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菩薩心腸的任士法對這個不交學費的學生十分照顧,大概他以為寒門出貴子吧,總是在各方面偏向他,且對他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從來不發脾氣。
倘若有哪個學生欺負任自飛,任士法必會重重地懲罰那個學生,但倘若任自飛做錯了事,則輕責兩句便罷。
然而,已有百歲高齡的任士法看走了眼,任自飛並沒有因為出身寒門而成為貴子,他雖然勤奮用心,但簡直笨得出奇,不僅腦子笨,手腳也笨,背不會課文不說,連識字也比別的學生慢許多,今日學會明日忘,學會這個忘那個,任士法只能長嘆一聲:“資質不行,再多的努力也是空費,先人失言,勤未必能補拙啊!”
那是任自飛第一次聽到“資質”這個詞,不過任士法並未因此對他改變態度,仍是像從前一樣和善。
當時黎原生和普超英已經在任士法的門下求學兩年多,先賢古籍多半已爛熟於心,是任先生的得意門生,按理說,他倆不會高看資質奇差無比的任自飛,但不知怎麼的,三人漸漸成了好朋友,且撮土為香,結為異姓兄弟。
黎原生對任自飛道:“先生與中土修道人士多半熟識,且對你偏愛有加,你既然無父無母,不如拜先生為爺爺吧,將來把我兄弟三人薦入到高人門下,拜師修道,有朝一日登上通天島直達仙界,豈不是好?”
飽受世間疾苦的任自飛早想步入修仙之途了,可奈何沒有高人肯教他,聽黎原生一說,覺得是條好門路,當即跑去找任士法要拜他為爺爺。
任士捋捋長須,沉吟片刻道:“反正你只是旁聽,並不算我的正式學生,想叫什麼你隨便叫吧,倒不致亂了輩分。”
自此以後,任自飛便稱呼任士法為爺爺,並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姓氏,只是他不識“任”字,一直使用“人”字,交的作業上也寫着“人自飛”三字,任士法也沒糾正。
兩年前,喜鵲山上的數位長老來到神仙驛,欲挑選一些天賦異稟的少年童子上山修行,名聲在外的任士法的學生自然是他們的首選。
任士法向他們推薦了五人,其中就包括黎任普結拜三兄弟,然而他們只帶走了黎原生和普超英。
任自飛攔在眾人面前,懇求道:“我們三個是結拜兄弟,向來形影不離,誓同生死,你們把我也帶走吧!”
一位道長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修行不是種田,不是誰都可以的,要講天緣,要看資質。”
任自飛第二次聽到“資質”二字時,仍是不知其意,後來向任士法請教:“爺爺,何為資質?”
任士法正伏在案上寫字,頭也不抬地道:“天資稟賦。”
任自飛又問:“何為天資稟賦?”
任士法停下寫字,抬起頭思索片刻,把手裏的毛筆尖伸到任自飛面前,問道:“毛筆是用什麼做的?”
任自飛道:“爺爺你不是說過嗎?是用羊毛做的。”
任士法又問:“那麼羊毛還能做什麼?”
任自飛邊想邊說:“能紡線,能做棉被,能打氈……”
任士法指着前面的桌椅板凳,呵呵笑道:“那它能做這些嗎?”
又指指門窗,“能做門窗嗎?”
再指指屋頂,“能蓋房子嗎?”
任自飛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額頭,道:“爺爺我明白了,它不是這塊料!”
任士法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對對對,正是這個意思。”
任自飛在心中糾結了多年的問題終於獲得了解答,然而他卻徹底絕望了,原來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更不是修仙的料,以前店掌柜還說過,他不是跑堂的料,廚師說他不是做飯的料,那麼他究竟能幹什麼?
此時,坐在大樹下的任自飛,仰望着從林間照進來的斑駁的陽光,陷入了深思,可深思的結果是,他連一撮羊毛都不如,難怪掌柜說他,別想着成仙了,能成個人就是天大的福分了,看來自己這輩子只能砍柴和劈柴了。
心念及此,悲從中來,眼中忍不住墮下幾滴淚。
自從黎原生和普超英走後,任自飛連個玩伴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嫌棄他,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唯一和他親近的任士法卻整日都在忙,不是在學堂講學,就是被眾人前呼後擁着高談闊論天下大勢,根本無暇顧及孤苦伶仃的他。
一種強大的孤獨和無助感把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擠壓得他幾乎窒息,他喃喃自語道:“大哥,三弟,你們好嗎?還記得我嗎?”
