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

幻覺

第16章

有那麼一刻,謝知寒很清晰地感覺到,他只是無念劍尊的代替品。黎九如只是把自己當成承擔愛恨的媒介,連這些附加在身上的痛苦,都不是實際歸屬他的。

他不該對劍尊閣下產生厭惡感,但此時,他的確厭惡到反胃,這種不解、不甘,全都揪痛着跟畏懼混淆在一起,令人無法辨別。

黎翡貼近他的臉龐,謝知寒難受得蹙起眉。他的眉宇清冷疏淡,哪怕是受苦,也有一股壓抑的矜持。

那把重新掛上劍穗的長劍消弭在手中,重新蘊藏進他的身軀里。謝知寒的神情停滯了一瞬,然後就是突如其來、完全控制不住的乾嘔,夾雜着沙啞的咳聲和喘氣。

黎翡以為是自己的強行接觸嚇到他了,下意識地鬆了手。但他的癥狀一點也沒減輕,倒是立刻躲開了她的懷抱,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謝知寒好半天才止住這種作嘔的感覺,他閉上眼,慢慢地把氣息勻過來,聲音發抖地說:“不要叫無念。”

黎翡還真被他預判到了,到嘴邊的稱呼哽了一下。她不太理解地看着謝知寒,道:“怎麼了?現在才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太晚了。”

“我不是他。”

謝道長抬起頭,他的嗓子啞得厲害,身體也一碰就碎,在她面前,他根本沒有任何資格開口,但行為還是脫出了理智的控制。他被逼得快要崩潰,不顧後果地咬着牙、字句冰冷切齒地說,“他已經死了,你就是把我打扮得跟他一模一樣,我也不是,我想不起來!”

黎翡攥住他的衣領,把謝知寒拉到面前:“你——”

窗外響起陰雨之前的雷鳴聲,轟隆隆地悶響回蕩起來。在兩人身後,立在木架上的烏鴉忐忑地跳了跳,發出木架與爪鉤碰撞的聲音。

黎翡盯着他的臉。

謝知寒輕輕地、而又顫抖的呼吸。他的唇乾燥又柔軟,因為毒素而輕微地發燒,變得熱乎乎的。

這個不知死活的男人。

黎翡磨了磨牙,視線一掃,又看到他戴着鈴鐺的腳環,剛才這麼點肢體衝突,那隻鈴鐺叮鈴鈴地亂顫。她敲了敲額頭,想到不久前才享用過他的軀體,念在這份兒上,將殺意收斂了回去,鬆開手。

謝知寒蜷縮起來,側過身沒有面對着她,緊緊地攥着身前的衣料,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吐息卻很燙。

黎翡也轉過了身,平息了一下腦海中嘈雜混亂的雜音,她捏了捏額角,問:“你發什麼瘋。”

謝知寒沉默了很久,好半晌才低聲回答:“你太過分了。”

黎九如立馬轉過頭,跟他爭辯道:“我過分?我又沒打你又沒罵你,也沒再強迫你,綁個劍穗,至於有這麼大的反應……”

“你是魔主,半步造化的大前輩,我不配怪你。”謝知寒冷卻着語氣,邊咳邊硬要說下去,“那你怎麼不殺了我報仇,反正我都……咳……”

他的喉嚨疼到說不出話了,悶悶地咳嗽。黎翡沒心思跟他吵,何況這人都病成這樣,連句話也說不清楚,她甩手剛要走,回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差點把正事兒忘了,開口叫:“謝知寒。”

謝道長聞聲抬頭,被她扔了一個什麼東西過來。他撿起來摸了摸,是一瓶藥膏。

“自己處理吧。”

黎翡攢着眉,有點不高興地這麼說,說完就走了,門口的珠簾被撞得噼里啪啦地亂晃。

……

黎翡第二次將謝知寒從無妄殿帶走。

但這一次,她並沒有動用飛鸞青霄車,而是非常接地氣地規劃了一個路線,學着人族的方式,租賃了一輛修真界常見的馬車。

這馬車外表平平無奇,實際上內部空間很大。這也是修真界修士結伴遊歷紅塵、或是尋找機會的常見方式,那就是用世俗之人的方式走遍天下,尋求那一生一瞬的心竅鬆動,作為突破的契機。

用過葯,並且離開魔域之後,謝知寒的狀況逐漸穩住了。

他的身體開始復原,繃帶下方的傷口慢慢癒合。但小腿上綺麗的紋路卻依舊妖艷,落在一個修道之人的身上,簡直形同禁忌一般。

他還是很害怕黎翡接近,他的身體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對她,還有對她的那條尾巴。連謝知寒自己都不清楚那天是怎麼有勇氣跟她爭吵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一種明顯的抗拒和崩潰……他分明已經做好長久掙扎的打算。

