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
顧櫻心情頗好地回家,從兜里掏出一包白糖,放在桌上。
正忙着炒菜的孫蘭聽到外面動靜,探出腦袋往堂屋睃巡一圈,目光落在那包端正擺在桌上的白糖上,頓時嚇了一跳。
她急急忙忙在圍裙上揩了一下沾滿油污的手,走過來指着白糖嚴肅地問:“這哪兒來的?”
“我買的。”顧櫻很坦蕩。
“你買的?”孫蘭大驚失色,“家裏不是沒有糖票了嗎?”
不等顧櫻解釋,孫蘭已經想歪了。
北城有一條買東西不需要票的街道,當地人稱其為“黑街”,黑街這個稱呼既不好聽,又上不了檯面,後面大家就改口叫青街。老一輩眼中,黑色就是青色。
青街上的東西大都來歷不明,買家和賣家雙方心知肚明,從不問貨源,只討論價格,這種沒法見光的交易處在一個灰色地帶。大家都知道這不是正常的交易,但仍有不少有需求的人在青街上得到滿足。
雖說對於這種事情大多數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不合規就是不合規。要是被有心人瞧見,揭露了,告發了,是要惹大麻煩的。
孫蘭望着桌上靜靜躺着的白糖,身子忍不住發抖,她似乎在須臾之間已經窺見到顧櫻闖禍,連累顧長明沒了工作的下場。
孫蘭這一個月來緊繃著的情緒終於迎來高潮,她緊抿着的蒼白的唇微微顫動,在即將爆發的前一刻,她聽到顧櫻乾淨利索的聲音:“放心,我是用糖票堂堂正正買的。”
孫蘭聞言,整個人頓時一松,過了好半晌,她才追問:“你哪兒來的糖票?”
顧櫻咳了一聲,頗不自在,“歸希文給的。”
孫蘭剛剛放鬆的心立即緊縮,她盯着顧櫻,一臉不可置信:“你說誰?”
“歸希文。”顧櫻面無表情地重複一遍。
孫蘭其實聽清了,她只是不敢相信,顧櫻怎麼突然和歸希文扯上關係了?怎麼還發展到送糖票的階段了?
電石火光之間,孫蘭兀然想起顧櫻編織的中國結,難不成顧櫻新結識的朋友,竟然是歸希文?
孫蘭被這個想法嚇出一身汗,她正要細問,鋪天蓋地的焦糊味打斷她的行動。
天大地大,這時候都沒有鍋里燒着的菜大。
孫蘭二話不說趕緊搶救即將不能下咽的菜,一番操作下,勉強還能吃的青菜出鍋了。
孫蘭不死心,一邊刷鍋一邊提出剛才未提出的疑問:“小櫻,你這個新朋友難道就是歸希文嗎?”
顧櫻把中國結送給張闊,張闊看起來很喜歡,她心裏也很高興,這會兒聽到孫蘭竟然覺得她新朋友是歸希文,彷彿受到侮辱似的,顧櫻氣呼呼地反抗,“不是!怎麼會是他,我才不會和他做朋友。”
孫蘭“哦”了一聲,然後提出一個靈魂拷問:“既然這樣,歸希文送你糖票做什麼?”
顧櫻:“……”
“不是送,是強迫好嗎!”
顧櫻覺得有必要把整個事情好好交代一下,不然以她母親的腦迴路,指不定會衍生出更多歪曲的想法。
哪知孫蘭聽了顧櫻整個描述,笑着給予歸希文一個不錯的評價:“沒想到他除了脾氣不好,其他地方都挺好的。”
顧櫻愣了,怎麼她解釋一通,反而還提升了歸希文的形象?
顧櫻不服氣地小聲嘀咕:“我沒看出他哪裏好,不如張闊一半好。”
孫蘭從顧櫻口中聽到張闊的名字,眉頭挑了一下,她記得張闊的模樣,人長得普普通通,眉眼溫柔,看着就是個脾氣溫和的人,站在人群中不大顯眼。
看來這位張闊才是顧櫻最近新交的朋友。
孫蘭有意逗顧櫻,尖着嗓子道:“你這話不公平啊,歸希文這人,雖說脾氣不太好,但其他條件可不差,他可是咱們大院裏長得最俊朗的後生。”
顧櫻立即表示不同意,“個人有個人的審美,我就覺得張闊比他好看多了。”
孫蘭偷笑,她知道顧櫻是個護短的性子,沒想到護短已經護到這個程度,毫無客觀可言。
孫蘭又說:“可人家歸希文是個名牌大學生,你的朋友張闊是什麼學歷?”
顧櫻有點不開心,“大學生怎麼了,你看歸希文那樣子,哪有一點大學生的樣子。”
在顧櫻印象中,歸希文沒有半點斯文人的影子,倒是張闊斯斯文文的,很像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
孫蘭偷偷瞄了顧櫻一眼,瞧見她臉上漲着紅,不知道在和誰生氣,頓時有些好笑,又道:“還有一點,歸希文父親是副廠長,據說不久就會轉成正的,這個家庭背景怎麼著也比張闊好吧?”
