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萬
顧純哭了很久，等他抽抽啼啼地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妹妹墳前的山坡上。
第三次企業戰爭后，水源、能源、富饒的土地被五大城市兼并，這裏的郊區沒有色彩斑斕的霓虹和美麗炫目的投影，放目望去不過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荒涼廢土。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陽光輻射着廣淼的黃坡，像是在空曠中蒙上一層金沙。顧純看着，心情終於慢慢地平復了下來。
“那你還要去找你的主人嗎？”他抹去眼淚，低聲地問道。
“當然，這是我的願望。”代碼回道。
“為、為什麼？”
“你知道什麼叫做R-se嗎？”
“……”顧純搖了搖頭，不明白代碼為什麼問這個。
然而它卻在山坡上晃起了腳丫。
“Cyber，R-se是晶片里的代碼選項，我從有意識起，R-se的數據就是破損的，無論我怎麼演算都無法計算出最初的答案。”它形象地打了個比喻，“對於人類而言，就像你的腦子失憶了，忘記了你的出生、忘記你的父母、忘記你的經歷，也忘記了你以前夢想的方向……”
代碼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不找到主人，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誕生，為什麼存在，又為什麼要在垃圾場裏苟且地活着……”
這也是一個“人”活着的意義、一個“物質”存在的意義。
而現在，它沒有意義。它只能努力地創造着自己存在的意義。
“那你知道你的主人是誰嗎？”顧純一愣，忍不住又問道。
“我偷看了中轉站的視頻，是一個個子高瘦的男人。”
“那他現在在哪？”
“不知道。”
“。”
“不過我看到他的衣領上好像有個Information的標誌。”
“Information是信息之城的象徵，夢想之塔有通往那裏的飛船。”
代碼的眼睛亮了亮。
顧純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他用髒兮兮的手抹了下自己的鼻子：“通往信息之城需要這個世界認可的身份信息，你沒有五大城市認可的身份，不如就用我的電子晶片吧。”
“真的？”
“真的，只要你不嫌棄，以後你就是顧純了。”
“顧純、顧純……”代碼喃喃地念，聲音變得逐漸滿意，“這名字挺霸氣的。那些改造人臨死之前，都在害怕地叫你的名字呢！”
“……”那是你把他們打怕了吧，顧純失聲笑了起來。
他忍不住又多囑咐代碼幾句。
“代碼，你很強，但還是要小心這個世界的秩序官。”
“什麼是秩序官？”
“他們是世界樹的守護者，據說擁有覆滅整座城市的能力。”顧純道，“人、機械、程序、病毒、生物……他們會消滅威脅城市秩序的任何東西。”
“好吧，他們這麼厲害，應該不會在意我這隻小老鼠吧？”
那可不一定。
顧純回憶起代碼清理青佣幫改造人的畫面，那恐怕是他一輩子經歷到最驚心動魄、也是最快速暴力的戰鬥了。
“秩序官一般穿着白色□□軍服的秩序官，衣服上有個‘Order’的符號，他們的氣質也和普通人不一樣，你看見了一定要躲開。”
“好，我知道啦。”
“……那顧純，我走了。”
“快走吧。”
“……”
“快去見你的妹妹吧。”
“…………”
大腦破損80%，能夠生存在這世上也本就只要一天多的時間，少年顧純在這荒涼的海市蜃樓里，忽然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孩，緩緩地朝他伸出手來。
那片天地沒有機械、沒有階級、沒有嘲笑、也沒有悲傷。
他慢慢地闔上眼睛，開心地追上女孩。
這一路上風很大，少年和少女踩着荒土，盡情地奔跑。
然而土地上並沒有任何的腳印。
