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王子毅
糾結了整個下午,忽然聽到娟子叫我:“醒醒,醒醒,來活啦,麗庭大酒店,八零七房,點名讓林小川老闆親自服務,說有生意洽談”。
這話聽起來不但彆扭,而且有股不祥的預兆。
“不會又是孫嬸吧?”。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就為騙我去相親。
“還真是個女的,聲音特甜,趕緊去吧,祝你成功”。
我讓娟子把我手機拿來,一般都放在櫃枱里,鈴聲巨大,哆啦A夢,誰聽見了誰接。
“二十分鐘不回來,給我打電話”。
“誰愛打誰打,反正我不打,沒聽人說嗎,壞人好事,生孩子沒屁眼”。
“胡說八道”。
高文伸腳踹她。
麗庭大酒店就在街對面。
我挎着配送箱,穿過馬路上了行人路,酒店大堂里燈火通明,到了八樓,卻是一片昏黃,只有門牌數字是亮的。
敲開八零七的門,我嚇了一跳,面前是個扎馬尾的女孩,臉抹得煞白,女鬼似的打量我。
“來啦,放桌上吧”。
我跟着她進來,背後響起“啪嗒”撞鎖聲。
堵着門的居然是周佳凝:“又見面了,想找你聊聊”。
“要不……去我那兒聊,招牌牛肉鍋還是蠻不錯的……”。
我是真心覺得在酒店談生意不合適。
扎馬尾的女孩忽然一把揪住我后領子,人貼的很近,似乎在觀察那塊記的形狀。
她身上有股很好聞的乳香,象奶油雪糕的味道。
“哎,哎,別動手……有事說事”。
周佳凝抄着手,遠遠的看着:“你覺得是他嗎?”。
“這話應該問你,當初你們倆關係最好”。
“……都過去多少年啦……”。
“瘦了點,跟你一樣,沒怎麼變”。
我被扯的很不舒服,又不敢碰她,往前掙。
“坐下”。
她輕輕一拽,把我整個人扔進沙發里,窩了個跟頭。
“你們想幹什麼,有這麼談生意的嗎?”。
我挺生氣,可面對兩個漂亮的女孩子,一時手足無措。
“別廢話,從我下單到你敲門,一共用了三十三分鐘,總花費是一百八,我算你兩百,兩百塊三十分鐘,回答我幾個問題就好”。
茶桌上擺着手提電腦,裏面是張舊照片,一群高矮胖瘦的孩子圍着三個男人,正中間的那位揚着張闊臉,陽光下神采亦亦。
邊角是鋼筆簽的年月日,十五年前。
“這是不是你?”。
她指着一個小胖子,十歲左右,光看五官的話,跟我真有七八分相像。
“我不是王子毅,不是王子毅,你們還沒完啦?”。
我試圖站起來,被她按住脖子,下巴壓到鎖骨上,既喊不出聲,又動彈不得。
這女孩力氣驚人,感覺象頂着台液壓機。
“你今年多大?”。
“二……二十六”。
她沖周佳凝點頭:“年齡、長相、胎記都對”。
接着,臉轉過來:“好好看看,能認得出我嗎?我是大妹”。
“……我……我……”。
我哭笑不得,黃泥巴掉褲襠,不是也是。
為了脫身,只能將自己遭遇車禍的經歷講了一遍。
“失憶啦?”。
女孩們異口同聲,對視了一眼:“你不會騙我們吧?”。
周佳凝立刻問:“你還記不記得一個球形的瓶子?”。
“什麼瓶子,多大?”。
她形容不出來,急的直轉圈,最後“砰”的靠在門上,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完啦,現在我倒希望他不是王子毅了”。
大妹反而很冷靜:“不就是失憶了嗎,又不是變成了傻子,只要他是王子毅,生活中肯定會留下線索”。
我記憶里到底有什麼,對她們如此重要?。
“我能走了吧?”。
“等等”。
她坐到我面前:“昨天那瘋子是誰,你認識嗎,為什麼追我?”。
我一愣,原來能讓花開的不只有周佳凝。
說是說不清楚了,估計她也不會信,好在手機里有證據,打開娟子的朋友圈,幾段視頻都在,有一張圖上還標了名字:聖女花。
周佳凝上網查了查,也查到了聖女寨。
“玉硯雪山,聖女寨?”。
她朝大妹苦笑:“難道咱們都失憶啦?”。
“得找他聊聊,他人呢,是不是還在你店裏?”。
這女孩,找人聊天有癮。
我說他有點倒霉,昨天剛被撞了,今天又被搶了,搶花的是一個小個子。
“小個子,什麼樣的小個子?”。
“什麼樣不知道,他戴着個頭盔,警察說好象是慣犯”。
女孩們神色怪異,硬繃著不敢笑。
周佳凝指指腦袋上的耳機,問了大妹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說花開是不是因為這個?”
