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山酒
次仁旺珠大喝一聲,雙掌暴漲一尺,帶着呼呼風聲,朝連淙撲去。連淙不知密教大手印威力如何,但是見他來勢猛惡,雙掌竟有火紅光芒,知道不可肉搏,揮舞着赤金劍迎了上去。劍掌相交,竟發出一陣金鐵交鳴之聲。一擊之後,二人各自後退。次仁旺珠的大手掌在身前一頓,猛然推出。江水頓時倒灌,排山倒海一般朝連淙涌去。連淙長嘯,身劍合一,如流星趕月般朝水牆刺去。那水牆挾天地之威,寒氣又重,拍在他身上,彷彿堅冰一般。連淙奮力前掠,終於仗着赤金劍鋒利,穿透水牆,直直朝次仁旺珠刺去。
次仁旺珠不敢輕攖其鋒,閃身躲過。連淙得勢,層雲十八劍揮灑而出,渾然天成,攻勢密如春雨。次仁旺珠被他搶得先手,卻並不慌亂,大手印揮舞得密不透風。二人一個內力雄渾醇厚,進退之間步步虎虎生風;一個劍勢輕越靈動,飄忽閃展猶如花間戲蝶。二人斗得難解難分,張靈徽眉頭越蹙越緊,忽然一言不發,掉頭朝江邊掠去。
次仁旺珠收掌,連淙撤劍,二人相視一笑,頗有點惺惺相惜之意。次仁旺珠躍到張靈徽面前,張靈徽冷冷地看着他道:“還請師兄讓道。”
次仁旺珠坦然微笑道:“師妹不必生氣。連兄弟功夫了得,又一表人才,確是師妹良配。”
張靈徽以為二人為自己相爭,覺得極是無聊幼稚,又有些被冒犯之感。尤其連淙不顧己意,竟然真與次仁旺珠爭鬥,她心裏十分不悅,故而含忿而去。不料次仁旺珠居然來了這麼一句,不免有些驚訝。
次仁旺珠哈哈一笑:“師妹神姿仙態,愚兄自然慕艾。只是愚兄落花有意,師妹卻流水無情。愚兄也非死纏爛打之人。與連兄弟之戰,只是兄長考察妹婿,而非男人間意氣之爭。”他神色洒脫自然,張靈徽不由點了點頭。
連淙也跟了上來,朝次仁旺珠拱拱手道:“小弟可還入次仁兄法眼否?”
次仁旺珠輕笑道:“你比不得我成熟穩重。”
連淙嘿嘿一笑:“次仁兄也比不得我英俊瀟洒。”
二人哈哈大笑。張靈徽放鬆了眉頭,朝次仁旺珠微微頷首,飄然而去。
次仁旺珠朝連淙擠擠眼睛,一指張靈徽的背影,神色頗有些幸災樂禍:“連兄弟請吧!”
連淙見張靈徽的冷淡漠然,心中雖有些犯怵,倒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朝次仁旺珠笑笑,轉身追去。
張靈徽聽了次仁旺珠一席話,其實心中已無怒氣,只是有些尷尬於自己猜錯了兩人心思。見連淙笑着追來,嘴角輕輕翹起,腳步卻更快了三分。連淙幾步追上,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哈哈一笑,朝客棧飛掠而去。
第二日一早,次仁旺珠已帶着人在客棧門口等候。他本拜在任洗山門下,只是任洗山不總在書院,很多時候便是任濯岳在教導學問。次仁旺珠為人十分周到,來的時候帶了十幾頭氂牛。其中一頭渾身雪白,尤為神俊,鞍具也極盡鋪張。次仁旺珠請任仲庭坐了。眾人浩浩蕩蕩,騎牛上山。
大迦葉山綿延數百里,那日陀寺在主峰珠穆峰下,離鎮甸有幾十里山路。是日陽光燦爛,這幾十里路山路白玉妝成,間或有成群的氂牛在山間迤邐而行,壯麗中透出一分煙火起來。一行人都身具術法,自不似常人一般受不得風寒。一路談笑風生,賓主盡歡。路上果然有遇到轉山的信徒。有認得次仁旺珠的,知道他是活佛弟子,無不躬身謹立,恭敬異常。
行了半日,離那日陀寺尚有半里地,索南活佛已經帶了一眾弟子迎了出來。這位活佛身材高大魁梧,滿面紅光。腳下龍行虎步,神態十分威猛。一見任仲庭,便大笑着甩下眾人,一把將他抱住。二人認識了幾十年,不打不相識,見到他任仲庭也極為歡喜。常言說人生七十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這兩人加起來都快兩百歲了,又是在場身份最尊之人,是以在山路上說了好一陣子話,邊上的人也不敢打擾。
二人道了好一陣子別情,任仲庭才將任濯岳,張靈徽和連淙三人向索南嘉措介紹一番。索南嘉措是見過任濯岳的,倒是張靈徽是第一次見。拿出一顆佛珠送給她,哈哈笑道:“這娃兒十分靈秀,我徒兒配不上你。”張靈徽坦然一笑,微微躬身接過。那佛珠既可潤靈養神,又可作為兵器,是極寶貴的禮物。
