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念
第12章
這隻腳環上的鎖鏈是無形的,但鈴鐺卻一碰就響。
很難說黎翡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親手扣上去的裝飾似乎只能露在外面。因此,他衣衫規整,一塵不染,卻無法穿上鞋襪。好在長袍及地,遮掩住了腳面,他的處境,才沒有到更加不堪的地步。
魔宮陰雨綿延。
黎翡時常離開,歸來時滿身寒霜,連神情都日益地冷了下去。不難想像她究竟去了哪裏,除了忘塵海之外,別無他想。
她是去刨了劍尊閣下的墳冢嗎?謝知寒想,可無念劍尊一身化為齏粉,灑入整片海域,又有何墳冢可言呢?
他想要置身事外,但這顯然是無法達成的。不說別的,就單單是黎翡時常跟他講述無念劍尊的往事這一點,就讓謝知寒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和包裹,他想擺脫這個名字,離開劍尊前輩帶來的束縛,可面對黎九如凝視的雙眼,卻又只能沉默不語,無言以對。
又過了不知幾天,魔宮的長明燭燃了三分之一,一片寂靜的無妄殿突然浮現出一陣異常的靈氣波動。
謝知寒目不能視,但其他感覺極為敏銳,下意識地朝着靈氣波動的地方望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師叔!”
他的心臟瞬間停跳了一息。
這是那個被妙真佛子拉出來的蓬萊弟子,他的師侄晉玉平。
“小師叔,你怎麼樣了?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晉玉平語氣激動,猛地撲了過來,大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見不到小師叔了,我是看準了時機過來的,這下終於能救你出去了。”
謝知寒按住了他抓着自己的手:“誰讓你來的,妙真?”
“當然是掌門師叔啊!除了蓬萊的仙蹤追影術,還有什麼法子能避過魔族的感知?這破地方封鎖修為和道體,還好掌門師叔給了我一件法寶,專門來接您的。”晉玉平連忙道,一邊說一邊在儲物袋裏掏了掏,取出一面半透明的小鏡子。
謝知寒無法放出神識,伸手觸摸到鏡面,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女魔頭的地方真不是好待的,我進來都費了好大的勁兒。”晉玉平心有餘悸地道“小師叔,我們走吧,這法寶上佈置了術法,我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不用親自動用任何道術地回到蓬萊。”
謝知寒沉默片刻,問:“……蔣師兄還說什麼了嗎?”
“沒有了啊。”晉玉平道,“要不是佛子保護我,我恐怕早就被女魔頭撕碎了。他就只問了這件事……我們回蓬萊再說。”
隨後,一臉興奮和緊張的晉玉平將手抵在鏡面上,默念口訣。而出人意料的是,這面帶他來到此地的法寶玉鏡毫無反應。
“這……”他額頭滲汗,連忙又念了一遍。
無事發生。
晉玉平有點急了,控制不住聲音地又念了一遍,這一次,鏡面忽然如蛛網般碎裂了。
謝知寒的神情平靜如初。
他抬手觸摸,指尖被碎裂的鏡面邊緣割傷了,滲出一滴血珠。
“師兄沒想讓我走。”謝知寒道,“他也沒想讓你活着離開。”
晉玉平的臉上頃刻間血色全無:“不可能的……掌門明明跟我說要救你……”
“那只是一個假象。”他道,“試圖營救我的假象。你一定是蓬萊內部最想要救我出去的幾人之一,我猜,只要你失敗,他就又能壓下輿論,兔死狐悲了。”
晉玉平用一種很不理解的目光望着他,而謝知寒說這話時卻沒有什麼波瀾。
他好像早就知道,又似乎,是在這一瞬間才敢確認。
“最好是惹怒黎九如,讓她殺了我,蔣師兄才算高枕無憂。”他喃喃地這麼說了一句,語氣里有些疲倦,強撐着道,“你也太天真了。幸好她不在,讓我想想辦法……”
晉玉平手足無措,捧着鏡子的碎片,獃滯了好半晌。就在謝知寒話音剛落時,無妄殿另一端的珠簾被風撩起似的,撞出一片碰撞的聲響。
他轉過頭。
在珠簾動蕩之後,黎翡一身沾了血的薄甲,渾身冒着白霧似的熱氣,她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用一種很難以形容、似笑似怒的目光望着他。
“誰說我不在了。”她道,“謝道長,我要是不在,你這好後輩可怎麼進來啊,早就被我的部下絞成碎片了。”
謝知寒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將晉玉平擋在了身後。
“女君。”他頓了下,又道,“……黎姑娘。”
黎翡單手撩開珠簾,走了進來。
她剛跟別人打過架,身上濺着一層甜腥的血。有一滴濺到了臉上,黎翡不介意地抬指抹去,肌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
她走到謝知寒面前,視線根本沒往他身後看,而是伸手揪住他的領子,熱息滾燙地翻攪着,盪在耳畔。
“要去哪裏啊,無念?”她問。
在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謝知寒的呼吸停了一剎,他伸手解下了蒙眼的綢帶,那雙銀色的、沒有焦距的眼睛望着她,明明看不到,卻還四目相對地跟她說:“如果要算賬,也只算在我一個人身上。”
黎九如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知道我的愛好了,以為哭兩聲就什麼都能擺平,把自己當成什麼,寵妃嗎?”