“有可能……今天開了嗎?”。
我印象中沒有。
“那不對,怎麼忽然攪進來個聖女?”。
“……不會出事吧?”。
大妹沒吭聲,似乎在生誰的氣,抬頭看見我,一跺腳:“你說你,關鍵時刻掉鏈子,這麼多病你不得,非當個傻子……”。
“剛才你還說他不是傻子呢”。
“傻,這要是場遊戲,他就是個BUG”。
“我,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但必須得回去了,店裏忙不過來”。
看着遲遲沒響的手機,我心裏把娟子詛咒了一萬遍。
“帶我們去你家”。
一沓鈔票“啪”的扔進我懷裏。
我就住在飯店二樓,這個點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我們進去的時候,娟子正在廚房打下手。
兩個女孩一左一右夾着我胳膊,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等上了樓,仨人都吃了一驚。
房間裏凌亂不堪,抽屜櫃門全開着,連臭襪子都翻了過來。
“是被偷了,還是……?”。
她們比我還緊張,在堪比垃圾堆的物品里扒拉來、扒拉去,大妹忽然彎腰撿起了什麼,氣憤的沖周佳凝揮了揮:“這個冒失鬼,也不事先打聲招呼”。
“虧她想得出來”。
周佳凝見我臉色不好看:“別擔心啊,真丟了什麼,我們賠”。
她翻了翻手裏的相冊,:“你怎麼連一張小時候的照片都沒有?”。
鐵箱子都燒化了,幾張紙能留得住嗎?
“也沒你母親的”。
“她受了重傷,沒撐過去”。
聽老爸說,母親撞碎了車玻璃,整張臉慘不人睹,遺照拍了,不敢用,對我而言,她就是一個陌生人。
在得知我老爸也在不久前撒手人寰,周佳凝有些傷感:“你忘記的那十一年裏,肯定有想念的人和事,記憶不是垃圾,扔了就扔了,希望你能重拾自己的人生”。
“如果想起了什麼,或者想了解些什麼,去找我們”。
大妹老熟人似的拍我肩膀:“八零七,隨時恭候”。
女孩們說的很真誠,但不可能憑藉幾句話就推翻我這十幾年來的身份認知,何況,闖入者是她們的同夥,不報警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下了樓,我和娟子互相埋怨對方,我怪她不僅置我於危險不顧,連家都看不住,她反說我不務正業,扔下店裏的生意,跑去勾搭小姑娘,而且還是倆,提議明天由我一個人去送香腸。
舉手表決時,我看都沒看高文,他從頭至尾站在娟子那一邊,白長了個大個子。
孫有德的超市開在南城,挨着我的母校第三中學,他兒子兒媳在大城市裏當醫生,因為自己的身體不太好,只能讓侄子孫春來幫着打理。
他每天都會來轉一圈,在超市裏坐上個把鐘頭,喝茶看報,跟老街坊嘮嘮家常。
我扛着香腸進去的時候,這爺倆正在茶海上燙杯子。
“昨天店裏出事啦?”。
“有人被搶了”。
“聽聽,多懸哪”。
孫有德拍拍報紙:“你再瞧這個,葯業男主任失聯數日,親密女助手慘死磚場,這是被人盯上了,光那復元生的專利,每年至少能分幾百萬”。
“他一直不肯交出核心技術,公司當然有意見”。
孫春來挨個倒茶:“我有個朋友在原石研發中心,他說余量海在搞什麼基因試劑,能修復受損的器官和神經,所以復元生的療效要高於其它同類葯,這回出事,弄不好就因為這個”。
又是余量海,好象所有人都在談論他。
茶是釅茶,我胃裏開始不舒服,太陽穴也突突的跳,回來吃了葯,頭越發的沉,迷迷糊糊趴在桌上。
無數往事閃現,快速的倒回,最後場景是俯視我的那張臉,由朦朧到清晰,居然不是老爸,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五官清秀,長發低垂,搔着臉頰,痒痒的。
“乖乖,起來吃飯嘍”。
我驀然清醒,大口的喘着氣。
為什麼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令人莫名的想要親近?。
高文灰頭土臉的回來,娟子接過箱子,讓他去洗洗:“地方不好找吧,那片基本沒人住啦,都是空房子,我是不敢去,能活活嚇死”。
“是不好找,轉了兩圈也沒見什麼小倉庫,她讓我掛樹上了,說自己出來拿”。
高文喝了口水,放杯子的時候碰倒了藥盒:“川,外面有幾個小子鬼鬼祟祟的,老往這邊瞅,也不進來,不會惦記上咱們了吧?”。
有什麼好惦記的,要錢沒有,要命不給,打不過讓娟子跟他們走,第二天就能讓她全給氣死。
我還沉浸在夢裏,一臉生無可戀。
“哎,我可沒招你,少拿我打哈哈”。
娟子一碰高文:“這還看不出來,又被人甩了唄”。
在她眼裏,除了吃飯,就是男女之間那點破事。
我拿起複元生,忽然想起孫春來說過,這葯里含有生物基因,難道是我的記憶得到了修復,如果是真的,夢到的那個女人會不會是我的生身母親呢?。