眾人見活佛賜下寶珠,張靈徽只是鞠躬為禮,頓時有些不悅。索南活佛卻全不在意。任仲庭介紹連淙的時候,直接說了這小子是我的外孫女婿。索南嘉措又是一陣大笑:“你也配不得這娃兒。”又拿出一顆寶珠,送給了連淙。
任仲庭見他連送了兩顆珠子,心中大悅,笑道:“你這老兒這般大方,純粹是擠兌我呢。也罷,回頭讓你的寶貝徒兒再來稷山書院。我還有些壓箱底的本事,本待傳男不傳女,現在也不好意思藏私了。”
索南活佛的巨掌拍了拍任仲庭的肩膀,笑道:“你這老兒才是姦猾!做這順水人情!”他是何等樣人?自然知道次仁旺珠之前在稷山書院的時候功法未濟,學不得有些高深之術,倒不是任仲庭有意而為。不過敲定了徒兒可以再去學習術法,他自然也是老懷大暢,當下將手底下四個大徒弟,一一介紹給眾人。
與中原門派不同,活佛的大徒弟未必是年紀大或者入門早。比如次仁旺珠年方二十四,是活佛所有弟子中年紀最小的一批人。但是他天資聰穎,就是活佛的大徒弟之一。大徒弟是一種尊稱,更像是中原的嫡傳弟子。索南嘉措門下四位大弟子,為首的德吉雲丹八十有二,看起來比活佛更加蒼老。第二位桑珠白瑪,身材瘦小皮膚黝黑。他本是天竺人,受活佛感召,萬里迢迢前來歸化。三弟子阿旺多吉,和活佛一般壯碩,性格也似活佛一樣的開朗奔放。最小的便是次仁旺珠。他也是四人中唯一的白衣瑜伽,也就是在家修行的活佛。
眾人鬧鬧哄哄,說說笑笑。索南活佛十分健談,一路指點江山,給眾人介紹沿途景緻,說些雪區的風土人情。任仲庭對連淙和張靈徽笑道:“每次來,這老兒都要說一遍他年輕時與雪山神女的戀情。”話音剛落,索南活佛果然神色一斂,指着一座雪山,說起當年他冰峰遇險,有神女步履祥雲,手持雪蓮,前來相救。言語中對往事不勝唏噓。眾人相遇時才是申初,走到那日陀寺的時候天色已黑。活佛拉着任仲庭,二人又去敘談,讓次仁旺珠去給連淙等人安排宿處。
當夜那日陀寺大排宴筵,款待來自中原的貴客,活佛最好的朋友。藏傳佛教並不忌葷腥飲酒,各式牛羊肉類和糌粑,酥油茶放了滿滿一桌。其中有一種風乾氂牛肉,初嘗口感乾澀,猶如嚼柴。但是仔細咀嚼,肉味與辣味上來,便滿口流香,回味無窮。用來佐酒,再好不過。索南活佛嗜酒,雪區特有的青稞酒一碗接一碗的上來。任仲庭知道他的喜好,來的時候帶了八十斤上好汾酒,此時拿了出來,更是讓活佛眉飛色舞。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活佛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們也是酒到杯乾,開懷暢飲。次仁旺珠說連淙搶走了他的神女,拉着他一碗又一碗地乾杯。連淙也被勾起了酒性,毫不示弱。到後來二人勾肩搭背,你一碗肝膽相照,我一碗義氣千秋。喝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宛然已是最好的弟兄。任老夫子也是人逢喜事。飲至半酣,豪氣干雲,拿出寶劍在酒桌上且歌且舞,學了一趟呂祖戲牡丹。自稱年輕時但憑此舞縱意花叢,一手劍一曲詞,贏得無數青樓薄倖名。拉着連淙和次仁旺珠,硬要將劍舞傳授。直到月明中天,賓主才盡歡而散。
連淙一路踉蹌,到了客舍倒頭便睡。他有法力護身,除了酒醉,倒沒有什麼別的不適。一覺睡了兩三個時辰,被一股尿意憋醒。一抬頭,竟看到張靈徽靠在一邊的軟榻上。月光中的她寧靜柔美,不可方物。正是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連淙放輕了手腳,生怕驚到這月中仙子。卻不知他出去之後,張靈徽的臉上慢慢湧起了一絲紅暈。
等連淙回來,張靈徽已然不見,讓他悵然若失。微一思量,便知道剛才張靈徽其實並未睡着。笑笑嘆了口氣,躺在床上,細細品味那酸酸甜甜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日,次仁旺珠每天來找連淙喝酒。他父親是XZ四大土司之一,家資殷富,家裏藏了許多好酒。二人每日沉浸酒鄉,醒時便互相印證所學,各有所得。次仁旺珠是真將他當作好朋友,給他準備了一個極大的庭院,又有兩位年輕美麗的少女伺候。連淙無意沾染更多情債,每日都回寺里居住。任老夫子笑話他怕老婆娘家人在,不敢眠花卧柳,未免不夠洒脫,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任濯岳卻對他此舉甚為讚賞。
