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千萬
第十一章
那天的不愉快似乎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麼影響——除了伏黑甚爾始終不與櫻井星有任何肢體接觸以外。
與他相反的是乙骨憂太。
他幾乎時時刻刻都粘着櫻井星，像是有皮膚饑渴症。
黑得像墨一樣的詛咒纏繞在神子身上，又被輕易地消解，然後再永不休止地攀附上去，像是要和她永遠糾纏在一起。
咒力反映出來的執念讓人心悸。
而兩個小孩卻對此毫不知情。
一個在無人知曉的內心肆無忌憚地散發佔有欲，另一個則毫無防備地敞開擁抱，又在無意中消除對方的咒縛。
唯一能看到詛咒的伏黑甚爾一直冷眼旁觀。
自從那次意外后，對於櫻井星，他的態度始終相當謹慎，不肯輕易邁出下一步。
……
……但除此之外，在櫻井家的生活，他並不能說討厭。
原本術士殺手以為萬世極樂教也不過是敲骨吸髓的東西，不會比盤星教好到哪裏去。
畢竟是對家。
咒術界的御三家不就是這樣嗎？有一個算一個，都不過是腐爛的垃圾堆，吸着弱者的血，讓人作嘔。
……結果這個半路出家的宗教和詭異的神子，居然真特么在做好事。
他漫不經心地靠在門口，餘光始終盯着施禮的神子。
大半夜的，4歲的神子不睡覺，就為了一個連兩千日元都快付不起的信徒，在醫院的危重病房給人送終。
“寶貝……寶貝……對不起……我的寶貝……”
臨死前一直惦念着早夭女兒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臉上帶着將死之人的虛弱和蒼白。
“媽媽。”神子坐在床邊，柔軟的雙手輕輕撫摸女人的頭，“不要難過。”
在神子的擁抱下，那雙痛苦到麻木的眼睛終於被點亮，眼淚大顆大顆地流淌着。
“嗚、嗚嗚……你來接媽媽了……寶貝……媽媽好想你……”
“……謝謝你，寶貝……有你和良樹，媽媽真的很幸福……”
連三千日元都已經付不起的信徒，看着精神失常的妻子在神子懷中微笑着閉上雙眼，張口想要說些什麼，眼淚就已經流滿了臉龐。
神子放開懷裏逐漸冰冷的身體，沒有觸碰說不出話只能不斷哭着鞠躬的信徒，走到門口，回過頭溫柔地笑了笑：
“……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了，也要帶着她們的愛好好生活啊，良樹。”
她沒有再看泣不成聲的信徒，輕輕關上門，把空間留給了這對分離的夫妻。
伏黑甚爾安靜地跟在神子身後，看着她付清信徒欠下的醫療費，捐贈了一筆安葬的費用，又匿名寄出一份工作邀請。
那個信徒之前付給她的，也不過只有兩張皺巴巴的一千円日幣罷了。
神子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拮据信徒的錢，卻又給出了遠超對方支付的東西。
用伏黑甚爾的話說，這是個無敵大肥羊。
用神子的話來說，這是一筆公平的交易。信徒付出了自己所能給的全部，於是神子也回報了自己所能給的全部。
做完這一切，櫻井星似乎也沒有回家睡覺的意思。
她漫無目的地走到深夜的公園，坐在草地上仰頭看着漫天的星星。
伏黑甚爾就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之前沒有注意，現在靜靜地走在無人的深夜，他才突然發覺——這片區域被她凈化得，乾淨到不像人間。
低到幾乎零的犯罪率，毫無蹤影的咒靈……無數顆破碎的心被神子小心地拼好，無數人被從淤泥里拉出來，無數咒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大地。
明明只是一個剛進幼兒園的孩子，就像救世主一樣不停行善，把自己能看到的一切都小心地呵護在手心。
難以理解。
“你不碰他嗎？”他問。
“嗯？”神子回過頭看向他。
“那個兩千円信徒。他不是哭得很慘嗎。”
以這傢伙聖女的性格，應該要消除對方的痛苦才對吧。
“……啊，他呀。”神子又扭過頭，繼續看着夜空。“我的確可以讓他迅速振作起來沒錯……但是他並不需要呀。”
伏黑甚爾沒有說話。
但神子已經讀出了他的困惑。
“……甚爾，他和你是一樣的。”
“人需要的，不僅僅只有快樂。他剛剛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發自內心的感到痛苦和不舍——對他來說，這種痛苦和不舍也是非常重要的、珍貴的東西……如果我讓他從這種痛苦中解放、心情平靜下來，他的內心真的能感到幸福嗎？不會為失去這種痛苦而痛苦嗎？”
