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男人往往瞧不上女人,尤其是曾經被他們征服過的女人。
顧翰源對金曦月的征服也算征服嗎?
嗯……怎麼不算呢?
他打服了她的父母,滅掉了她的國家,讓她成為了他的戰利品,她進入了他的府邸,對他展示了最柔軟的姿態,她沒有父母,沒有故國,沒有嫁妝,沒有娘家,唯一的婢女是她曾經的好友,時時刻刻提醒她身在異鄉,為妾為婢甚至為奴為娼皆由他人一言可決,她的餘生將倚仗他一人而活。
如果這都不算征服,那世界上就沒有“征服”一詞了。
作為一個征服者,顧翰源自然從來不會設身處地去想,倘若是他國破家亡,被逼以身侍敵,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會不會因為愛情的絕美力量,對那滅了自己國家、辱過自家父母、欺過自家姐妹的人笑顏以待,真心相隨。
他那爆表的自信心只會讓他自然而然地認為,她當然應該喜歡我啊,我這麼優秀這麼強大對她又這麼鍾情這麼寵愛,我還親手將她拉出了洗衣院的深淵,她怎麼可能不將一顆芳心寄托在我身上,為我生為我死呢?
所以他自然也想不到金曦月會去找太子妃,太子妃竟然還真的答應了替金曦月送信。
太子妃派的好手在深夜悄然靠近玄明真人的營帳,玄明真人有所感應,遣走了所有值守的士兵,故意放那人入帳,這便得知了那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我家娘娘”給他傳的消息。
玄明真人聽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因為玄明真人的政治手段實在是過分讓人滿意的緣故,近期的誅仙劍非常解語花:“怎麼了?”
“有些感慨。”玄明真人回到榻邊,盤腿做出了打坐練氣的姿勢,嘆道,“我其實也有些發愁,倘若黎國王公不接這個招,直接報了部分還活着的沐國女子死亡,我要怎麼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人送出來。當然,我也想了一些法子,但……都挺普通的,對普通王公貴族來說或許有用,但對那種懷了孩子,或是極得寵愛的沐國女子來說可能仍然效果不太好。如今不知是哪位歸心似箭的奇女子,想出了這一招來還不說,竟能在異國他鄉說動人來給我報信,實在難得。”
江湖兒女多奇志,此言誠不欺我!
“這算什麼妙招么?”誅仙劍不明白了,“你真把這話放出去,他們固然會把女人們送出來,最後不還是要嫁的?還白賠一筆嫁妝!”
“前輩這說的是什麼話。”玄明真人搖頭,“前輩不會真的以為我要和談吧。”
誅仙劍懵了一下:“你不和談你折騰這一道……”
“折騰這一道。”玄明真人道,“一是為了想讓那些苦命女子少受一茬罪,不要經歷兩次亡國之苦,尤其不能出意外,漏了那麼一個兩個人,再被黎國人帶去更為苦寒的北地,歸家無望,埋骨他鄉;二是為了不讓姜元帥背上不顧北狩的兩個皇帝死活,硬是要攻打黎國國都的惡名。哪裏真是為了和談呢?”
後者是下一步的政治手段,誅仙劍暫時不想關心,它現在牽挂那些可憐的女孩子要多一些,想了想問道:“所以,你想的普通的,讓他們一個不漏把人送回來的主意是什麼?”
能有什麼,無非是照着沐國給黎國的單子點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並不是所有的屍體都在黎國啊,押解途中去世的那些早就棄屍荒野了,黎國要咬定了人在路上沒的,誰能有什麼辦法?即便有人檢舉說人家明明是活着到黎國的,你怎麼能說人死了,可女人之間的鬥爭那麼殘酷,就不興人家死在後院宅斗里了?屍體辨認不出來?和呂后對戚姬一樣糟蹋得不成樣子無法辨認了不行嗎?
那加一條,狠狠地懲罰那些虐待死了沐國女子的王公貴族,催逼他們交出萬金十萬金來當“買命錢”?甚至讓他們償命?