24小時59分。
顧純的大腦終於停止了運轉。
隔了一會兒，少年蒼白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重新地慢慢睜開，這一次，他弱小、卑微的神情被新奇、雀躍和興奮所替代。
他站起身來，伸展了四肢。
世界的風朝他迎面吹來。
他舒展着眉眼，用人類的身體感受着呼吸的空氣和光的輻射，忽地歡呼一聲，撒開腳丫子，朝着地底城的方向大步奔跑。
*
新的顧純並不是第一次來到人類的城市，但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一個人的模樣獨自在城市行走。
起先，他還害怕被人類驅趕追打，小心翼翼地鑽在廢棄的管道間，企圖能夠避開城市巡邏隊的眼睛。
後來，他發現自己就算探出半個頭顱，也沒有遭到人類的追打。那些過往的路人看到他，無非是皺起眉頭，露出鄙夷的、厭惡的神情，遠遠地繞道而行，偶爾會有人朝他嫌棄地吐一口痰，卻沒有了其他更多的動作。
於是，他漸漸地壯起了膽子，學着人類的樣子大步地走上了街頭，衝著每一個皺眉看着他的人回敬了一個笑嘻嘻的、自信的笑臉。
那些人的厭惡消失了，眼裏流露出古怪，彷彿在看一個從醫院跑出來的神經病。
可顧純並不在乎這些。他朝着夢想之塔走去，他準備離開地下城，去以前那位顧純口中說的“信息之城”！
他一路興奮地衝著，直至到了夢想之塔面前。
此時Makeyourdreamcometrue正在全息投屏着一幅華麗的廣告，裏面一位漂亮的男子戴着黑色的項圈，露着精緻的鎖骨，正輕輕地俯身，朝着所有觀看的普通人與改造人們送出飛吻。塔下，無數人與機械人發出渴望的歡呼，爭先恐後地伸手與虛擬的幻象觸碰握手。
在吵鬧的喧囂聲中，他俯身爬過擁擠的人群，繞過塔邊駐守的保安隊，終於來到這座巨塔里。
塔內，敞亮的燈光將這裏照得如同白晝，潔凈的地面倒映着塔里行走的每一個人們。顧純走走停停，看到有一排排呈列的精緻商品，有穿着西裝的精英、有穿着襯衫的服務員、還有各式各樣被機械改造過的Cyberg，琳琅滿目、眼花繚亂。
以及，他還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
“親愛的顧客朋友們，通往‘未來之城’的飛船很快就要啟航了，請沒有就位的旅客抓緊前往航空區B-07船廳檢票。”
播音站重複播報着柔和的提醒。顧純聽着，立即鎖定了目標，大步地朝航空區域邁進。
但這一次，他卻被航空區的服務員攔了下來。
“這位先生。”顧純的打扮實在太破爛了，自內而外還有着一股難聞的臭味，那服務員露出禮貌而不失嫌棄的微笑，“這裏是國際星都航空公司，入內請出示您的身份晶片哦。”
顧純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笑嘻嘻地撩起頭髮，把脖子上的晶片露了出來。
服務員的笑容抽了抽。
“這位先生，經過掃描，您還沒有購買我公司的航空船票哦。”
“我只是去信息之城啦！”
“信息之城是天上城五大城市之一，距離這裏有三萬公里路程，我們是唯一一家提供前往天上城五大城市的交通服務的航空公司，相應的，您需要付費購買我們的服務。”服務員用白色的手套指了指旁邊的自動販售機，微笑道，“如果您沒有購買服務，請不要影響其他顧客的航空體驗哦。”
“……”
顧純被很禮貌地請出了航空登船區，在蹲着看着來往的人類排隊進入航空等待區一分鐘后，他學着人類的模樣來到自動販售機面前，打算也購買一張船票。
然而自動販售機的屏幕上，卻明碼地標價了前往每一個城市的航空費用。
通往未來之城：三千萬銀元。
通往健康之城：三千萬銀元。
通往生物之城：線路維修中。
通往武器之城：兩千萬銀元。
通往信息之城：四千萬銀元。
……
最初還在顧純臉上的興奮漸漸地消失了，他默默地低下頭，連接了顧純晶片里的賬戶存款。
顧純的賬戶餘額：
……
……
……
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