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比丘三千
話音未落,那塔林間忽然站起一人,遙遙朝眾人看來。韓嫣第一時間發現,瞬間掣出方天畫戟,嚴加戒備。連淙趕緊拉住她的手腕,苦笑道:“大姐!我們是來向人請教事情,不是來砸場子的。您制怒,制怒!”韓嫣哼了一聲,收起了畫戟。
阿伊娜運足目力,卻也只依稀看到一個灰色人影,問米拉道:“這就是那個頭陀?”
米拉也不敢確定,輕笑道:“想來應該是他。我們慢慢過去,不要衝撞了高人。”
眾人安步當車,朝那人走去。那人見了,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站在一座塔下,等候眾人。
走得近了,連淙才看清楚那是一位西域頭陀。但見他身量極是雄偉,披了一見臟污得看不出顏色的法袍。暴眼環目,一臉的絡腮鬍子和灰黑的捲髮與胸毛混雜在一起,形如野人。胸前掛了一長串拳頭大的鋼鐵佛珠。佛珠是鋼鐵的也就罷了,各個還奇形怪狀尖刺林立,在他濃密的胸毛里時隱時現。眾人隔了丈許站定,他也不出聲,瞪大了眼睛,一一掃視過去。見了小石頭,眼中忽然露出驚喜的光彩,彷彿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手都顫顫發抖起來。
米拉微微皺了皺眉,出聲道:“大師...”
頭陀一揮手,朝小石頭道:“你很有佛性,很好,很好!”說的竟是中土言語,只是有些磕磕絆絆。
神山上人哂然一笑。眾人有所不知,其實他是與佛祖結緣的...石頭,自然不太看得上凡間佛子。只是朝頭陀笑了笑,卻不言語。
頭陀渾然未覺,臉上的熱切也不減絲毫,咧嘴笑問道:“你來做什麼?”
小石頭本想與他打打機鋒,看了看他又高又壯又髒亂的樣子,忽然沒了興緻,隨口道:“我們受了一位高僧囑託,要將他的舍利攜回此處安葬。你可知道一位梅花僧人,俗家姓名叫薩格勒的?”
頭陀一愣,道:“梅花桃花喇叭花,水花雪花指尖花,老和尚不認得花。”
小石頭嘁了一聲,不再理會。連淙笑道:“大師可知道薩格勒?”
頭陀這才正眼瞧了瞧他,點點頭道:“薩格勒是大腳鳩摩伊頓的徒弟,是金輪多羅黑樹的徒孫,我怎會不知?”
連淙大喜,拱手道:“不知大師上下如何稱呼?與薩格勒大師有何淵源?”
頭陀對上小石頭的時候欣喜異常,對上其他人卻是一副石佛模樣,道:“薩格勒與我爭奪格爾宗的領袖,結果兩敗俱傷。他遠走中原,我避世湖邊,便是如此。”
眾人一呆,那頭陀卻面露微笑:“他終於還是要回來的。他的舍利,極是有用。很好,很好。”他這一笑,顯然是對梅花僧而笑,而不是對面前的眾人而笑。
連淙皺了皺眉。他不知這頭陀年輕時參詳千手千面大法,面相時如稚子,時如霸王。而今功法大成,才返璞歸真,回歸本來模樣。想了想,問道:“不知大師是否可以將薩格勒大師的舍利,收藏於寶塔之中?可以的話,我們想豎塊碑。”
頭陀冷冷道:“我這兒有石塔六萬六千六百座,已經埋葬了三千四百六十二位往來僧人。多他一個,有什麼關係?”
連淙心中一松,笑道:“如此多謝大師了。不知哪座石塔,可做薩格勒大師的涅磐之所?”
頭陀隨手指了一座。連淙見他似乎並不願與眾人言語,當下也不客氣,領着眾人朝那石塔走去。那石塔看着近,卻也在一里開外。眾人走出一段路,阿伊娜輕聲道:“我總覺得這個頭陀古古怪怪。”
顏岐悶笑道:“這和尚在這兒壘石塔壘傻了。壘了這許多石塔,又有什麼用?”
