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旅人

第27章 旅人

第27章

“這……何出此言?”

謝知寒卻不願意解釋。他感覺一陣莫名的疲憊,勉強才維持住一個平靜的神情。

玄凝真君便沒有強問下去,將此言掠過,又道:“只要她有什麼問題,必然是驚動天下的災禍。前些天的事情已讓無數隱居修士現身,我雖然沒有回到八病觀中,但也猜到他們正緊鑼密鼓地商量對策。”

“對策?”謝知寒問。

“無非是如何宰制妖魔。在貧道眼中,此乃異想天開之舉。我想很多人應該也意識到,被昔日劍尊封入妖魔塔的,是一柄鋒銳無匹、難以掌控的絕世之劍。”玄凝道,“不過貧道也有一個想法,若是鎮天神柱里的魔心動不得,是否換個方向,尋找能夠撫慰女君神魂的靈物,來代替魔心,恢復她的理智?”

謝知寒沉思片刻,道:“未聽聞有這樣的靈物現世。”

玄凝伸手掐算了一下:“眼下確實沒有。但短則半月,長則半年,在幽冥酆都的冥河之中,將有一日倒流。那是‘不滅火玉’出世的徵兆。女君雖然聽了此事,卻沒有表態,請謝道長……”

後半句他沒有說下去。

謝知寒心中略感無力。不論怎麼看,玄凝已經將他當成黎九如的男寵之類的身份來遊說了,他就算想反駁,也無從下手,只得沉默聆聽。

“最後還有一事。我想了很久,還是讓你知道。”玄凝真君從袖中掏出幾張被封好的傳訊玉書,“這是已仙逝的林道友在幾年前與貧道來往的書信,其中有幾件提及……你的事。或許可以解開你心中的一些癥結和不解。”

謝知寒接過玉書,玄凝便率先起身離開。他體弱無法相送,聽到珠簾放下時的相撞聲才重新低下頭,手指撫摸着纖薄的信紙。

他在沒有記憶的幼時就被領回蓬萊派,對林雲展的感情可謂是亦師亦父,就算他一直隱瞞了關於劍尊轉世的舊事,他也對師尊毫無怨言。他抽出信紙,用指腹撫摸着字跡。自從被尾針上的毒素滲透經脈后,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敏感,指腹滑過紙面上,都能感覺到上面輕微凹凸的形狀。

謝知寒沒有放出神識,只用這種方式緩慢地讀了下去。

“吾友玄凝……念之的容貌與那位前輩一般無二,前些時日慧殊菩薩現身論佛已然將他認出。並談及他有一個天大的孽緣,即便菩薩不多言,我也能猜到是誰。……那個敗壞前輩聲名的女人,若不是她,前輩又怎會道心寂滅,陷入衰敗之劫,只剩下短短百日的壽命?可嘆他臨終之前還謀划盤算,為天下眾生計議,將黎九如鎮壓塔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已央求菩薩不要告訴他,也請你告訴其他知悉內情的人,不必讓他知道無念劍尊與他的關係,以免增添不必要的負累。劍尊在忘塵海坐化,他的記憶已被這紅塵之海消磨殆盡,不是搜魂之術可以喚醒的,這樣也好,念之就只是念之,我只把他當我的弟子,以報答劍尊死前對修真界的恩德,而他的慧根劍心,也定能將蓬萊發揚光大……”

“只是有一件事,我仍舊還不解。玄凝,你說那些抹黑無念前輩,說他與那女魔頭有不可告人關係的謠言,為何不僅沒有被掃除,劍尊閣下反而任其流傳,兩人雖是因為道途不同、正邪難容而反目……罷了,我會焚燒那類的記載,滅除謠言的。”

我的師尊啊……謝知寒在心中輕嘆。按他目前所回想起來的內容,這恐怕不是謠言,說不定無念前輩恨不得讓他和黎九如成為一對生生死死的怨侶,最好是糾纏不清,一旦提起其中一個,就不免會想起另一位。

哪怕如今也是一樣,兩人雖站在不同種族的立場上,但往日共同走遍九天十地、五湖四海,彼此唯一的知己之情,又兼具分崩離析、反目成仇的宿敵之恨。黎九如的名字,似乎就是要跟無念放在一起,才顯得融洽。

那所謂的“道心寂滅”,又是因為什麼呢?

……

黎九如捏了捏眉心,她閉上眼,甩了一下腦袋。

但沒有用,她耳畔還是響起了幻聽的聲音。她睜開眼,在伏月天的身畔見到一個十歲左右外貌的孩童模樣,扎着紅色的發繩,眼神怯生生地看着她,小聲叫:“義母。”

“女君?”伏月天注意到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身側。

黎翡盯着小福的臉龐。她年輕、稚嫩,還沒有被血染紅,臉頰白皙。身上穿着她撿到小福時的那身破舊衣衫,乞丐似的破破爛爛,手上全是凍瘡和潰爛的紅腫傷痕。

她沒出聲,小福就慢騰騰地挪了過來,縮在她的左手邊、坐到了地上。

“女君……”伏月天心驚膽戰地看着她的眼神變化。

那裏到底有什麼東西,尊主究竟在看什麼啊?就算腦子不好也得有個限度,這不是剛瘋完嗎?還是說這種病根本沒有停歇的時候,想瘋就瘋?

也對,這玩意兒要是有規律的話,那就沒那麼棘手了。偏偏謝知寒又病得起不來,要是這時候把他塞進尊主懷裏,說不定還能說得上話。

伏月天腹誹了半晌,怕黎翡幻視到了異種巨獸,把自己給當怪物殺了。他尾巴繃緊,忍不住後退半步,忽地聽到黎翡說:“地上涼,起來。”

伏月天:“……”什麼?在跟誰說?