謝知寒欲辯無言,如鯁在喉。
“就該讓人真剜了你的眼睛。”她說,“免得你拿來當成討好我的工具。”
“黎九如……”
“只要達成目的,什麼都能利用。這行事作風還是沒有變,就連這具皮囊也可以拿來取悅我,什麼都能作為交換的籌碼。”
黎翡盯着他的臉,她的異瞳光彩熠熠,鮮紅的眼眸幾乎快要燃起魔焰。
“有些東西是不能以利益衡量的,這麼多年來,錯得一直都是你。”
謝知寒覆蓋住她的手背,道:“他是被利用的。”
黎九如勾了下唇角:“我也經常被你利用。”
這句話結束后,她的耐性被完全消磨空了。謝知寒被她扣住了咽喉,她的力道瀕臨失控的邊緣,短暫的窒息和骨裂聲中,他被骨尾纏住了腰,摜在了她的書案上。
桌案上擺着燭台、鎮紙、還有一些傳訊玉書,在這一瞬間全都掃落到地面上,發出噼里啪啦的碎裂聲。連同他的身軀、都被摁撞出四分五裂的疼痛,這條尾巴重新纏上來,布料撕開,她的骨刺在肌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這道血痕烙在他的腿上,比起疼痛來說,更多的是毒素滲透的麻木。
在血腥味爆發的同時,一旁獃滯的晉玉平才幡然醒悟,他雙目赤紅地沖了上來:“放開小師叔,我跟你不共戴——”
砰——!
他還沒摸到黎翡的衣角,就被魔氣掀飛出去,哐地一聲巨響撞在牆壁上,渾身是血地倒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滾開。”黎翡鮮紅的眼眸又亮了一個度,眼中隱現出一種浮動的躁怒,她對謝知寒道,“這是你的晚輩對不對?我要讓他看到你備受折磨的樣子。”
骨尾盤轉了一周,上面的骨刺也就轉動着刺入他的身體。
上面遍佈着魔族用於交/合的催/情毒素。她並不怎麼使用。因為這種毒素就算是到了魔族身上也很折磨對方,她喜歡心甘情願。
但對無念,倒是不必憐憫。
在骨刺刺進皮膚與血肉的瞬間,他小腿上的紋路也轉動起來,被種在身體裏的合/歡門秘術激烈地震蕩,一種甘甜的、帶着腥味兒的香氣翻湧進腦海里,麻痹了他的五感。
謝知寒的手徒勞地收緊,他沉重而急促地呼吸,周圍的空氣都濃稠且沸熱了起來。他的太陰之體再一次異常地泛起溫度。
謝知寒如一尾擱淺的魚,黎翡的手落在他身上,挑動着他脆弱的鰓和鱗片。她撫摸着他,帶着一點沉澱下來、漫不經心的恨,可光是這一點點恨意,都幾乎將他劈成兩半。
那條尾巴挪動了地方,毒刺收斂起來,又重新變得瓷白如玉,它不停地鑽動,折磨着這具轉世的軀體,直到骨尾上面分佈的神經久違地感覺到了溫暖的包裹,這種觸感毫無阻礙地傳回到黎翡的腦海里。
謝知寒渾身繃緊,他閉上眼,色澤通透的眼尾浮起一片紅,眼淚沾濕了他的雙睫,這種把他粉碎的劇痛是無法忍耐的,在近似失聲的片刻之後,他的額頭上遍佈着冷汗,產生一種要被弄死了的錯覺。
黎翡卻抱起他,手指按着他的後頸,說:“可惜你瞎了。你那個師侄正在睜大眼看你呢。”
謝知寒身軀僵硬,繃緊如一根拉到極致的琴弦。他疼得理智模糊,有點發不出聲音,但這句話還是將他的羞愧和恥/辱點燃了。
“不……別讓他看。”他像是被擊碎了,斷斷續續地說,“求你了。”
“我只是用尾巴蹭蹭你,你就受不了了。”黎翡道。“真嬌氣,你只是嘴巴求我,別的地方卻沒有。”
謝知寒咬住齒關,才沒泄露出顏面全失的痛吟。然而就是在這種非常殘暴、快要把他弄壞掉的刮蹭當中,不知道是她的毒素先管用、還是被毒素催發的秘術先管用,他竟然對疼痛里交錯的快意,感到一絲留戀。
一定是腦子都被她折騰壞了。謝知寒難以接受,將下唇咬得滲出血痕,最後挫敗而狼狽地埋在她懷裏——這是一種逃避,無論是師侄,還是黎九如,他都無顏面對。
“你流了好多血。”黎九如撫摸他的臉,“……聞起來很可口。”
謝知寒連掙扎的餘地都失去了,聲音發抖、低弱而沙啞地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