……實在是被磋磨死的沐國女子太多了,打擊面就一個兩個倒是還好,但要是真把他們逼到絕路上反而弄巧成拙,別的不說,那些苦命女子都在他們手裏,你是能欺負他們,可他們被你欺負得心煩氣躁,也能回去直接把沐國女子先折磨上一頓,把她們折騰到奄奄一息再還給你,這對她們不也是無妄之災?
說白了,人在誰手上誰就是大爺,最多只能哄着,千萬別把他們逼急了來什麼魚死網破,他們死不足惜,可那些女孩招誰惹誰了?
所以,以強勢壓人,逼他們把那些“無關緊要”的洗衣院女子放出,又以“送嫁以結兩國之好”來誘人,讓他們答應將那些“飽受寵愛”的沐國女子放出,才算兩相便宜,將傷害降到了最低。
正因為有了這獨屬於女性視角的柔軟計策,第二日和談時,代表黎國外出談判的太子殿下原本想着寸步不讓,至少絕不能讓曦月離開自己,但當玄明真人拋出了這個“送嫁”的說法,太子殿下那寸步不讓的立場,分分鐘動搖了起來。
當玄明真人又一提他們打到黎國來也是很費錢的,需要黎國補償一二軍費,但如果兩國真的結了秦晉之好,這個條件自然好商量得多,包括今後黎國要給沐國的歲幣也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減免;還說既然是送嫁,總沒有讓新嫁娘空着手去的道理,自然要給上姑娘們一筆嫁妝,這嫁妝自然最後還是歸了黎國……
玄明真人這個程度的老狐狸放下身段哄人,太子殿下那叫一個暈頭轉向,只恨不得當場答應下來,今天放曦月出城,明天就能安排曦月嫁過來,回宮給皇帝彙報時還極力宣揚玄明真人屬實是個“寬厚之人”,很快就促成了沐國諸女歸國之事。
那一日,姑娘們被送出黎國都城,到底飽受多少折磨,形容有多憔悴支離,氣氛如何凄凄慘慘,實在難以一一盡述。
因黎國王公貴族淫威尚在,姑娘們出城是並沒有人敢哭泣,只紅着眼睛沉默地走向列陣森嚴的姜家軍。
姜家軍軍紀言明,並沒有什麼士兵騷擾女子的事情發生,相反,因為知道這些姑娘們身上都發生了什麼,目光中無不是憐憫與心疼。
女孩們被安排在了特地為她們搭建的營帳中,軍隊出門在外,營帳難免充滿了直男的粗糙和簡陋,但……回家,終究是不一樣的。
再沒有男人朝着她們露出那種令人作嘔的笑容和眼神,再沒有朝不保夕的隨便來個人便能將她們壓倒在地為所欲為,再不需要換上歌伎的衣服出去以色侍人,相反,有醫女來給女孩們看傷,又有專管後勤的士兵一桶一桶的熱水提到營帳外面,由尚算康健的女孩們自己提進去洗漱清理,準備了不算華麗但漿洗乾淨的衣裳供她們更換,還有楊聞鶯在安撫她們那惶惑不安的內心,樁樁件件,無不貼心之至,讓重新擁有了尊嚴的女孩們愈加悲從中來,抱頭痛哭,讓路過的士兵們都惻然不已。
女孩們的營帳混亂了許久,到得深夜方才勉強歇下。
安慰着女孩們的惶惑,又陪着姑娘們哭了一天的楊聞鶯眼睛都哭紅了,現在正在玄明真人的營帳中說著關於那位下凡渡劫的樂蕊仙子·曦月公主的一切——
金曦月並沒有在進入東宮之後就安安心心和太子殿下談那國破家亡海枯石爛我仍要和你在一起的戀愛,相反,她一開始對太子殿下其實挺不假辭色的,只是在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才開始柔軟了身段,接納了太子。
玄明真人疑惑了一下:“種種原因?”
“種種原因。”楊聞鶯嘆了一口氣,“自從意識到了太子殿下對她的心思,曦月其實一直在努力保護大家。”
“怎麼個保護法?”玄明真人問。
“一個女孩子。”楊聞鶯澀然道,“還能怎麼保護呢?”