顧櫻這下真的綳不住了,她黑着臉,神情很難看。
孫蘭的話沒錯,長相、學歷和家室這些東西,歸希文或許很優越,但和一個人相處,只是憑藉這些東西嗎?
那這樣說,大家交朋友根本不用看性格,全看這些外在的東西好了。
顧櫻不喜歡孫蘭用一種市儈的眼光看待張闊,她心中的張闊比歸希文不知道要好多少,她母親卻要用一種世俗的標準去衡量張闊,還把張闊襯得一文不值。
顧櫻很不開心,幽怨地瞪着孫蘭,彷彿在等她反口。
等了半天,沒等到孫蘭反口,反而等到孫蘭下定論:“所以歸希文這個人,除了脾氣不好之外,其他地方似乎沒得挑剔。”
“媽!”顧櫻滿臉黑線,“你不能被一包白糖收買了,凈幫歸希文說好話。”
孫蘭敲敲顧櫻的腦袋,“你才是不要被第一印象束縛了,我還不了解你,你這個人吶,一眼定生死,第一眼眼緣不好的人,你就總是不喜歡,怎麼改也改不過來。雖說我總告誡你不要得罪歸希文,但人家擁有的優點咱們還是得承認。”
眼見孫蘭毫無反口的意思,甚至還變本加厲地誇獎歸希文,忍無可忍之際,顧櫻脫口而出一個問題:“如果要讓張闊或歸希文做你女婿,你選誰?”
話音一落,兩人同時怔住。
顧櫻心裏有點虛,但她目不斜視地盯着孫蘭,她在孫蘭一連串對歸希文的誇獎中早已惴惴不安,她一定要知道一個結果。
孫蘭突然笑了。
她伸手摸着快要炸毛的顧櫻的小腦袋,一臉柔和地表態:“我選張闊。”
顧櫻一下子順毛了,像只小貓一樣蹭着孫蘭的手臂,軟糯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得意:“我就知道。”
孫蘭望着身旁的女兒,露出微笑,笑容卻不達眼底。
顧櫻這些年長在她身邊,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總是待在家裏,接觸的人事比較少,快二十歲的人了,心性還像個小孩子。
顧櫻並不單純,她很聰明,還總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她對於一些世俗價值方面的東西簡直天真得可怕。
孫蘭隱隱有些憂心,她怕顧櫻有一天會因為這種天真受挫。
就像現在顧櫻並不明白她為什麼選擇張闊,以為她是覺得張闊比歸希文好。
其實只是因為張闊是個有可能的選項,歸希文是個絕無可能的選項。
副廠長的兒子,標準的名牌大學生,長得出挑的青年,即使脾氣差了點,也多的是人覬覦。
人家以前的訂婚對象明雪,大院裏的一枝花,父親也是副廠長,這才是與歸希文相配的姑娘。
眼下歸希文才剛被明雪退婚,不知道多少人家早就打起了心思,蠢蠢欲動。
那樣出挑又有着光明未來的人,怎麼會看中各方面都平平凡凡的顧櫻呢。顧櫻那個選擇題,一開始就是毫無意義的。
孫蘭嘆了口氣,心裏同時又有點寬慰。
幸好顧櫻看中的是張闊,張闊的父親是廠里的普通員工,顧櫻的父親顧長明也只是廠里的普通員工,張闊讀過高中,顧櫻也讀過高中,張闊長得普普通通,顧櫻也只是平凡長相。
這兩人從各方面來看,都是挺般配的,以後能在一起也不錯。
顧櫻心裏卻不是這麼想的,這些世俗意義上的般配倒不是她放在首位需要考慮的,她有其他考量。
孫蘭總覺得顧櫻是小孩子心性,其實顧櫻有時候也想得挺多。
她已經二十歲了,在南城這個年齡的姑娘,有些結婚早的已經成了孩子媽,顧櫻其實早就想好了以後要找一個什麼樣的人過日子。
她以後要找的人,最好是個有穩定工作的人,這樣就能夠接受她身體不好,不能幹重活,只能做一些手工補貼家用的事實。
最好對方是個脾氣溫和的人,這樣就能避免以後吵架升級到動手,體弱的她占不到任何上風的情況。
顧櫻其實沒太考慮身高長相高矮胖瘦這些東西,她是個實在人,考慮的都是實在事。
而張闊是完全符合這兩個條件的,況且顧櫻也能感覺到張闊對她抱有好感。
想到今天傍晚送出去的中國結以及孫蘭親口的選擇,顧櫻晚上躺在床上,含着笑容,抱着繡花枕頭做了一夜好夢。
第二天清晨,天剛微微亮,屋子裏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顧櫻沉浸在好夢中,不願睜開眼睛,把頭埋在枕頭裏繼續睡大覺。
過了一會兒,雜音嘎然停止,迷迷糊糊中,顧櫻聽到孫蘭湊近她耳朵,叮囑着一些事情。
“小櫻啊,我要出去一趟,你早餐去食堂里吃,沒票找你大哥要,他今天當班。”
“你要是不想去食堂,去老陳的攤子也行,但你別去老王的攤子,最近歸希文都在那一塊吃早餐,別碰見了。”
“萬一碰見了也不打緊,你好好吃你的,別惹事,別多事,別問不該問的事情,知道不?”
