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第3章
無念劍尊死了。
這個修真界幾乎人人知悉的事實,在黎翡出塔后的數日傳進了她的耳朵里。
一開始她並不相信。能殺了堪虛頂峰的無念劍尊,除了她以外,世上還沒這號人物。可隨後她得知,就是在當年那一戰之後……籌備多日的陣法將她壓制、封入妖魔塔,與此同時,燃燒心血的無念也神魂枯竭。
彼時天地變色,大雪紛紛。他走過凝着寒冰的忘塵海,坐化在冰海當中,一身仙骨,湮為飛灰。
黎翡沉默了許久,她聽着下屬的稟告,腦海里就像是蟄伏着一隻殘暴的凶獸,凶獸張開大嘴,露出獠牙,啃食着她為數不多的理智。
她越是無聲克制,就是越讓人覺得可怕。終於,連下方的魔族都絞緊了骨尾,下意識地發出感到威脅和恐懼的骨骼摩擦聲時,一隻漆黑的烏鴉從殿外飛來,停在了黎翡的小臂上,口吐人言:“尊主,伏將軍找到了他的轉世。”
黎翡掀起眼皮:“他的?”
“無念。”烏鴉歪着頭道。
黎翡看着烏鴉,緩緩地露出一個笑容,她從座椅上站起,銀白色的長長耳墜與身上的薄甲撞了撞,發出動人的聲響。
“好。”她的語調一下子輕快起來,“那我們去見見他吧。”
……
暗獄。
魔族的身體大多比人類的體溫要高,哪怕將所有特徵都收斂起來,完全偽裝成人形,他們也天生有四十度左右的體溫。所以哪怕沒有特意佈置,這座牢獄對人族來說,都過分炎熱和煎熬。
何況是太陰之體的謝知寒。
一踏進這裏,他身上的靈氣就凝滯不動,幾乎無法支撐起功法運轉,雖然這些掌刑人的審訊並不算傷筋動骨,但這種壓抑和封閉的感覺,會讓任何一個修士感到焦躁和恐懼。
他的手被伏月天所拿的那副鐐銬鎖住,反折回身後,拷在刑架上。沉重的鎖鏈已經將這雙手腕磨破了皮,星星點點地往外滲血。
前方是幾個年輕魔族,自從伏月天把他扔在這裏面之後,這些審訊者就在不停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這些問題,他根本不清楚答案。
“他真是轉世嗎?怎麼什麼也不知道啊。”一個貌美女魔靠着牢獄一角,支着下巴翻審訊記錄,語氣有點暴躁,“要是抓錯了人,還通知黑鴉去報信,女君怕不是會把伏將軍的腦袋擰下來。”
“別提了。”另一個人疲憊地嘆了口氣,“已經試過四個引魂之法了,他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會不會是裝得?”
“那小道長倒是怪能忍的。”
說這話的人忍不住將目光投過去。視線滑過他沉寂的眼、纖長的睫毛,下移到那件素色道服上。它已經靈光全失,從不染纖塵的法寶變成了一件廢品,被刑罰的痕迹撕得破爛,絲綢零落,露出謝知寒的肌膚。他渾身涼颼颼的,膚冷如玉,像是結了霜一樣。
“這人抱起來應該會很舒服吧?”忽然有人冷不丁地說了這麼一句。
所有魔族的視線都瞬息間凝聚在她身上,用一種很驚悚地眼光看着她,直到擦着刑具的黑衣青年以同樣的語氣對着她補充:“可惜尊主一定會殺了他的。”
眾人深表贊同,一齊嘆了口氣。
倒不是對謝知寒有什麼憐憫,而是這些年輕魔族對劍尊遙遠的名字並無印象。提不上恨,也沒有在踐踏這位小道長身上得到什麼快樂,他們不過是為黎翡行事而已——天生體熱的魔族都比較喜歡冰涼涼的東西。
他這具太陰之體恰好屬水,而且內蘊太陰真水,是天地至陰至寒之物,要是修鍊大成,可以凍結天地。何況謝道長又修鍊得精純無比,如果不會反抗的話,用來給魔族驅熱降燥,再好不過。
謝知寒聽到這裏,已經閉上了眼。
如他所想,無非煙消雲散而已。我輩修士大道獨行,何必畏懼一死?
