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瀾月堂只是王府西苑的其中一處內宅,在主僕四人眼中卻是比很多大戶人家的大院都要寬敞氣派。
這也越發堅定了春娘想要長久留在梁王府邸的心思。
銀簾入院后負責整頓行李,連腳步都是輕快的,“那位梁王世子可真是風流俊朗,將咱們揚州那些公子哥兒全都比下去了,我就說姑娘定是有福氣的!”
春娘替阿朝解下面上的珠簾,露出滿意的微笑:“姑娘今日表現得很好。”
可不是好,方才那世子爺瞧她時的眼神都直了!
阿朝坐在妝奩前,聞言抿了抿唇,一雙杏眸清澈溫柔。
案几上擺着些桂花糖糕,趁着春娘來梳頭,阿朝慢慢用了幾塊。
扶風水榭的方向還喧鬧着,偶爾傳來幾句戲樂聲和談笑聲,壽宴不知何時結束,瀾月堂這邊已經準備起來了。
繁瑣的高髻拆解下來,滿頭青絲烏亮如緞,滑落在女郎纖薄的背脊。
春娘也不禁暗暗感嘆,好在這幾日連哄帶騙的,否則姑娘豈能恢復得這般快。
她為阿朝重新梳洗一番,梳上大晏女子閨中時興的垂髻,再換上一身輕薄淺淡的紗裙,露出胸前一小片飽滿滑膩的雪膚,整個人看上去氣質柔和溫婉,又不失鮮妍嫵媚。
春娘無比確定的是,無論今夜來的是梁王還是世子,只要姑娘將人伺候滿意了,將來可不止這樣的造化。
想到那梁王好以美人為盂,梁王世子手段又十分殘虐,春娘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又忍不住叮囑兩句。
“男人都喜歡乖巧順從的姑娘,你的心性恰是如此,放聰明些,萬莫忤逆主子的意願,只管將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真有不情願的地方,也莫要顯現在臉上,忍得一時,貴主定會加倍疼愛你。”
這些話來時玉姑都提點過她,阿朝自幼所受的教導也是如此,故一一點頭答應。
春娘見她如此溫順,不禁想到今後,“梁王妃早年病故,王府沒有主母,你若能……”
話未說完,急促而微亂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
“世子爺,這是獻給王爺的美人…世子爺!”
“都給我下去!到院外守着!”
“嘭”的一聲,屋門大開,涼風伴着酒氣裹挾而入。
阿朝一轉頭,便見晨時見過的那位世子爺酡紅着臉闖了進來。
春娘暗暗一驚,只知這位爺惦記上了芊眠,卻不想來得如此之快,好在她們早有準備。
視線往下,春娘又不由得心中一緊。
那根皮質軟鞭原封不動地懸挂在男人的腰側。
“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幃間好使鞭,尤喜破瓜之樂”。
酒後,好使鞭。
春娘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兩個丫鬟都有些猝不及防,正要俯身施禮,殷重玉大手一抬:“這裏不用人伺候,你們幾個也都下去,爺不傳召,誰都不許進來!”
看來是要辦事了。
春娘攥緊手掌,應了聲是,又朝阿朝點點頭,便領着兩個丫鬟行禮退下,順道……帶上了門。
殷重玉一步步走向妝奩前的小女人,不、不對,她小小年紀,眉眼間還有些青澀,聽聞還未及笄,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
阿朝喉嚨咽了咽,心知討好了面前這位,便無需再應付那梁王,心內再緊張,也任由男人握住自己的手。
蔥指纖纖,觸手滑膩溫涼,殷重玉只覺從指尖一路酥軟到了心口,呼吸都亂了幾分。
事實上,阿朝從未與男子觸碰,因着害怕,身體也異常的敏-感,尤其是這種陌生又帶着侵-略性的接觸,讓她本能地輕微顫抖着。
卻不知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對男人來說無疑是強烈的情-欲催化。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阿朝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世子爺醉了,妾身為您煮些醒酒湯來可好?”