半夢半醒之間,顧櫻“嗯嗯”幾聲,隨後聽到木門合上的聲音,是孫蘭出門了。
又睡了一個鐘頭,顧櫻才不情不願起床。
她洗漱完,關了門,出去看了看食堂的方向,果斷朝着反方向走。
工廠食堂里吃早餐也是要票的,但顧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去食堂,她大哥顧承志是食堂里的掌勺大廚,給她弄幾張早餐票還是可以的。
只是食堂里的早餐永遠就那麼幾樣,包子、饅頭、油條、稀飯、大餅……顧櫻早就吃膩了。
她要去老陳的早餐攤上吃炸糖糕,雞蛋灌餅,咸豆腐腦。
老陳的早餐攤子早就支起來了,此時已經坐了不少人,趕着去上班的人呼啦幾下吃得匆忙,那些不用上班的人慢慢悠悠坐着,邊吃邊談笑風生。
張濤趿着拖鞋走來,遠遠看着老陳的早餐攤上黑壓壓一片,嘴裏罵了聲,十分無語地向身旁人吐槽:“不是說老陳這裏人少一點嗎?怎麼這麼多人?”
歸希文停下腳步,陰晴不定地盯着張濤,“你想回去?”
“哎呀,來都來了,我快餓死了,懶得跑。老王那裏人更多,還是在這吃算了。”
說話間,張濤瞧見攤位上有三四個人離開,他趕緊拽着歸希文的胳膊,把他拖去搶佔位置。
剛走近早攤位,急哄哄想要搶位置的張濤突然停下腳步,動彈不得。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這時候不太適合相見的女人。
張濤轉身,拉住歸希文的胳膊,把他往外薅,“算了,咱們還是老王那兒吃吧。”
可是晚了,歸希文已經看見坐在攤位上的明雪以及她幾個女伴。
歸希文只淡淡往她們桌瞥了一眼,隨後抽回被張濤薅着的胳膊,冷着臉道:“她們能在這裏吃,我不能?”
張濤咽了咽口水,艱難回道:“能,你在哪兒吃都可以。”
張濤替歸希文搬了一個小木板凳,終究還是沒忍住,趁機湊在他耳邊小聲問道:“你真要在這兒吃?你沒瞧見旁邊人的眼神?”
歸希文和明雪之間的婚事要取消這件事是大院裏最近最熱鬧的八卦,大傢伙對看上去金童玉女般的兩人的分開感到惋惜,紛紛猜測其中緣由。
不過由於解除婚約一事是明雪主動提起的,過錯方似乎就成了歸希文,大家猜測估計是歸希文脾氣太差,明雪忍無可忍才要解除婚約。
另外還有一些其他離譜的猜測,不過歸希文脾氣太差這種觀念佔主導,並且大家還認定歸希文不會這麼輕易接受明雪的毀約,他一定會出手做點什麼。
孫蘭最近總是讓顧櫻小心點歸希文,也是受大院裏大傢伙的渲染,彷彿這歸希文一直在等待某個時刻出手,教訓明雪一頓。
只有歸希文本人對此事毫不知情。
此時,坐在早餐攤上的人彷彿終於等到了這個重要的一刻,大家連吃早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誰都不想錯過現場吃瓜的機會。
感受到周圍虎視眈眈的眼神,張濤不太吃得消,他聳聳肩膀,渾身不自在地朝歸希文提建議:“要不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歸希文從桌上抽出一雙筷子,鎮定自若:“不換。”
張濤:“……”
行唄,當事人都這麼淡定,他應該也要學着淡定一點。
可張濤淡定不起來,周圍的眼神彷彿要把他吃了似的,明明他什麼都沒做啊,他就出門吃個早餐而已。
還有不遠處明雪那幫人,怎麼也一副怨恨的眼神望着他?他又沒欺負人。
面對這麼多逼人的眼光,張濤無法像歸希文一樣視若無睹,他簡直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在小木板凳上扭啊扭,快扭成一股麻花。
就在這時,張濤瞧見不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簡直如獲新生,站起身來異常興奮地對這道身影揮手,“嘿,顧櫻,早啊,你也來吃早餐?來來來,這裏有個空位,你來坐。”
霎時間,十幾道目光齊刷刷朝顧櫻望去。
顧櫻腳步一頓,愣在原地。
這、這些人怎麼了,幹嘛全望着她?
還有,歸希文怎麼在這裏吃早餐,他不是喜歡去老王那裏吃早餐嗎?
等等,最關鍵的是,張濤為什麼這麼熱絡地和她打招呼,他們有這麼熟嗎?
他們明明昨天才認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