小石頭正徜徉在佛息環繞之中,聞言呸了他一聲,道:“你這魔崽子懂個屁!六道輪迴,這頭陀要在這裏做一座輪迴大陣。那是功德無量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忽然一愣,喃喃道:“六道輪迴,怎地埋了這許多和尚?”
連淙心底湧起一陣不安來。回頭看去,那頭陀正遠遠跟在眾人後面。逆着陽光,只見那壯碩身影,卻看不清楚他面目。他不想驚擾了眾人,笑着對顏岐道:“你不敬佛祖,罰你跟在大家後面,撿拾馬糞。務必使這佛光聖地,乾淨得如被夜叉巡過的沙灘一般!”
眾人不曾騎馬,他又說這巡海夜叉,自是意有所指。顏岐正要反唇相譏,驀然反應過來,嘟着嘴道:“撿到了馬糞,就拿來丟在小光頭腦袋上!”在神山上人腦門上摸了一把,笑着跳開幾步,躲到了隊伍最後面。小石頭氣得沖他狠狠呸了一聲,惹得諸女嬉然而笑。
不一會來到那石塔前。這石塔高有丈許,亂石堆疊,卻沒有什麼可以放骨灰舍利的供奉之處。眾人正尋找間,那頭陀已經跟了上來,沖連淙伸手道:“拿來給我!”
連淙略一猶豫,便將裝着梅花僧骨灰舍利的黑陶罈子交給了他。頭陀揮手道:“都讓開些。”
眾人依言退開,連淙和顏岐裝作好奇的樣子,隱隱攔在眾女之前。頭陀嘴裏嘰里咕嚕念了幾聲咒語,忽然將罈子猛地砸到了石塔之上。但見一縷白影,在陽光中飄飄蕩蕩,幾聚幾散。頭陀大喝一聲,那白影凝聚成手指粗細的一條螢石,“嗒”地一聲墜落在石塔上。
眾人嘖嘖稱奇。頭陀坐在石塔之前,唧唧嗚嗚祝禱起來。如此過了一刻中,頭陀長身而起,撩了撩面上亂髮,朝小石頭道:“這裏到處都是佛石。你既然來了,便與我一起歸隱了可好?”
小石頭皺皺眉頭,道:“我又不是苦修之人,留在此地作甚?你有你的大誓願,自去做便是。我不留下。”
頭陀桀桀大笑,笑得地上飛沙走石:“你這般人才,不留在此處侍奉佛祖,何其暴殄天物?我做主了,要將你留下!”
那瘋狂的笑聲中,天上有蒙蒙烏雲壓將下來。那些石塔之間忽然惡風乍起,飛沙走石。小石頭訝道:“好好的佛門凈地,怎地突然戾氣四塞?”
顏岐嘿嘿笑道:“我說這世上假和尚多吧?獃子,這老毛子是不是你的徒子徒孫?”
小石頭大怒道:“你才是老毛子的師父!”