他的神魂完全冷卻下來,靈識收束,心境寂然,將幾人的對話屏蔽。然而就在這一片無波無聲當中,卻驀然驚起一陣腳步,不受控制地鑽進他的腦袋。
輕甲的碰撞聲、流蘇和耳墜的伶仃響動,迅捷的腳步……還有她肩膀上的烏鴉振翅,她的呼吸、她摩挲手指時極其細微的聲響。
這些聲音簡直不像是從外界傳來的,像是從他的腦子裏面向外生長,像是一種沾着毒素的詛咒,在他多年來自持如冰的神魂里,如同破土的藤蔓一樣、帶着刺鑽了出來。
謝知寒感到一陣連咽喉都被攥緊的窒息感,他頭痛至極,猛地睜開眼。
聲音停了。
她已經站在了面前。
兩人的視線極為短暫的接觸了一瞬。他觸及到了那雙一黑一紅的異瞳,她漆黑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那隻血眸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黎翡盯着他的臉。
這張臉龐生得跟無念一模一樣,他也是這麼清冷矜持,眉目間像是含着一捧霜,額間的道印光華隱隱,眸如寒月。
他還是這樣。
永遠高潔傲岸、普渡眾生。帶着一絲光風霽月的慈悲,不可攀折。
黎翡抬起手,手指觸碰到了他的臉頰。
他的頰上有一道審訊帶來的傷,淺淺的紅痕落在眼角邊,向外伸出細微的血跡。
她抹去了血跡。
黎翡的體溫很高,光是指尖觸碰到傷口時,謝知寒就感覺傷口周圍近乎要燒了起來……好燙。
她收回手,兩指鉗住他的下頷。
兩人的身高差不多,黎翡是魔族,額頭上的角似乎佔了點高度上的便宜。她扳過謝知寒的臉。
兩人的距離已經逼近到令人無法呼吸的地步。
她太熱了,那種滾燙的、快要將他融化的熱意翻湧而來。她的每一道吐息,都比在此之前的數道酷刑還更折磨,就像是把他放在火焰上烘烤。
謝知寒一身冰雪之體,竟在她的視線之下,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
“無念……”她終於開口,喃喃地喚了一個名字。
謝知寒知道她在叫誰。
無念劍尊。那個供奉之位遍佈正道的劍尊閣下,那個以身殉魔的救世主,將魔族之主鎮壓了三千年的大修士。
在伏月天出現之前,謝知寒從不認為自己會跟這樣聲名顯赫的前輩扯上關係。他單薄的生命中,除了代替蓬萊出戰之外,就只有在藏書閣潛心修道的漫長歲月。
但此刻,一個單手就能掐碎他喉嚨的女魔頭,對着這張臉,用一種說不清是切骨的恨、還是……很是漫長的愛的語氣,拿這個名字呼喚着他。
謝知寒唯有靜默,如此情狀,他不配開口。
黎翡閉了下眼,她的手指摩挲着道子的下頷骨,聲音帶着點微妙的笑……謝知寒實在聽不出她的語氣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不記得我了?”黎翡問。
謝知寒確定自己沒有見過她。
但他已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女君?”
黎翡唇邊的笑意擴大,輕輕歪了下頭,她生得這樣美艷,有一種無法比擬的英氣與嫵媚,但要真迷戀上她的嫵媚,那麼一生的命運也就走到頭了。
她用確然的語氣道:“你不記得我了。”
謝知寒回答:“是。我不曾見過……閣下。”
黎翡鬆開了手,她臉上浮現出很是失望的神情。
這是無念對她新一重的挑釁嗎?這是不是他算好了的一切?隔世經年再見面,她恨之入骨,他卻過路不識,真是一種毒辣的嘲諷。
“給他搜魂。”黎翡道。
在她身後角落裏,早就躲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幾個青年魔族之中,有人回答道:“尊主,已經用過搜魂了。”
“還是想不起來?”
“是。”
她摩挲着指骨,半邊腦袋開始痛起來。這是當年留下的後遺症,也是無念鎮壓她的理由——黎翡會無法自控地陷入幻覺,這幻覺是她本人無法感受到的。
放任一個擁有極大力量、偶爾又失控的妖魔活在世上,將會讓無數人夜不成寐。
但這一次,她只頭痛了短短一瞬,幻覺並未出現。黎翡很快想出一個好辦法,她道:“那我來重新講給你聽吧,無念。”
謝知寒看着她,薄唇微微抿起。他有一點細微地抗拒這個稱呼。
“當年……算了,長話短說,”她似乎不太喜歡浪費口舌,“修補鎮天神柱之後,你我一起清除異種,把那些沒有腦子的怪物剿滅得一乾二淨,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還收養了一個女孩子……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
謝知寒只是看着她。
“她叫李福兒。”黎翡露出一個微笑,“你說要收她做徒弟,做我們共同的弟子……但當你發現她被異種的氣息腐蝕之後,卻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她猛地攥住謝知寒的衣領,手勁兒大到整個刑架上鎖鏈和鐐銬都跟着猛地一顫。
那股窒息感重新湧入謝知寒的心頭。
“萬人崇敬的大修士、美名在外的絕代劍修,卻無情無義地連嘗試一下救她都不肯。”黎翡啞着聲音,字句清晰地問道,“大義滅親的感覺如何?殺一個無辜少女的感覺如何?有沒有滿足你崇高的犧牲感,劍尊閣下!”
她的手幾乎扣住了謝知寒的咽喉,但在他難以承受時,又緩緩地鬆開了手。
黎翡退後半步,語氣復又平靜下來,帶着一點自嘲似的笑。
“無念,我當年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說要杜絕異種捲土重來,寧願錯殺,不肯放過。……啊,這就是我的知己,一同走遍五湖四海、九天十地的知己好友。一個無情無義的,善人。”
砰地一聲,捆住他手腕的鎖鏈被黎翡的魔氣碾碎。沒有鐐銬的牽扯,謝知寒徹底受到了魔氣的侵襲和壓制,渾身的骨骼都刺痛無比,他瞬間跪倒下來,伏在地面上,捂着險些被捏碎的喉嚨,斷斷續續、快要難以呼吸地咳嗽。
在他錯雜的喘息當中,黎翡的腳步動了動,踩到了他的手指上。
她並沒有太用力,但這隻持劍翻書的手還是被踩斷了兩根手指。
“無念,我會讓你學會對我低頭的。我會告訴你,當年的事,是你錯了。”
魔氣濃郁得刺痛骨骼,他渾身的靈氣都在被沖刷着,生理性的眼淚濡濕了長睫。他從唇間吐出幾個字:“我不是……”
黎翡沒有聽完,她轉過身,輕描淡寫地道:“把他鎖到我的寢殿去……哦,對了。”
她忽然想起在妖魔塔三千年的暗無天日裏瞎了一隻眼,雖然黎翡並不記仇,但一向喜歡把仇算在無念的身上。
“把他眼睛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