多出些新的感觸,也更加能放下了。
她很長時間裏把肖宸當作一份救贖,錯以為圖書館前路燈夜夜長明的光是因為有他才足夠溫暖,他本可以的,可是他親手推了推,那種感覺如墜冰窟。
紀書顏抬手又喝了一點奶茶。
幸好,不甜,很暖,還挺好喝的。
被撞見是有些狼狽的,畢竟她連同梁茹都沒有說起過,不過她善良體貼的小鄰居...
啊。
紀書顏眨動一下眼睛。
...她的朋友尹亦白。
不需要明確的言語只是陪伴在身邊,她周身的情緒會自己傳達,可靠又給人安心。
車行駛在空曠的夜裏,很快地到了小區門口,雨漸停,她們一同往小區大門走。
尹亦白接到裴芝宜的電話,給她彙報戰果,同時關心有沒有到家,她接連回復“昂到啦”“你也早點休息”“拜拜”掛斷通話。
她眼裏是發自內心的寵溺的神色,不是敷衍,紀書顏溫聲,“你和你母親關係很好。”
“嗯。”尹亦白把手機收起來,突然想起自己的臉,她偏過來指剛才擦拭的地方問:“我這裏有擦乾淨嗎?”
紀書顏停了停仔細分辨,而後才注意到那塊陷下去看起來很好捏的軟肉,笑着,“嗯。”
“奧。”
正好今天有些感慨,她仰了仰頭就着這個話題,“我是我媽帶大的,她對我很好,特別寵我。”
尹亦白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她垂眸默認自己在聽。
她笑着繼續說:“我爸每年只有過年才回家,他的工作很忙,忙到我想像不到他在做什麼..”
“不過我媽不在意就是了,她是生意人,小時候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去哪裏都帶上我,那時候早餐最多是在永匯路那裏解決,你知道嗎,早餐一條街。”
紀書顏有點印象,“前兩年年初永匯路拆改擴建。”
“對,現在都是門面房,以前我最喜歡吃的是餛飩,可惜那家攤主早早搬走了...”
兩人行至小區門口不約而同駐足了一下,想起小巷裏那家老奶奶的小攤,看紀書顏臉上的疑問尹亦白笑着問:“哪有那麼巧的事?不過這家確實味道不錯,也挺像的。”
並肩往裏走。
雨停了,尹亦白先收了傘,轉身伸過手去示意她把奶茶和一直拎在手上的袋子給自己。
紀書顏頓了頓,給她。
等她稍作整理的這一小會時間裏尹亦白不自覺注視着她,雨後的風吹在臉上帶來一點閑適的愜意,她心底忽地痒痒的。
晚上近十點,和你的鄰居姐姐一起散步回家,不出於公事僅僅因為她們是朋友,還因為今天的她看上去..哪裏都要特別一些。
“謝謝。”紀書顏把東西拿在手裏,兩個人往樓棟走,她柔聲,“後來呢?”
“後來我入學了,生活也穩定一點,她還在做生意。”尹亦白很快錯開視線。
“前兩年我想勸她歇一歇,現在我想明白了,她忙習慣了,停不下來去做點慢節奏的事,逛街旅遊的時候愁容滿面的。”
尹亦白講到這裏突然笑起來,“你知道嗎,前些天的月餅她學了半個月,後來聽我小姨講家裏人被她的失敗品嚯嚯了半個月,今年月餅就被列在禁止送禮名單了。”
她轉頭看紀書顏面帶被逗笑的愉意,嘴角揚起,心裏莫名地熨帖。
笑過後彼此沉默,並肩而走。
紀書顏發覺和尹亦白交流是件很輕鬆的事情,不需要句句做出出於禮貌的回應,也不必費力了解事實背後的情緒,而是尹亦白的情緒就在那裏,哭笑都在臉上,即便安靜着也傳遞出快樂因子。
走在回家必經的路徑上,灌木叢生,空氣涼爽,路燈的光芒曠遠而悠長。
有溫熱的氣流托住她的心,無聲地,愈發和煦地,她抬手刷了門禁卡,目光柔軟,“今天謝謝你..”
..小白。
在心裏滾了滾,到了嘴邊忽地親昵得有些發燙,她遲緩閃過眼睫,在最後一個字緘了口。
尹亦白沒察覺,她搖搖頭說沒關係。
等電梯,沒忍住,“你..沒事吧?”