這日連淙與旺珠酒興高漲,吩咐人在一座山崖之上鋪了幾層上好的波斯地毯。二人席地而坐,以藍天艷陽,白雪山風為佐,一口氂牛肉乾,一碗青稞烈酒,喝得酒酣耳熱。僕人怕旺珠風寒,要搭起帳篷,被二人大笑着拒絕了。
飲到正午時分,山下浩浩蕩蕩,來了一大隊人馬。旌旗招展人喝馬嘶,十分隆重。很快有小喇嘛前來相請,說是再有兩日便是舍利法會之日,來參加的俠客劍仙越來越多。寺里剛剛接到消息,有極尊貴的客人轉眼便到,寺主讓他前去迎接。旺珠不敢耽擱,要連淙無論如何都要將酒喝完才能走,自己匆匆趕去了寺里。
旺珠既走,卻留了許多僕人在旁。連淙頗不自在,揮退眾仆,自取了一大壇酒,曬着太陽,嚼着肉乾,倒也自得其趣。正喝到妙處,有一襲白衣來到了他的面前。張靈徽提了一壺酒,在他身邊微笑而立。
連淙大喜,拉着張靈徽坐回到毯子上,為她斟了一碗酒,道:“這酒極烈,入口也不柔和,倒是回味悠長。你不好酒,慢慢喝就好。”
張靈徽嫣然一笑,一口將那碗酒幹了。連淙驚訝之餘,又有一絲感動,自己也幹了一碗。又將兩個酒碗斟滿。藏人飲酒,以豪邁為美,對酒具不甚講究。那碗都是粗陶所制。拿在張靈徽白玉般的小手上,卻多了一絲颯爽氣息。連淙笑道:“每多看你一眼,你便更美一分!”又一碗酒下肚。
張靈徽適才喝得有點急,暗暗運功壓下酒勁,又陪了他一碗。連淙再次斟上。青天白日,雪山美人,連淙心中無比暢意。半年來他第一次體會到當年一個人快意江湖的感覺。張靈徽兩碗酒下肚,那羊脂般的肌膚上透出一絲粉紅,平添三分嬌媚。連淙再喝一碗,仰天大笑一聲,衝過去將她摟在懷裏,狠狠吻了下去。
張靈徽閉上了眼睛,沉醉在他的愛意里。她一開始與連淙相知相戀,未必沒有一絲想主動體驗情愛的好奇之心。便如第一次飲酒,第一次喝茶,第一次御劍,第一次殺人。她若是不願意,以她的身份,自可不去飲酒,不去喝茶,不去御劍,不去殺人。只是她有心嘗試,便去飲了那苦酒,喝了那釅茶,學了御劍,殺了那本可由別人去殺的人。於她而言,這一切都是生命中所必須有的體驗。只是與連淙在一起越久,那種欲圖有所體驗的感覺便越淡。相反,情愛本身卻讓她越來越沉迷。
二人擁吻許久,連淙輕輕放開了她,在她耳邊道:“等哪一天我心無牽挂,便與你抵死纏綿!”
張靈徽羞紅了臉,看了他一眼,垂首靠在他肩上,輕聲道:“人永遠都不會心無牽挂,你又何必等待?”
連淙大奇,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張靈徽有一絲慌亂,卻並不躲避。那一雙明媚大眼清澈如水,坦坦蕩蕩地看着連淙,如泣如訴。
連淙忽然笑了笑,放開了張靈徽,走出幾步,靜靜地看着她。長久以來,他心中一直塊壘堆疊,生怕自己客死異鄉,讓那些愛他的女子魂銷骨立。與她們相交之時,心底總有些無意識的遲疑。不管是姜菱,還是蘇淺雪,甚至張靈徽,他一開始都無意招惹。此時張靈徽一襲白衣俏立雪崖,雙眸晶瑩婉轉,其中多少情意,頓時將他心中的塊壘擊散。連淙豁然開朗之餘,有些自嘲地笑笑,柔聲道:“以前我沉溺傷悲,做了那情愛中的懦夫。不自覺地逃避,竟然要娘子你開口求歡,是我不對。”
他這話不太正經,但是神色莊重無比。張靈徽感受到他的歉意,鼻子裏有些發酸。連淙笑道:“以後娘子再想與我巫山雲雨,只要一個眼神即可。連淙水裏來火里去,再不逃避!”
張靈徽又氣又笑,恨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連淙一笑,拿起一碗酒,喂到她的嘴邊。張靈徽哼了一聲,欲要轉過頭去,卻被他死死控住。拗不過他,不由暗嘆一聲,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連淙見她櫻口微張,小心喝酒的樣子,嬌柔鸞順又美艷非凡,真箇心神俱醉。
二人在雪崖上膩歪了將近半個時辰,直到有人前來稟告,說外公相請,才慢慢分開。張靈徽渾身發軟,半是春心,半是酒意,又有一些羞澀。
匆匆趕回那日陀寺,問明任仲庭之所在,便找了過去。二人走得急,在門口差點撞到一個人。那人一見連淙,頓時大樂:“賢弟!怎麼你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