坐在地上的烏鴉嚇了一跳,撲稜稜地飛起來,跳到伏月天手臂上,跟伏將軍大眼對小眼。

但在黎翡的視野里,小福很快就乖巧地站起身,像是一隻溫順的小貓咪。她的身體還很孱弱,貼在她的腿邊。

黎翡伸出手,剛要把衣衫襤褸的小福抱在腿上,突然感覺正對面的空座椅上多了一個人,她的眼眸餘光掃到一截雪白的道袍。

黎翡抬起頭。

無念坐在她對面。

黎翡看了他一眼,又掃過一旁惴惴不安的伏月天和他手臂上的烏鴉。這一次,連分割幻覺和真實的場景變化都沒有了。他就這麼普普通通、平靜如水地出現在面前,好像他本來就應該留在她身邊,作為隨時會出現在她身邊的人,永遠地停留在她腦海里。

“爹。”小福叫他,但沒跑過去,她還是靠在黎翡身邊,伸出手拉住黎翡的手指,因為她還小,只能攥住黎翡的指節,那些潰爛的紅腫瘡疤貼在她的肌膚上,小福卻眼都不眨。

“誰教你的,叫他爹?”黎翡道,“不是叫他無念前輩么,這從哪兒學得稱呼?”

“我教她的。”無念說。

他一身雪白的道服,有着一對霜雪般冷淡的眼睛,但眼眸在望向她的時候,卻留有一股至極的溫和與平靜。他站起身,從對面走了過來,他俯下身摸了摸小福的手,然後伸手牽住了這孩子的手。

黎翡皺了下眉,火氣蹭地一聲躥上來:“別噁心我了。”

這兩道幻覺往這兒一站,活像是被拋棄的寡父孤女。黎翡寧願他像是上次那樣單獨出現,或者乾脆回到兩人關係決裂對峙的時期。

“你的狀態,似乎不怎麼好啊。”無念道,“陪我和小福坐一會兒,不行嗎?還是說要等你的腦子裏塞滿異種巨獸的模樣,睜開眼都是血流漂杵的景象,你才會懷念眼下的情景。”

在黎翡被鎮壓之前,她也不是沒有體會過無念形容的畫面。隔了太久的時光,她的腦海里幾乎回憶不起那個畫面,只能感覺到一陣令人胃部抽痛的反胃。她扶住額角,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你該不會想說,把我關起來都是為了我好吧?”

無念沒有回答,反而是他領着的小丫頭面露疑惑,小聲地問:“義母,你們在說什麼呢?”

小福至死都沒有看到她最親近的兩個人反目成仇的模樣,自然不懂兩人的對話。

“大人講話小孩子別插嘴。”黎翡板著臉說了一句。

無念取出一塊梅子糖遞給小福,然後忽然抬頭望着黎翡,問她:“你要吃嗎?”

“不用了。”黎翡面無表情地道,“多謝你惦記着我。”

“我不惦記你,還能想着誰呢。”他道,“有什麼打算嗎?你也知道自己的腦子開始不受控制了。從你第一次聽到幻聽、見到幻覺開始,你就會讓烏鴉傳信給我,與我商議。滄海桑田,一別經年,如今還有跟我商議的習慣,那也是應該的。”

黎翡道:“是你說……”

“是我跟你說什麼都可以告訴我的。”他自然地接過來,眸光如同寒夜下冷月照射的湖面,帶着沁人心脾的清冽與冰涼,“你那時候很好取信,所以什麼都跟我說。你相信我是世上待你最好的朋友,你相信我是你的臂膀、你的後盾……”

“好了,敘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黎翡煩躁地敲着桌案。

“不過那時,你的幻覺是自己殺過的每一個人。”無念轉移話鋒,聲音平靜地道,“你一閉上眼,就是那些變回原樣的屍體,那些哭喊和吼叫。失去魔心之後,第一個出現的幻覺是一個街邊乞討的婦人,她的嬰兒是邪修轉世寄宿的軀殼,企圖將那個村落的人全部變成血祭陣法的養料。”

這是兩人尋找突破契機、遊歷人間時遇到的。

“我們解決了邪修與血祭大陣。但沒想到她成為了你第一個出現的幻覺。那個乞討的婦人央求你把她的孩子還回來,她的哭聲、懇求聲、辱罵聲,鎮日鎮夜地迴響在你的耳朵里。九如……比起他們,難道你不會更想見到我嗎?”

黎翡支着下頷,道:“到最後都是一樣的。”

沒錯,到了最後。黎翡其實無法分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她無數次在幻覺中將無念被異種撕碎的屍體拼合在一起,卻又在他冰冷的懷抱中醒來,聽到他低微而溫柔的聲音,他說:“你醒過來了……九如。還好你醒了……”

他們像兩個傷痕纍纍的野獸,在黑暗籠罩、無法看清的叢林裏相互依偎。他們久負盛名,互為令世界安定的另一半。但在她失去魔心、異種源頭真正解決的那些時日,她是走在漫長黑暗道路上、不知如何走到盡頭的失路旅人,而他,則是旅人手中搖搖欲滅的燈火。

“是啊……”無念嘆息,“離開我的封印之後,你又要想起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了。以前我只能聽你的描述,現在終於可以看一看,你見到的場景是什麼樣的了。”

因為他也成為了黎翡的幻覺之一。

那些屍山血海、糾纏不休,那些令人分不清現實和虛假的絕望和崩潰。他終於能親自陪她領受了。

但這是因為她恨他。她的恨更長遠、更刻骨銘心,就像扎進血肉里的一根刺,隨時保持着難以忘懷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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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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