四目相對,殷重玉這才發現小姑娘一雙眼不光清澈純粹,眼尾薄紅,微微上挑時,竟還摻着一絲攝人心魄的媚,嗓音又是這般甜凈綿軟,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而那細長脆弱的脖頸下,薄紗衣襟半遮半掩,像無聲的邀約,胸前那一枚艷色的月牙痕迹點燃了他眼中的烈火,讓他渾身血脈賁張,迫不及待想要攫取一切。
阿朝才要起身,身體就毫無防備地跌進他烙鐵般滾燙的懷抱。
男人擒住那截纖細皓腕,黑沉的眼底迸出瘋狂。
……
扶風水榭內,謝昶的起身立刻驚動了梁王府的府衛。
這些人都得了吩咐,這位內閣首輔來者不善,身邊還帶着高手,不得不防。
是以今日王府上下都加強了戒備,唯恐生亂。
可首輔大人要消酒,尤其見他面色不虞,一雙眼陰沉得厲害,底下人哪還敢攔着,只得派了幾人暗中盯緊。
謝昶傳來近身的暗衛吩咐幾句,那暗衛當即領命離開,謝昶的臉色也越來越冷。
他閉上眼,雙拳攥緊,眉宇間的戾氣聚如山巒。
身體中那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和恐懼愈演愈烈,幾乎燒穿了他的心臟。
謝昶自十五歲起,便有一個秘密藏於心底無人知曉。
他與一女子同感識,共生死。
而那女子,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妹妹阿朝。
先帝隆豐八年,南潯書院涉嫌一樁文字獄案慘遭滅頂之災,所有參與史籍編纂、檢修、刻印、買賣者一律斬首示眾。此案牽連甚廣,也殃及到無辜受累的南潯書院山長之子、謝昶的養父謝敬安。
官兵上門前夕,養母得知難逃此劫,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名遊歷四海的方士,請其做法,令他兄妹二人感識相通、命脈相連。
那時的謝夫人是這麼說的:
“阿昶,你並非我之親子,大難當前,去留隨君,你本就不必與我們一同赴死。”
“我知你志不在南潯這方寸之地,也知你性情堅韌不易磨折,能從閻王爺手裏奪下性命,來日定能青雲萬里。當日救你之時,你爹爹從未想過讓你報答什麼,我們撫養你這些年,也從未過問你出身何處、仇家為誰,只盼你顧念當日救命之恩與這八年養育之恩,護佑阿朝一世安穩。”
“牽連進這樁案子,我與你爹爹勢必要與南潯書院同生共死,可阿朝還小,稚子無辜啊……你就讓阿娘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說,他也不會棄阿朝於不顧。
說到底,阿娘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也是,誰會將幼女的性命交付給一個冷血陰鷙、身負血仇的怪物呢。
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與他後來手上沾染的無數鮮血和人命相比,區區忘恩負義又算得了什麼。
可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養母的請求,把自己的性命與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捆綁在一起。
他帶着阿朝連夜逃離南潯,不料不久后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亂,他與阿朝在人仰馬翻的街頭走散。
兵荒馬亂的時期,一個六歲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為命不過朝夕,卻沒想到老天爺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個小小的、嬌氣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亂世之中活了下來。
也幸好因着感識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復一日的成長,磕磕絆絆,大病小災,甚至有一次險些丟了性命。
只是這秘密深埋心底,就連心腹下屬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殺機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幾,無論是為他還是為阿朝的安危考慮,都不能將自己的命脈暴露於人前。
也正因此,尋人的難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從孩童到少女初初長成,算算時日,這孩子年底就該及笄了。
風平浪靜了這麼多年,今夏以來他卻感受到她身體的急劇變化,一開始不輕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種莫名的眩暈噁心甚至讓他以為她已有孕在身,後來才發現不是。
之後這幾日,他親身體會到她陷入從無僅有的傷痛與絕望中難以自抑,短暫的放鬆之後,今日這種劇烈的恐慌又再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直到將她整個人吞噬。
驀地,手臂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謝昶猛然睜開眼睛,額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裏分明毫髮無損。
他當然知道這種疼痛意味着什麼。
手臂上的那股劇痛還未消散,緊接而來的,又是一連串毫無章法、皮開肉綻的痛楚,脖頸,胸口,後背,腰側……以及,被扼住脖頸的窒息感,都無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謝昶彷彿能夠聽到她的哭聲。
向來平靜從容遊刃有餘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亂。
理智讓他冷靜下來,就算急也沒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謝昶眼底隱藏的瘋狂便多增一分,彷彿蟄伏太久的凶獸,下一刻就要從瞳孔中掙脫。
直覺告訴他,阿朝就在這裏,就在他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比的強烈。
“你可有聽見女子的哭聲?”