我找出陳安俊的名片,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高文勸我別打電話,搞不好再打到警察手裏。
那天是高文把他弄走的,我問他住哪兒,高文一指對面,是麗庭大酒店。
麗庭大酒店裏有個保安叫趙河寬,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小四兩,這小子一臉疙瘩,偏愛耍帥,隨身揣着個四兩的扁酒壺。
碰巧他來店裏吃飯,我順嘴問了一句。
“有,見誰都塞名片,不過現在走了,警車拉走的,肯定事犯了唄”。
“這麼嚴重啊?”。
看來余量海的案子有了新進展,否則警方也不會隨便扣人。
“你打聽他幹嗎?他這人忒邪性,頭一天來,吵着要住八樓,睡了兩夜,非要調,這下好啦,到了十樓連床都沒碰又換了地方,去了看望所”。
“你怎麼知道的?”。
“嗐,要不是他,昨天我能一宿沒睡嗎?”。
陳安俊在十樓的房間是一零零六,環境比八樓的好,有推拉門的陽台,能晒晒日光、看看風景。
他退房后,入住的是一對小情侶,久別重逢,正在忘我之際,忽然聽見陽台的門被推開,月光中,一個佝僂的身影直立而起。
“就這一嗓子,把保安部的經理都喊來了,倆人那臉色沒法看,男的哆嗦女的哭,光換房間還不成,免單,外帶二十四小時警衛”。
小四兩一拍腿:“你說我招誰惹誰啦,他摟着女朋友睡覺,我溜溜站到天亮”。
陽台上確實有攀爬的腳印,順着排水管一直到十樓,可那對小情侶並沒攜帶什麼貴重財物,至於搞這麼大動作嗎?
鑒於陳安俊之前頻頻換房,小四兩懷疑那個深夜訪客是沖他來的。
“不定得罪了什麼人”。
他一口咬定:“連警察都說,他的事不簡單”。
晚上,我提前關了門,吃了葯,懷着忐忑的心情躺在床上,頭皮從脹到一陣陣發麻,彷彿鑽進了十幾條蚯蚓,隨着血管神經繞着圈的拱。
眼睛剛閉上,那個女人又出現了,伸着手指逗我,背後還有一張臉,是個細眼睛的男人。
“咱們孩子越長越象我了,瞧這小臉蛋”。
“模樣隨你,聰明勁隨我,到了學校肯定回回得第一”。
“吹吧你”。
女人格格的笑:“乖乖,頭一天上學,媽媽給你做了兩個荷包蛋,快起來,起來啦,小子毅……”。
小子毅?我一下驚醒了,在黑暗中瞪着難以置信的雙眼。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騎車直奔孫有德的超市,提起我媽馮彤彤,他有點心不在焉,老是顧左右而言他,問得多了,索性打起了電話,一本正經的談起了生意。
我心裏堵得慌,回到店門口,看到對面的麗庭大酒店,一口氣衝上八樓,敲響了八零七的房門。
大妹看見我就笑,側身讓進去。
“你承認你是王子毅了?”。
我聲明自己的態度:“我想先了解一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胖子,十歲,喜歡吃,愛耍個小聰明什麼的”。
“那之前的經歷哪,有沒有跟你們說過?”
“孤兒都差不多,我只能告訴你王子毅不是被遺棄的,我好象聽他說過,他的親生父母生前很疼愛他”。
至於他的親生父母是誰,為什麼來到孤兒院,周佳凝看着我,意思是只能問你自己啦。
“啊,昨天你說了,我是誰不重要……如果你們遇上了困難,也可以把我當成朋友,能幫的我一定幫”。
場面話。
女孩們同意了,給我講了個故事,就從逃離孤兒院的那天說起。
“我們大部分人都有先天性基因缺陷,身體很虛弱,動不動就生病,新生孤兒院本來是巨人葯業分公司的職工託兒所,樓上有他們的實驗室,負責人是一個姓明的,朱永良是他的助手”。
“朱永良?”。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本來要找的就是他”。
大妹冷笑:“沒想到讓我最牽挂的,竟然是一個混蛋”。
十五年前,孤兒院發生了流感,朱永良把實驗室的庫房騰空,單獨隔離了八個被傳染的孩子。
某天晚上,他正在給孩子們打針,被人匆匆叫走,說院長忽然昏迷了,緊接着小妹就發起瘋來,亂喊亂叫,又扯衣服又咬人,幾個大人都按不住她,一下竄了出去。
大妹邊哭邊追,其他孩子也都跟在後面,就在這時候,整棟樓猛的搖晃起來,他們聽見有人喊地震了,便拉着大妹鑽到會議室的桌子底下。
“後來朱永良趕來了,我還以為他是我們的救星哪,誰知道他第一句話就是讓所有人馬上撤離,說我們感染了非常罕見的病毒,這種病毒會讓人具有攻擊性,殭屍電影看過吧?就那意思”。
周佳凝點點頭:“當時我可是嚇壞了,那場景,簡直是世界未日”。
去追小妹的人,個個全身武裝,拿着繩索棍棒,孩子們戰戰兢兢,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於是決定要跑。
有兩個膽大的,趁機溜回隔離室,抱來一大堆零食,給每人分了些,開始了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