※※※※※
日已偏西,在仙來客棧中,眾人仍在談論着天下大勢,走了幾人,又來了幾人,宋於心、胡改邪和任士法卻一直都坐在原位沒動,大家的面色都很沉重,似是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
那個坐在店角的落魄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喝醉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條胳膊軟綿綿地從桌上垂下來,黃銅做的酒葫蘆掉落在地,灑出一灘黃澄澄的酒液。
宋於心喝了口茶水,緩緩地道:“正道和魔道糾糾纏纏地鬥了數千年,各有勝負,此消彼長,在從前來說,整體還是正道佔上風,魔道雖有興風作浪之勢,但不足為懼,正道各門派只消派出幾名修為高深的弟子便能將其剿滅。”
話鋒一轉,又道:“然則,時光飛逝,斗轉星移,魔道越來越猖獗,高手頻出,正道卻日漸衰微,一輩不如一輩,及至死神殿的殿主橫空出世后,魔道便慢慢地佔了上風,天下大勢悄然發生了大逆轉,已非邪不壓正,而是正不如邪,想來實令人擔憂!”
任士法道:“這位死神殿的殿主可是人稱‘神魁’的那位?”
宋於心道:“便是他,據說此人已有數百年的道行,集正邪兩派的神功絕技於一身,道法之高深,修為之廣博,世所僅見,亘古未有,天下之大,竟無一人是他的對手。”
話到此處,宋於心面色一寒,舒了口氣,又道:“七年前,神魁獨行萬里,以一人之力單挑了正道的七大門派,不論是單打獨鬥,還是群而攻之,正道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幾戰下來,正道元氣大傷,而神魁仍遊刃有餘,留下一番譏諷之言揚長而去。
“那時我年歲尚幼,但當時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神魁盤旋於半空之中做法,光影化作的刀劍、巨木、冰山、火焰、砂石等從天而降,我門中弟子須臾之間死傷過半,哀嚎之聲震動山野。
“掌門師叔率領十幾位長老列陣與之相鬥,然則顯效甚微,兩位師叔遭了神魁毒手,余者或傷或殘,盡皆潰散。其餘六門派的情況我沒有親見,但後來聽聞,大抵同樣慘烈。”
說著面有哀戚之色,咽了口口水,望着憂心忡忡的任士法,道:“毫不誇張地講,當今天下,已被神魁一人輕而易舉地玩弄於股掌之間,他若率領魔道六派同時進擊我正道七派,後果實難想像,不敢說正派會全軍覆沒,但絕無取勝的可能,自保都難。
“非我滅自己志氣,長敵人威風,便連掌門師叔也如此說。民間雖然傳說當年是七派聯手擊退了神魁,其實只是七派的前輩們以防引起百姓恐慌,故告誡弟子們,勿要將實情公之於眾,而實情是,當年神魁是自己收手的,不然我喜鵲門已於當年滅門,如今看來,不說也不行了。”
任士法重重地嘆口氣,捋捋鬍鬚道:“老朽偏安神仙驛一隅,雖常從旁人口中聽說過一些外界的事情,但絕沒想到天下的局面已惡化到了如此地步。”
宋於心道:“是啊,神仙驛地處東海之濱,臨近仙界,魔道中人畢竟忌憚三分,懾於天威,不敢輕易涉足。
“我師兄弟二人輾轉萬里到此,一路上的見聞着實觸目驚心,魔道中人任意奴役百姓,不願做奴者,或背井離鄉四處奔走,或乞討,或偷盜,或佔山為王淪為草寇,更有甚者投身魔道,與天下蒼生為敵。
“我二人一路走來,隨處可見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逃難百姓,餓死、凍死、病死、被魔道中人屠殺而暴屍荒野者不計其數,每到一處,皆是如此,放眼天下,除神仙驛外,竟無一寸凈土。”
任士法眉頭緊蹙,雙眼微眯,不住地唉聲嘆氣,沉默少許,道:“小道長莫要憂思過甚,自古正邪兩派,猶如天平的兩端,總是此起彼落,實難平衡,假以時日,在正道中人的同心戮力之下,必會扭轉大局。”
宋於心道:“任先生,陰陽平衡的道理,我豈能不知,只是今日這架天平,一端是彈丸,一端是巨石,我方一端已被高高地撬在天上,用盡全力也不能撼動分毫,更別說平衡了,正邪兩派的力量懸殊百年內實難拉平,除非我方出一位絕世高人。”
任士法點點頭,問道:“那玉煙真人他們可有良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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