身旁的凌硯亦是他心腹,方才見他面色陰沉如刀,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側,冷不丁聽到這一問,當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頭皮搖頭:“屬下……未曾聽到。”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凌硯都未能聽到,想必是他聽錯了吧。
扶風水榭外是一條蜿蜒的復廊,光漏花窗的圖案便有百般變化,對應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見處處都是動了心思的。
可謝昶此刻沒有賞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院內一棵鮮綠油潤的芭蕉樹在冷風中搖動不止。
那哭聲一直在腦海中回蕩,似乎還越來越近了。
謝昶的腳步似被什麼牽引着,沿着復廊一直往裏。
“大人,前頭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話音未落,凌硯眉頭倏忽一緊:“大人!的確有女子的哭聲!”
謝昶已經聽到了,面色幾乎冷到極致,便也毫無顧忌地加快了腳步。
疼痛隨着那哭聲一道道在耳畔迴響,一種喜怒交織的情緒在體內劇烈地交鋒,還有三分壓抑不住的、想要摧毀一切的慾望。
他現在腦海中甚至沒辦法思考其他。
出了迴廊,沿着後院一間間尋找,沿路幾名王府護衛阻攔不住凌硯的身手,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衛前來,凌硯旋即一聲哨響,幾名暗衛飛身入院,西苑之內一時陷入混戰。
王府護衛不知道這位首輔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麼,為首的那名護衛統領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請梁王定奪。
瀾月堂外。
屋內鞭聲、器物破碎聲此起彼伏,崖香聽着裏頭一聲聲的哭求,臉色都白了幾分,她緊緊抓住春娘的手:“您快想想辦法,再這麼打下去,姑娘會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吁了口氣,瞧一眼殷世子的兩名侍從,那二人從來時便如門神一般擋在院門外,無論裏頭什麼動靜,這二位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想來是見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銀簾,見她躲在春娘身後不敢說話,自己又說不動春娘,心一橫,正欲撞開那兩名小廝闖進去,春娘趕忙將人攔住了,低聲訓斥道:“世子爺自有分寸,又豈會當真傷到她?爺讓在外頭等着,咱們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淚:“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廝聞言笑道:“這位姑姑倒是個聰明人,咱們世子爺也就這麼點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後該給姑娘的好處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廝也笑:“是啊,世子爺風流美名在外,從來沒有虧待過誰,多少姑娘想進咱們王唔……”
話音未落,這灰布衫小廝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腳,未完的話卡在喉嚨口,一口鮮血當即噴涌而出。
另外幾人還未看清情況,便見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抬腳跨入院門。
等到那青衫小廝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踢開屋門闖了進去。
屋內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瓷和衣裙的碎片。
那個小小的姑娘躲在角落裏簌簌發顫,貝齒在唇上咬出了血,她狼狽不堪地護着自己身上僅有的寸縷,雪白膚色上綻開一抹抹刺眼的鮮紅。
謝昶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或許是那血色太過刺目,映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猩紅。
心臟猶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攥緊的手掌甚至是微微顫抖的,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然而稀薄的理智殘餘在對上那雙淚霧瀰漫的眼眸時,謝昶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阿朝……”
他聽見自己帶着顫抖的低喚。
不必特意確認胸前那一枚月牙胎記,他也足以肯定,面前的姑娘就是她。
是他多年尋而不得之人。
他從榻邊箱籠內抽出一件披風,包裹住少女孱弱單薄的身體,然後俯身將人打橫抱起。
殷重玉手裏握着鞭柄,面上還有酒醉微醺與意猶未盡的潮紅,見到謝昶此舉先是怔愣了一瞬,隨即嘴角一扯:“我當是誰呢,素日聽聞當朝首輔不近女色,不想竟好這一口,謝大人若喜歡這丫頭,本世子送你便是,這當面奪人愛妾恐怕不妥吧?”
這話說完,便迎上那人犀利如刀的逼視,殷重玉骨頭都有些發涼。
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怎麼,你這就要帶她走?”
謝昶驀地笑了下,目光落在那猶自滴血的長鞭,眼底的涼意在這一剎皆化成了騰騰的殺意。
凌硯提着劍進門,看到滿室狼藉與自家主子懷裏抱着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
謝昶的眸光從那鞭身移開,跨步出門向外,只冷冷從唇齒間吐出一個字——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