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十五年前的臘月二十九這天,亦是除夕,整個神仙驛熱鬧非凡,當地的百姓加上從五湖四海而來的修道人士足有數千人,天還沒亮透,便早早地聚集在東海岸邊,翹首以盼通天島的大駕光臨。
大家誰都不敢高聲喧嘩,也不敢燃放煙花爆竹,每個人都帶着一臉的心馳神往激動地注視着海面,好在沿岸的地方足夠廣闊,幾千人也不覺得擁擠。
起初海面上風平浪靜,如鏡子般倒映着青藍色的天空,海天連為一體。
卯時剛過,天放亮了些,一輪車輪大的紅日從海面上冒出頭來,起先是一道弧線,其時金光萬道,直射蒼穹,片刻后便出來一個半圓,光芒往回收了收,待到紅日整個突出水面,金光便全部收了回去,化作一片白光,分外耀眼。
這時有見過通天島的長者便指着那輪初升的太陽道:“諸位看仔細了,通天島便要從太陽中漂流過來了!”
人們便眯起眼睛,濾掉些許強光,直視着太陽。
那時任士法五十來歲,還未親眼目睹過通天島接近陸地時的奇景,心下無比激動,渾身的血液似要沸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陽,直到盯得眼睛發痛,眼前只見一片白。
聽到有人喊道:“有個黑點,是那個嗎?”
任士法揉了揉眼睛細看,果然望見太陽中間有個圓圓的黑點,起初只有雞蛋大小,漸而便有碗口那麼大,飄浮在海面上,快速向岸邊靠近,漸行漸大,島的模樣便呈現了出來。
有人歡呼起來,有人卻小聲喝道:“休得喧嘩無禮,凡人得見仙子,幾世修來的福分,別惹惱了她們,以至憤而遠去!”
眾人便都住了口,只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海面,整個海岸鴉雀無聲。
那島在距離陸地約二三里的地方停下,依稀可見島上的花草樹木,高山瀑布,周圍祥雲籠罩,忽然,從島上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道光芒,直衝天際,只聽仙樂裊裊,只見綵衣飄飄,七個身影從七色光柱中飛出,揮舞着綵帶向岸邊飛來。
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宛若在夢境之中,連大氣也不敢出。
頃刻間,七位仙子已達岸邊,在人們砌築好的一個四方高台上徐徐降落,個個美貌無比,身姿婀娜,身上的綵衣無風自動,仙氣逼人。
人們這才回過神來,潮湧至高台四周,當然站在最前面的是正道各大門派的高手,因為高台便是他們出資建築的,他們又自作主張地按照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順序插了七把華傘,七位仙子便按照自己的衣着顏色分站在華傘之下。
台下的普通百姓一個個張大嘴巴,睜大眼睛,無所顧忌地仰望着台上的仙子,修道人士卻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不敢造次。
站在當中的青衣仙子從袖口中抽出一卷絲綢捲軸,雙手捧着徐徐展開,輕啟朱唇,仙樂般的聲音便飄了出來:“天帝詔曰:凡間多有奇才俊傑,虔誠向道,善身修心,悲世間之苦,痛世間之疾,懷慈念,行義舉,誅妖魔,護蒼生,實乃代天帝管治凡間,天帝深感其勞苦功高,德行遠大,特派我等來此相邀諸位共赴天界,位列仙班,享天地同壽。”
青衣仙子捲起絲卷,放入袖口中,頷首望了一眼台下,道:“我等今日所攜名單,是經天帝考察已久,萬里挑一的修行之士,天帝仁慈寬大,若不願去的,絕不強求;而今日未到場的,便此錯失天緣,實為可惜。”
台下的修道之士戰戰兢兢,連頭也不敢抬。青衣仙子又從袖口中掏出一方絲帕,展開來,宣讀名單,被點到之人便沿着石階走上高台,與仙子們並站一處。
一連點了七人,其中三位便是喜鵲門中的人,都到了台上。青衣仙子又把神仙驛的村長叫到台上,暗授天機,然後道:“七位上仙,我們走吧!”
然後和其他仙子一齊升空,綵衣飄飄地向通天島飛去。
七位新晉的上仙互相道賀,一邊向台下的同門道別,天空中傳來青衣仙子的仙音:“七位上仙若仍留戀凡塵,便不必跟來!”