無非是……拿她自己做籌碼罷了。
今日你少抽這個女孩幾鞭子,我便陪你下局棋;
明日你饒了那個對你出言不遜的姑娘,我便給你彈首曲子;
後日你阻止了那個粗暴的王公貴族將我姐姐折磨死,我便給你跳個舞……
入了東宮之後,她每每會趁着太子開心,要求去洗衣院與昔日的姐妹敘舊,或是帶着藥物去救某個奄奄一息的女孩;或是藉著“太子寵妾”的身份震懾一些殘暴粗魯的王公;或是用她那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微不足道的權柄催逼着宮人對女人們稍微好一點;如果有品行還算湊合的王公貴族,她會在取得了女孩們的同意之後,盡量建議王公貴族們將女孩從洗衣院接出來,哪怕是為妾為婢,也總比在洗衣院任人□□好……
玄明聽得有些感慨,也有些疑惑,忍不住和誅仙劍暗中嘀咕:“前輩,這聽起來怎麼和您說的不太一樣?”
……說好的戀愛腦呢!這不挺正常一個姑娘么!
“那誰知道。”誅仙劍非常自然地把鍋甩給了司命,“我給你說的是司命寫的話本子,雜糅那些小仙娥仙侍口中的‘絕美愛情’,誰知道實際執行是什麼效果。再說我也好,那些仙娥仙侍也好,知道的都不太全面,儘是他人之語,倘你要了解全貌,怎麼不自己去看看?”
那確實,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玄明真人自問,他這個層次的修仙老油條真正有心試探一個人,大概還是能試探出三二分本性的。
次日,遠遠感受到了姑娘們的情緒穩定了許多,玄明真人微微放心,抬步往那邊行去,將靠近那幾座營帳時,還特地尋了個到外頭來提水的姑娘說問問女孩們方不方便,他想進去看望一二。
蘇軍師想進去,自然沒什麼不可以,那姑娘立刻去各帳通報,沒一會兒,除了實在是起不了身的,女人們都從帳子裏走了起來,帶着無盡的感激對玄明真人行禮,個別不太能控制情緒的眼圈又紅了。
在這一群女人里,玄明真人一下子就看見了金曦月。
倒也不是什麼“樂蕊仙子在人群中最閃亮”的原因,實在是在一群形銷骨立,蒼白瘦弱的女人里,忍着噁心與太子周旋的金曦月相對而言倒是被折騰得沒那麼嚴重的,她應該是在帳子裏幫醫女們的忙,還忙碌了許久,看上去有些憔悴,衣服上也沾了些血液膿液。
至少從她不避臟污能給醫女搭把手這一點,就知道這姑娘人還不錯。
玄明真人心下一嘆,溫和地掃視一圈姑娘們,團團一揖之後說了幾句“既然回來了就安安心心把傷養好,再沒有人能欺辱大家,缺什麼東西就儘管提”的話,而後玄明真人便請姑娘們回營帳好好將息,只讓楊聞鶯請金曦月留步,他有幾句話要問。
營帳外,天寬地廣,眾目睽睽,即便有“單獨相請”之事,也因為玄明真人已經見過了所有人,而金曦月又確實是一眾飽受折磨的姑娘里最齊整的一位,而玄明真人作為軍師,關心這群姑娘,又不好在營帳里做婦女之友,所以把最齊整的女孩提溜出來問上兩句話既合情又合理,絕不會對她的名節有什麼損害。
金曦月不知玄明真人這一趟專程為她,自然也不知道這背後的良苦用心,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對玄明真人的感激程度,溫柔裊娜地對玄明真人一禮,其中風姿娉婷,無怪顧翰源見了她便走不動道,實實在在一位絕代佳人。
但佳人不佳人的暫且放下不談,只論玄明真人對上了金曦月那一雙清透眼眸。
第一眼,玄明真人便基本可以確認,這不會是那種說是天真可愛,實際自私愚蠢,為了所謂的愛情瘋狂作妖害人,不將六親盡數害死都體現不出愛情之深刻的戀愛腦。
那麼……他們這歷劫的事情,估計就有些誅仙劍和那些仙娥仙侍不知道的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