“……甚爾也是一樣的。對你來說，痛苦、瘋狂和陰暗，這些負面的東西，都是你的一部分。被我碰到的時候，哪怕你感到開心和振奮，也殺死了一部分的自己……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人們總是讓別人要保持開心，不要難過。但是我呢，希望大家、希望甚爾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用什麼方式生活都可以，就算不開心，也沒關係。”
“萬世極樂，不喜歡的事情，就不用去勉強自己——哪怕是不想讓自己開心，也是自己選擇的生活啊。”
“……這才是，我的‘萬世極樂’。”
伏黑甚爾沉默地看着神子。
明明他站在一旁，她坐在另一旁，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伏黑甚爾卻覺得自己被溫柔地擁抱了。
真是個難以理解的傢伙。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不僅僅是作為人被尊重着，就連心中最陰暗的情緒、只想要墜落的自我放逐、每一個尖銳的稜角，都被小心地呵護着。
世界上的另一個零咒力者，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一身反骨不尊重任何人的自己。
就連他人的痛苦也會珍惜，卻忽視了自己的神子。
兩個如此不同的人，此時卻待在一起，注視着同一片夜空。
萬世極樂……嗎。
或許……還不賴吧。
……
“我有個兒子。”
第二天，神子在梳頭髮時，敞着腿坐在角落的男人突然開口。
櫻井星的動作頓住，詢問地看向他。
“他很有天賦。一千萬，你要嗎？”
櫻井星盯着伏黑甚爾，開口要賣兒子的男人卻迴避了她的視線，盯着窗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玩家的拳頭硬了。
“——不要因為自己養不好就把兒子丟給神子大人啊混蛋！！”
“嘖。要那小鬼叫你媽媽也行。”
“叫我、媽媽？”萬世極樂教的神子，今年4歲，被糟糕大人的變態程度震驚：“不要對4歲的未成年說這種話啊你這個人渣！我小弟可是警察！再這樣我要報警了！”
能讓教主用報警來威脅，某種程度上伏黑甚爾也強到離譜了。
“啊，隨你喜歡。反正拜你所賜，我現在也是被通緝狀態——再多一項罪名也無妨。”
這就是所謂的債多不愁啊。
太可怕了，這個男人，簡直是毫無尊嚴的代名詞啊！
可惡！在不要臉這方面，是玩家大人輸了！！
“可惡！可惡！！”神子大人氣的跳腳，“你一分錢都別想拿到！今天放學就給我去接兒子！”
“所以，是要的意思嗎？”伏黑甚爾百無聊賴地撐着臉，扭過頭看向了她，眼神卻藏着一絲認真：“櫻井星，你要的，對吧？”
“……這種事情還用說嗎，笨蛋甚爾！”還不到他大腿高的神子一臉憤懣地握着小拳頭，一副要把他一拳打爆的架勢，“是家人的話就給我好好負起責任來啊！”
“……想要錢的話，我給你的黑卡怎麼用都可以，不要隨隨便便給家人開價！”
面對小孩子的指責，自我墮落的成年人一臉不痛不癢，但好歹還是回應了一下：“嘛……我只會用這種方式。不要對糟糕的大人抱有期待啊，櫻井星。”
沒有得到過誰的尊重，不知道家庭該是什麼樣子——曾經勉強觸碰到的那個溫暖世界也已經隨着某個人的離開而消失了。這樣的他，就是一條仇恨所有人的野狗，早就失去了愛與被愛的能力。
“就算是這樣，你的開價也太低了！”玩家根本不接他的茬，義正言辭地指着他鼻子罵：“如果有人要用錢把甚爾買走的話，就算是一千億……！……我還是會考慮一下的！”
“……所以還是會賣的嗎。”
“這不一樣！”被指出的神子大人漲紅了臉，說出了相當可刑的話，“賣甚爾的事，怎麼能叫做賣呢……甚爾肯定可以逃出來，反正販賣人口犯法，他們也不敢報警……到時候我們就平分！”
“仙人跳嗎……”健壯的男人頗感有趣的笑了起來，胸膛震動着，“嘛，還不賴啊，大小姐——我答應了。”
“哼。拍馬屁是沒有用的！”神子大人嘴角高高揚起，臭屁了一下，又重新回歸正題，“至於你的兒子……”
“……如果，”
“……如果甚爾是不知道還怎麼做的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家人的話……”
她的聲音裏帶着少見的動搖。
“那種事情……我也是一樣的啊！……要對某個人的一生負起責任來……這樣的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畢竟是沒有家庭概念的星際人。
伏黑甚爾低着頭，看着她小小的身影。
“如果甚爾和我的心情一樣的話……”
“今天晚上，一起去接他吧？”
“兩個人一起面對的話，或許，就不會那麼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