七位不敢怠慢,沖台下拱拱手,先後飛升而去。
十四個身影飛上通天島,那島便徐徐地向著太陽的方向飄去,越飄越遠,終於在海天相接之處消失了,海面上復歸先前的模樣,祥雲退散,風平浪靜。
人們這才敢發出聲音來,有的歡呼,有的驚嘆,有的高談闊論,有的跪地膜拜,直到太陽升到當空,仍不願散去。
任士法講完,神情仍頗為激動,喘息了一下又道:“老朽口拙舌笨,實難描述當時的情景,若非在場,再多言語也體會不到那種心境,感天地之神奇,感凡間之渺小,感存在之飄渺,感生死之虛無,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
喝了杯酒又道:“親眼目睹了那番奇景,老朽才知‘海天相接’一詞並非比喻,海的盡頭是天,天的盡頭是海,凡間仙境本為一體。”
眾人聽得心馳神往,半晌無言。站在櫃枱后的店掌柜雖然聽任士法和此地的一些年老的長者講過這個故事無數遍,但當再聽時,也絲毫不覺得煩,反而每次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計認真再聽一遍,真是百聽不厭。
對於一個凡人來說,別說得道成仙,就是一睹仙顏,也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所幸再過五年,通天島又要降臨凡間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一道奇景,也算不枉此生了。
店掌柜目光隨意一瞥,看到後門口站着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穿着一身打着補丁的土布粗衣,半身伏在門框上,露出半張臉,一隻眼睛可憐巴巴地望向大廳里的眾人。
店掌柜走過去,低聲喝道:“干你的活去,這故事你聽了八百遍了!”
男孩指了指宋於心和胡改邪,怯怯地道:“我不聽故事,我在看他倆。”
店掌柜問:“你認識他們嗎?”
男孩搖搖頭。
店掌柜道:“你不認識人家,看得什麼?”
男孩道:“但是我認識黎原生和普超英,他倆是我的結拜兄弟,也在喜鵲山上修行,我想問問……”
店掌柜不耐煩地打斷他:“問什麼問,問也白問?他倆是他倆,你是你,人家資質好,被喜鵲山上的長老挑去,你和人家隔着十萬八千里呢!快去干你的活兒,別想着成仙了,能成個人就是你天大的福分!”
男孩沮喪地哦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宋於心叫道:“那小孩,你說我什麼?”
店掌柜趕忙陪笑道:“道長別理他,他是店裏打雜的夥計,執着於修道成仙,但是資質太差,數次不中貴門中長老的意,今日見了二位,便有結交之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宋於心沖男孩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男孩用徵詢的目光望了一眼店掌柜,未及得到許可,便一腳跨過門檻,小跑着過去,站在宋於心和胡改邪面前。
宋於心打量了一下男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道:“我叫任自飛?”
宋於心怔了一下,望向任士法,未及詢問,男孩指着任士法道:“他是我爺爺!”
店掌柜趕忙過來解釋道:“他無父無母,是我們撿來的,平時就住在店裏,只因任先生待他親熱,教他識文斷字,他便稱呼任先生為爺爺。他本來沒有姓,只叫自飛,後來自己加了個‘任’姓。”
宋於心道:“這名字倒有點意思,是誰給取的?”
店掌柜道:“他原來不叫自飛,而叫自來,只因他不請自來,夥計們便叫他‘自來’,叫着叫着,便成了他的名,他嫌難聽,便改成了自飛。”
宋於心來了興趣,問道:“怎麼個不請自來?”
店掌柜嗐了一聲,道:“十二年前的一天,天色方亮,我從樓上下來,這孩子便在當地了,那時大約剛過滿月,牙還沒長出來,我們店裏的人便把他撫養了起來。”
宋於心哦了一聲,抬起手撫摸了一下任自飛的頭髮,道:“方才我聽你說,你認識黎師弟和普師弟?”
任自飛點點頭,道:“我們還是結拜兄弟呢,黎原生長我一歲,是大哥,我是二弟,普超英小我一歲,是三弟,我們當初歃血為盟,要一同修行證道,他倆前年上了喜鵲山,再沒回來過,我卻沒能去。”
說著神色有些黯然,眼眶裏閃着淚花。
宋於心拍了拍任自飛的肩膀,呵呵笑道:“你們還歃血為盟?知道何為歃血嗎?”
任自飛叫道:“怎麼不知道?你看,我手指上的刀口還在呢!”
說著伸出左手的中指,伸到宋於心的面前。
宋於心捏住手指看了看,果然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血痕,沉吟道:“照理說,你這個年紀,自愈能力強得很,蛻舊皮長新皮只是數日之間的事,這點小傷,豈能留得這麼久?難怪……”
他住了口,輕輕嘆口氣,言外之意便是,難怪你中不了喜鵲門長老們的意,果然是資質太差,不是一般的差,便連常人也不及,更別說符合喜鵲門招收弟子的苛責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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