韓嫣刷地掣出了方天畫戟,身上也披上了金甲。見那頭陀鬚髮皆張,眼睛漸漸射出紅色光芒,朝連淙喝道:“此時不攻,在等飯熟么?”身戟合一,直直朝那頭陀殺去。
連淙急忙掣出赤金劍,掩殺上去。一戟一劍風馳電掣,幾乎同時擊在那頭陀身上。“嗡”地一聲,那頭陀咬了咬牙,身形卻巍然不動。風波激蕩,將周圍的石塔震塌了不少。
頭陀吃了二人合力一擊,心旌震蕩,也是暗暗吃驚。他本是法力高強的釋門苦修,十餘年前被魔頭引誘,入了魔道。佛魔雙修,煉成了混元一體,自以為已是天下少有敵手。不想這一對少年男女合力一擊,便已經讓他小有損傷。當下厲吼一聲,身上骨節啪啪作響,雙手舉天,整個身形大了一倍不止。
連淙一把將米拉諸女推開,又揮劍沖了上去相助韓嫣。一邊顏岐一手舉起了驚神鼓,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拿出一環圈刃,在他手上滴溜溜轉圈。
三人合力,那佛陀終於退了一步。只是他也就退了那麼一步。疾風厲嘯之間,頭陀猛然一合雙掌,胸前的尖利念珠激射而出,分朝眾人襲來。
連淙,顏岐和韓嫣各持兵器將念珠撥開。顏岐畢竟功力淺一些,被那念珠震得虎口破裂,鮮血直流。三人意欲回身相救,那邊小石頭雙掌前頂,撐出一面光盾,將念珠攔了下來。
前面的三人剛鬆了一口氣,散落在地的那幾十顆念珠卻似活了一般,在地上彈跳兩下,又飛速攻來,氣勢更勝之前。尤其第一波攻擊念珠都來自前方,還好抵擋;這第二波卻是來自四面八方。小石頭飛快閃到阿伊娜她們身前,又舉起光盾,擋住了來襲。這一下他接得有些勉強,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顏岐狠狠嘬了一口手上鮮血,揮起圓刃又沖了上去。韓嫣的畫戟也再次擊向頭陀。連淙微一猶豫,揮劍將四散的念珠挨個劈開,才回身相助。
頭陀念珠被毀,更添惱怒,雙手舞得密不透風。邊上石塔中冒出六顆瑩白石頭,在他周圍環繞飛舞。眾人不知他又要出什麼險惡招數,只管一味猛攻。
那頭陀將數千僧侶的佛息桎梏在一塊塊潔白螢石之中。旁人初看,還以為他一心向佛,打造了一個安息之地。誰知道他暗藏機關,那些螢石,十有八九能猛烈炸開。炸裂時佛息衝撞,威力更甚尋常炸藥。他一手掣出一柄銅頭大鎚與眾人周旋,一手張合之間,已將六顆螢石一齊射向韓嫣。
韓嫣揮戟將螢石擊開,不料那些螢石竟然一齊在她身邊炸了開來。連淙和顏岐相救不及,一齊大吼小心。好韓嫣!察覺不妙,立刻清叱一聲,將金甲加到了十足十。便是如此,那佛息爆炸之力,還是將她腰間的金甲炸開了一大片,露出嬌嫩的肌膚來。
連淙見她按住傷處,跪地不起,當下催動內力,赤金劍狂風暴雨般刺在頭陀身上。雖然只此處一個個小小血點,到底慢慢擊破了頭陀的護體之力。頭陀惱怒之際,身形又高漲三尺,在烏雲黑風中悍然而立。
四周的石塔倒了一大片,飛出了千百顆螢石來。那些螢石慢慢合而為一,懸在了半空。
顏岐的驚神鼓一直響個不停,力求擾亂了頭陀的心神。哪知那頭陀獨守湖邊百十年,心性之堅毅,已是水潑不入。好容易連淙在他身上刺出了血點,他哪裏還會客氣?右手一揮,十二枚寒嬰蚋飛入了頭陀身上十二個血點,一齊朝他心脈衝去。
頭陀怒吼一聲,跪倒在地。那百十顆螢石跌落塵埃,猶自嗡嗡作響。連淙韓嫣更不遲緩,畫戟直刺入他的心口,赤金劍也飛快在他揮過,刺裂了他的雙目。
三人得手,不約而同飛快退開,護在米拉等人身前,防那頭陀臨死反撲。頭陀厲聲慘叫,身上的血肉竟然一大片一大片地掉了下來,露出森森白骨,連五臟六腑,也都赫然可見。
連淙和韓嫣緊皺眉頭,看着這可怖一幕。那鮫人女孩和米拉的兩個侍女,已經捂住眼睛,不敢再看。頭陀忽然猛地一跺腳,身上血肉盡去,唯餘一副高達丈余的骨架,骨架上又冒出森森藍光。
眾人正驚愕見,地上的螢石嗖嗖嗖嗖,一齊飛到那骨架四周,繞着它轉起圈來。千百顆螢石飛速旋轉,彷彿成了一個石繭。
眾人本以為那妖僧又在作怪,卻聽那骨架嘶叫連連,雙臂不住地擊打那些螢石,左衝右突卻偏偏奈何不得那石繭,不由面面相覷。連淙不知如何應對,只好朝韓嫣顏岐打個眼色,先護着阿伊娜等人退後。
那些螢石愈轉愈急,已經不停發出嗡嗡之聲。眾人退到三十餘丈外,還是有勁風拂面。小石頭訝道:“這佛息彷彿受了誰的指引,正在相助我們。”
顏岐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不廢話嘛?問題是我們要做些什麼,才能將那骷髏打倒?”