“沒事。”
她眼裏真真切切地眷注,濃烈的,到現在才展露出的擔憂,紀書顏把目光收回,神色婉順,淡笑着。
“是我的一位故人。”
走上電梯,清淡的香水味道怡人,身側聲音溫軟。
“你也看到的,當時情況不太好,我自己可能沒辦法獨自處理得這麼順利,幸虧有你在。”
雖然一路上觀察下來尹亦白認為自己不必太過掛慮,但親耳聽到,心完全放下來,還有她主動坦言的小小驚喜。
故人...說得挺明白的。
“職責所在。”她笑着回,有邊界感地不再過問,心裏卻一瞬間翻起點別樣的情緒。
不是工作、生活,而是相較之下更加觸及私人的、隱秘的情感問題。
這讓她感覺到她們的關係無形中靠近了一點,同時也想起那個舉止冒犯的男人,尹亦白眸色深了些,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她輕舒出一口氣去按電梯鍵。
沒來得及深思就聽見紀書顏擔憂地問:“手怎麼破了?”
尹亦白回過神,拇指指腹不在意地擦拭過左手食指指尖的血跡,“刻章的時候劃到的,風大撐傘的時候是有點疼,沒想到又破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個印章刻出的鬼樣子,笑了笑,“我手好笨,刻的時候感覺刀鈍得不行,刻到一半我覺得自己做的好醜啊。”
“哦對,當時我還拍了照片,給你看...”
她沾了血跡的手作勢去口袋裏拿手機,紀書顏從包里拿紙,目光跟隨,手輕輕拽住她的襯衣衣袖制止,“先包一下吧。”
尹亦白原本想說沒事,血珠在兩人的目光下順着指節從指尖滴落,下一秒紙巾被對半疊起輕柔地包裹住她的指尖。
血色浸染得很快,紀書顏稍用了點力氣把傷口一圈圈包緊。
尹亦白笑,“謝謝。”
她一隻手是傘和兩個紙袋,紀書顏臂彎處夾着文件袋手裏還握着奶茶,動作沒那麼快。
女人沒應答,尹亦白的視線下意識落在她方才輕輕扇動的眼睫上,滑過挺秀的鼻樑,雪白的肌膚,化了妝后柔潤的唇。
電梯沒有運行,不大的空間四處安靜着。
初看時覺得不是那麼精緻,越看越覺得她骨相柔和,皮相也好看,獨屬於東方的情調風致,美在和面容渾然相成的氣質、謙恭、親和。
連輕蹙起的眉都擰出一絲別樣的好看。
香水味不被察覺地沁入鼻端,尹亦白反應過來她們離得很近,有髮絲輕輕拂過腕骨,她耳朵尖莫名地冒起細細密密的酥麻觸感。
“你自己固定好。”紀書顏把紙巾尾端留給她,聲音溫柔,按下自己這端的樓層鍵。
電梯上升。
“嗯。”尹亦白目光抽離,對視的時候視線相觸,她眼波在她溫潤清淺的眼眸里盪了盪。
耳邊猝不及防咚的一聲短促鼓響,她怔然。
“刻得不順利嗎?”紀書顏關心。
“..不順利。”尹亦白頓了頓,眨了下眼睛,指尖仍存手感。
她手裏無意識摩挲着紙巾,耳邊餘音未消。
抬手喝下幾口奶茶,心靜了靜,尹亦白的思緒被自己的丑作品帶走一點。
她看着樓層的上升說:“開頭的時候我覺得還可以,後來就不行了。”
“嗯..不平、不勻稱、對筆畫多少沒有概念,比例不協調...”
紀書顏被她誠實的樣子逗笑了,“嗯。”
“第一次是這樣。”
“看完整的你就知道了。”尹亦白跟着笑。
“晚一點給你發消息不會打擾吧?”
紀書顏:“不會。”
“叮”的一聲到達11層,尹亦白先走出去,紀書顏稍慢一步。
兩個人在門口告了別,目送女人進門時仔仔若有所感地在門前止步沖她搖尾巴打招呼,胸前多了顆小鈴鐺叮叮噹噹地響。
她走過去陪它鬧了一會,在狗止不住旺盛精力的勢頭裏笑着互道晚安。
輸了密碼走到玄關處,尹亦白的臉上笑意還沒有消散,她習慣性地把鑰匙背包往該放的地方放。
坐下換鞋,周圍萬籟俱寂,她滯了滯試圖回憶今天所產生的奇妙情緒,意外地在歡鬧過後感覺到悵然。
手機震動一下,她看微信消息:
“不好意思又耽誤你這麼長時間。”
“它真340;很喜歡你。”
片刻,尹亦白揚起唇角,隨後長長嘆出一口氣。
啊,好累,怎麼周末輪休也這麼累。
她搖搖頭起身,有再多思緒也不想去煩憂。
洗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