就像是明玉柔說的,他既然逃不開,那留在黎九如身邊,說不定還能想辦法讓她少殺幾個人。

除了這些之外,最令他困擾的,其實是身體裏的毒素。

不管他自己有多麼抗拒,多麼害怕,被毒素侵略的某一個剎那,他還是會忍不住看向黎翡,看向她的身影、她的臉頰,她輕咬指骨時鮮紅而潤澤的唇。

魔族的毒素讓他無法完全自控,這讓謝知寒擔憂自己會在某些時候失態。

這輛馬車行駛出魔域,避開了交戰區,四周的景象從一片荒蕪漸漸變得人聲鼎沸,大概這麼安靜無波地走了半個月時間,終於進入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

這裏有着一片棲息着鶴群的靈潭。

黎翡趴在車窗前,剛聽烏鴉彙報完各大宗門的近況,她一邊琢磨着要怎麼樣繼續剝削利益,一邊望向了遠方。

風清月朗,夜色實在太好。黎翡的頭痛有所減輕,她一覺醒來,正好望見靈潭之上的山峰雲霧繚繞,高飛的白鶴在空中掠過,如一道驚鴻飛向明月。

“留鶴潭。”她低聲自語似的道。

烏鴉站在她的肩膀上,歪着頭聽了聽,道:“是女君在書籍記載中尋到魔劍的地方。”

“對。”黎翡道,“這條路線是我跟他走過的。留鶴潭的水底之下,有一塊天外之石,一半極陰寒,一半極暴烈……這是念知劍的原料。而殘餘的部分,無念取走了。……你不記得了,對吧。”

謝知寒知道後半句是問自己的。

他道:“你明知道,我什麼都不清楚。”

“沒關係啊,我這不是讓你慢慢想起來么?”黎翡道。

隨着她的話語,馬車逐漸向雲峰處駛過。隨着霧色漸濃,更多的白鶴被驚飛而起,有一隻鶴就落在她面前的咫尺之地。

她咬了咬指骨,伸出舌頭舔一下自己咬出來的齒痕,用一種回憶的語氣道:“你不記得怎樣背叛我……背叛我們立的誓,我們的理想。這就是我最痛恨的一點,我還記得,但你忘了。”

謝知寒倏地握緊手指。

他竟然從黎翡的語氣中聽出一種至極的孤獨。就像是修行路上面對的所有人都死去了,或是朋友、或是敵人,他們全都消失了,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那些過往的一切,背叛也好,相交也罷,全都被遺忘了。

她像是一件遺留了三千年的物件。一段本不屬於此世的歷史。像是一覺夢醒,過往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虛無。

在鬱鬱蔥蔥的樹木之間,車輪停了下來。留鶴潭波光粼粼,在月色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澤,鶴群在水畔棲息,風過湖面,波紋撞上水中磐石,彈出撥弦似的碎響。

天地為之靜謐。

黎翡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這裏沒有被戰火沾染,沒發生太多的變化,她想起月色清光之下,那個人清朗疏寒的論道聲,還有與她切磋的掌中劍影。

他說,一見如故,莫過於你我之間。

那時,她天資橫溢,有絕代之資,但名聲不顯。而無念已然聲譽在外,兩人為等待一塊天外奇石的出世,在留鶴潭論道了半個月——對於修道人來說,這只是一瞬的光陰,但那半個月的光景,卻又如此漫長,令人記憶猶新。

黎翡收回目光,她掀起車簾,卻忽然被捉住手腕。包裹着手腕的指節冰涼細膩。

“黎九如。”她聽到這個聲音,轉過頭,見到了無念的臉,他的目光仍如月下之霜,清寒剔透地望着她,“你還在找我,對嗎?”

黎翡目光凝聚,她看了看抓着腕骨的手指,莫測地笑了一下:“與其說是我在找你,不如說是,我在解決你、在徹底地殺掉你。而不是讓你像惡鬼一樣,在我的幻覺里,一次次陰魂不散、捲土重來。”

“你知道的。”無念道,“就算你將我的轉世殺掉,也擺脫不了我。我已經把自己種在你的腦海里了,還有你的心……”

他的手觸摸到黎翡的心口。

“這裏什麼都沒有。”他說,“怎麼不把你的心拿回來?”

拿回魔心,她就能重新尋回自控的理智。可那消耗了太多人命和精力的異種亂世、六界各族為平息災禍付出那麼多的犧牲,她的剖心鎮世,她和無念的反目成仇,又算是什麼呢?

“黎九如,我太了解你。”他嘆息般地道,“你其實並不喜歡恃強凌弱,更不喜歡濫殺無辜。在你心裏,強者才配犧牲……這世上已經沒有能理解你的人了,沒有我在,不覺得很寂寞嗎?”

黎九如伸手扣住他的喉嚨,揪着他扯到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寂寞啊,所以不讓你親口對我說後悔、對我認錯,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無念面露微笑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說:“好啊,九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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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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