韓嫣道:“這頭陀顯是以魔御佛,走了魔族的法門,方能將佛家之力,使得如此霸道詭異。”
連淙沉着臉點點頭,道:“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魔族的爪牙竟早已深入此處...”
正議論間,那石繭轟然炸開,將那骷髏炸得四散紛飛。一剎那間,白日當空烏雲退散,又是一個朗朗青天。
連淙見那頭陀死的透了,方才小心翼翼,上前觀瞧。空氣中有一股血肉燒焦的氣味,偏偏又顯得十分中正祥和。連淙正疑惑間,那石繭炸出的深坑中忽然白霧瀰漫,漸漸凝結成一個寸許高的白色身影。定睛一看,竟是那梅花僧薩格勒。
梅花僧那從容淡定的臉上頗有喜色。他的身體慢慢升騰到了連淙面前,與他平目而視。連淙施了一禮,梅花僧微笑道:“連施主客氣了。”
連淙咧嘴笑了笑,回頭看看眾人都圍了上來。他知適才必是梅花僧援手,才將那頭陀殺敗,心中感激不盡。梅花僧盤腿坐在半空中,朝眾人擺了擺手,道:“我的時間不多,就長話短說了。這苦頭陀與我本是同門,原來也不是壞人。他原本在此堆壘石塔以侍奉佛祖,傳經佈道。只是他修佛之意過於虔誠,日久年深,竟成心魔。原本這些石塔里的舍利骨灰,都是受他感召,自願將自身舍利贈與他的高僧大德。後來他嫌這樣太慢,竟開始戕害過往僧侶,以速其成。幸虧你們適才將他打傷,那些困在石塔里的僧侶魂魄。才有機會脫身而出,以其人之道將之炸得灰飛煙滅。”
阿伊娜奇道:“這位大師傅,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梅花僧的身影忽地繚繞飛舞,漸漸成了另外一位僧人的模樣,朝眾人合十道:“這裏有三千多比丘的魂魄,合作一人,這些前事,我們便彼此都知曉。”
小石頭大奇,道:“你們這許多人,合成了一個?那你們現在,是人是鬼?”
顏岐輕輕踢了他一腳。那白色身影又飛舞了一番,又成了另一位僧侶,笑道:“人也好,鬼也好。佛門廣大,都能度了去的。”
連淙長長出了一口氣,朝白影道:“本該將大師的遺骨埋葬於此,想不到居然成了如此模樣。晚輩實在惶恐。”
梅花僧又現出身影,慈眉善目,笑道:“我那最後一絲俗念,竟成此地三千比丘的救贖!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施主萬不可自責,老僧心懷無限感激。”
連淙笑道:“大師不怪罪便好。”
梅花僧掃視了一眼眾人,朝小石頭道:“你佛緣深厚,卻難免不遭惡人覬覦。我這裏有一件錦斕袈裟。穿在身上,不但可以修養佛性,還能隔絕氣息,保你不為惡人所趁。”說話間,那白影分出一絲,繞在了小石頭身上。漸漸竟化成一件袈裟模樣,又消弭於無形。小石頭大喜,心念一動,果然有一件金彩斑斕的袈裟出現在他身上。顏岐笑道:“笨和尚!還不快點收了去,看着金光閃閃的,這就把賊頭招來了!”小石頭心中歡喜,不去理他,自收了袈裟,朝梅花僧合十而拜。
梅花僧寶相莊嚴,身影漸漸散淡起來:“諸位施主,我們紅塵再會。”一縷清風拂過,終於再也看不見他。小石頭又合十拜了一拜:“阿彌陀佛!大師再會。”
連淙見他面有哀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