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針
第14章
黎翡伸出手撩開床帳。
帳幔只露出一個很細微的縫隙,展露出一截攥緊指骨的手背,手背上顯出交錯的青色血管。黎翡的手伸了進去,碰到他的衣角,然後覆蓋住了這隻手。
剛一碰到謝知寒,她就立刻察覺到對方的指尖在發抖。他的手心裏全是冷汗,冰涼涼的,被她握住時,一下子僵硬住了,連抽回去的動作都沒有。
黎翡安靜了一瞬,她覺得謝知寒也像個布娃娃了,被她剪開了自尊,比起之前受辱的任何一刻,此時的謝道長,都更加薄弱而赤/裸。
她把手收回去,放下帳幔,沒有回頭,跟身後的明玉柔道:“除了你說的那個,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明玉柔穿着淡粉色的霓裳,露出圓潤的肩膀和豐腴的手臂,她披着紗帛,戴着一對金燦燦的臂釧,眉心一朵桃花鈿:“前輩,靈肉相合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了,您要是不會的話——”
她走了過來,幾步路走得搖曳生姿,極其自然地貼到了黎翡的左側,語氣撒嬌似的:“晚輩也可以代謝道長,先教教您嘛。”
明玉柔呵氣如蘭,一邊說一邊盯着黎翡那根略顯焦躁的尾巴,她輕聲道:“久聞盛名,魔族的情毒是什麼樣的,晚輩修道已久,實在仰慕……”
她是素女道首屈一指的修士,雖然由於功法問題,修為雖高,正面戰力卻不足。但光是修為高這一點,已經讓很多人忌憚或敬仰。明玉柔跟謝知寒簡直是兩個極端,所有人都知道蓬萊道子冷若冰霜、罕少與人交往,乃是立身極正的清修之士,而明玉柔卻截然相反,她縱橫正邪兩道,能屈能伸,遊戲紅塵。
她的金色臂釧跟黎翡身上的輕甲一碰,磨出細細的刮蹭聲。明玉柔抬頭望着她,雙眸中泛起粉紅色的桃心,虛影在她眸中砰砰直跳:“前輩,謝知寒不解風情,也不擅長這樣,他不知道您有多勾人——”
黎翡無動於衷地看着她,有點不解地歪了下頭。
明玉柔:“……”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兩人維持着這個令人僵硬的姿勢,過了片刻,明玉柔才默默地退後半步,滿懷質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幽怨地道:“九如前輩,你是不是對女修一點興趣都沒有?”
黎翡恍然大悟,說:“你對我施媚術了?”
明玉柔含羞帶惱地瞪了她一眼,小小地跺了下腳:“我才沒有呢。”
黎翡指了指心口,很無所謂地道:“你沒聽過那個傳言嗎?起碼得對有心的人施媚術才有成功的可能吧,不然怎麼動心?”
明玉柔微微一怔,沒想到那件事居然是真的。在蓬萊派聯繫各大門派商議之時,她早就離開宗門久久未歸,所以也並不知曉此事,這才明白過來。
她頓時重新振作,湊過來要摸黎翡的胸口,還沒碰到九如前輩,就聽見床帳里傳來夾着壓抑喘息的咳聲。
黎翡的眉頭一緊,伸手薅住明玉柔的肩膀,把她帶到床榻前:“幫我看看。”
魔族的氣息太強烈,要不是跟素女之體沒那麼犯沖,連明玉柔都要被壓得難受不已了。黎翡的氣息像是一把覆在雪下、凝着枯血的刀刃,明玉柔一面忌憚,一面又不自覺地軟了腰肢,輕微埋怨地道:“知道啦知道啦,好前輩,你怎麼看上這樣一個無趣的人。”
她跟謝知寒曾經交過手。
明玉柔拉開帳幔,仔細地打量着這位蓬萊道子——謝知寒還是那麼端正,他的衣服穿得整齊嚴謹,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光從他的外表來看,無法辨別他的身體究竟如何,但他身上卻已經瀰漫出秘術被催發的味道,透着一股甜香。
她這輩子也不會預料到有這麼一天。昔日在試劍台上高高在上的道門修士,一身寒凜冰雪之氣,竟被染上滿身隱秘的香甜味道。說實話,她有那麼一點點幸災樂禍。
謝知寒的長發歸攏起來,雖然不夠整齊,但也足以見人了。眼前覆著一塊漆黑的綢緞,看不出究竟是什麼神情。但他很虛弱,很不自然,渾身僵硬地繃緊了,與其說他不願意麵對黎翡,不如說他沒辦法面對任何人。
明玉柔還沒開口,床上的小布偶就嘰嘰喳喳地尖叫道:“妖女!”
謝知寒伸手過去,按住了布偶的嘴,他穩定了一下聲線,盡量平靜地道:“能同樣在黎姑娘身邊相逢,也算是一種緣分。若早知今日,試劍台上,合該見識一下明道友的紅塵天音。”
當年為了避免損壞試劍台,明玉柔跟謝知寒只過了三招,她沒有用出頂級的媚幻之術紅塵天音,他也沒有用出海上蓬萊的無我之劍。
明玉柔道:“我可是自願來的,跟某人被擄走抓過來可不一樣。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聽到謝道友艷名在外這種事……”
謝知寒:“……”
明玉柔搖了搖頭,很感慨地道:“我若是你,我早就從了,做個魔宮的寵君又有何妨?難道這不是卧薪嘗膽之舉,讓前輩少造殺孽,少生事端,吹吹枕頭風,能救多少人、造多少七級浮屠呢?謝道友當初對我的媚幻之術不屑一顧、心若磐石,這時候還不是要我來幫你,何苦這麼不知變通。”
謝知寒話語一哽,無言反駁。
明玉柔看了看黎翡,連忙拉回正題,道:“我來給你把把脈……”
話沒說完,見謝知寒的手收回袖中,又道:“都到這個地步了,怎麼還對我避之不及,好好,我不碰你,用得着這麼守身如玉的?何況……”
謝知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身上全都是黎九如的味道。險些都要把他自己的太陰之體掩蓋了,從那股疏離冷淡的雪下松柏氣息,淬上了一絲凜若刀鋒的冷戾之意。
他倆要是沒有發生點什麼關係,明玉柔是鐵定不會信的。
她被黎前輩盯着,有點芒刺在背地掏出一條素色的手帕,搭在了謝知寒的手腕上。別說是對男人了,就是對待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也沒有這麼謹慎過。
明玉柔把了脈,一縷靈氣探進去,被謝知寒身體裏的情毒沖得元神震了震,她扶住額角,渾身盪起漩渦般的粉色霞光抵禦這種衝擊,好半晌才引導着這股熱烈霸道的毒素跟種在他身體裏的秘術相結合。
別看只是短短半燭香的時間,已經讓她費盡心神。她抬起手指,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沒跟謝知寒說什麼,而是轉頭拉住黎翡,將她拉到遠處,小聲問道:“九如前輩,我是外族,不明白你們的身體構造,說句實話,前輩要是這麼對他的話,最多三個月……”
黎翡蹙眉道:“就能全都想起來了?”
“……就能出殯了。”
黎翡:“……那我要你幹嘛。”
明玉柔連忙道:“謝道長不精於此道,這世上能跟前輩琴瑟和鳴的外族,也不過就是我等素女道修士了,要麼——”
黎翡道:“要麼你也出殯吧。”
明玉柔的話在嘴邊打了個彎兒,糾結地扭過來,硬是順下去了:“我將謝道長身體裏的毒素和秘術梳理了一番,雖然不再衝擊神魂,但餘毒未清,短時間內,不適合再……催動秘術。”
這意思就是要黎翡把他養好再說,那門秘術恐怕一時是用不了的。
“麻煩。”黎翡道。
“是前輩太兇殘了吧。”明玉柔將一瓶葯遞給了她,然後忍不住捂着臉道,“哎呀,就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真讓人臉紅心跳。”
她伸出手悄悄摸摸地蹭黎翡的手臂,粉色霓裳的裙擺似有若無地擦過她的骨尾。而黎翡正在看藥瓶上的標籤,打開瓶塞聞了聞,裏面是非常純正中和的靈藥味道,除了挾着一抹奇香之外,沒有任何問題。
魔族的嗅覺很敏銳,她一邊辨別靈藥裏面的成分,一邊抬起尾巴,捲住明玉柔的腰,把她扔了出去。
珠簾噼里啪啦地亂響,木架上的烏鴉被驚得跳了跳。明玉柔猝不及防,嬌滴滴地叫了一聲,然後好巧不巧地撞到了剛到殿門口的伏月天。
伏月天沒看清楚是什麼,單手下意識地一接,見到一個柔弱無骨的女修掉在懷裏,一邊揉腰一邊惱火地抬頭道:“前輩真是無情無義,用完就丟,怪不得把謝道友也傷成這樣,魔族就是……”
伏月天鬆了手。
啪嘰。
明玉柔:“……”
她堂堂素女道第一人!怎麼能在這個種族裏處處碰壁,這些人無論男女,都是不解風情的木頭疙瘩!
……
謝知寒倒是希望她是個木頭疙瘩。
明玉柔被伏月天帶走後,無妄殿內又寂靜了下來。
黎翡鋪了一張紙,以指尖為筆,將藥瓶里的材料辨別出來,以魔族篆體寫在紙上,大概記了個七八成,略微一分析,對謝知寒的身體狀況也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了。
她有一點懊惱。要不是自己太容易發脾氣,就不用再花時間把他養好了。她總是這樣,無法及時控制住自己的興趣和慾望,這也是魔心丟失的後遺症之一。
黎翡走了過去,她伸手撩起謝知寒身上的長袍衣擺,剛一碰到對方的肌膚,就感覺到他的呼吸停滯下來,變得緊張而恐懼,他的腳踝瘦削,身體像一尾纖瘦流暢的魚,一枚被春風裁剪的柳葉。
他像是一個被摔出裂痕、而沒有粉碎的花瓶,堅韌和脆弱竟如此貼切地結合起來。
現在,黎翡得停下來,控制自己的暴躁和掌控欲,讓這個人的身體恢復過來,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個記憶無缺、“完美無瑕”的無念劍尊。
一個真正可供折磨的玩具。一個可以令人暢快清算恩仇的,舊日知己。
黎九如舔了舔下唇,剝開他才穿好不久的衣袍,撫摸着謝知寒腿上的紋路,道:“終於知道怕我了?”
謝知寒沒能說得出話,他想開口,可卻喉嚨乾澀疼痛地掩唇咳嗽,好半晌也沒吐出一個字來,這癥狀在面對黎翡時愈加嚴重,因此,他只是沉默而固執地轉過頭,抗拒跟她的交流。
帶着一點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黎翡湊過去,在他耳畔道:“你不想我嗎?”
謝知寒抿直唇線,一動不動。
“你身體裏的毒,不想念我的尾針嗎?”黎翡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能再扎進去了,你會死的。”
她只是這麼一說,謝知寒的身體就像是冬眠被喚醒似的,被雨露從蟄居的洞穴里叫醒,短暫而強烈地回顧起昨日,像被火上澆油地燒透了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