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鄉土與親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裏,父親死在這裏,我也將死在這裏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海子《亞洲銅》(節選)
淌水村的初春時節,正好是農人勤耕細作、忙碌的時候。
村子的南北面的農田早已犁過了,耙過了,還灌了水,男人們挑着一筐筐紮好的秧苗,青幽幽的,他們時不時與不遠處的農人談話,聲音高亢,因為相隔有點遠,需要提高嗓門,此外,也會逗趣玩樂,惹得插秧的婦人們一陣鬨笑。
此時,男人們大都挽高了褲腿和袖子,打着赤腳,雙手從筐中提出四五把秧苗,踏入拾掇好的水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邁進,時不時把手中的秧苗投擲出去,秧苗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它們似乎聽從男人們的使喚似的,不遠不近,正好落到了尚未插秧的位置,井然有序。
婦人們先是並排成一條直線,個個都拿出看家本領,弓着腰,左手插秧,右手拿起身旁捆紮好的秧苗,一段秧苗插畢,便向後退,再拿起其他捆紮好的秧苗,接着往水田裏插。不一會兒,前面就鋪滿了一兜兜分散開的秧苗了。
村子的最北面,將各小組分割開的小河尚未蓄起水來,依舊乾涸着,而此時的小孩子們便也有了趣事做,那就是沿着河岸底部尋找蝦洞,紅撲撲的小手使勁伸進那未知的洞穴里,幸運的話,可以觸摸到一個龐大的活物,當然了,要將它們拖出洞穴,就得付出巨大的勇氣和耐性了,甚至痛苦和鮮血。一天下來,他們大都滿載而過,但小手皮開肉綻,千瘡百孔了。
村民大都擁有各自的池塘,以“井”字形向北依次排開,每組池塘以小河隔開,在河水充沛的時候,村民們各自造小船,撐船經過大片池塘中央的“港”,慢悠悠地駛向各家池塘邊的棚子裏,看守自家的池塘,這項工作都是交給男人去做,晚出早歸,一幅“男人耕漁、女人帶娃”的田園生活景象。
清明時節,池塘里大都乾涸,也會留出一半蓄上水,那裏面養着一拃長的魚苗,大都是“四大家魚”,即青、草、鰱、鱅。而池塘的另一半也會“種上青”,就是在池底裸露的土壤上面撒上小米草草籽,在初夏時節,等小米草長出來的時候,就把整個池塘蓄上水,三四斤的小草魚就會很喜歡吃這種水中食物了。
史鳳仁有一個八畝的小池塘,還有四畝田地,但專靠這點薄田和家業難以支持家中的三個子女上學。在史溍上高中的時候,終於鼓足勇氣,決定大幹一場,雖說大幹,但畢竟能力有限,也只能在農業生產方面動動腦筋。鄰村有大片池塘但疏於管理的養殖戶就開始出租他們的池塘,史鳳仁見機會來了,於是應承了下來,如今在離自家小池塘不遠的地方承包下了三十五畝淺水池塘,然後又自己動手,在池埂的寬闊地面建起了一個兩間的磚砌小屋,妻子韓瑞又在池埂上種上了瓜果蔬菜,夫妻同心,共同經營着這個清貧的小家庭。
那時,史家的三姊妹,姐姐史秋菊大史溍一歲,在上高三,上的是江陰縣三中,正準備高考。史溍上的是江陰縣二中,讀高二。而妹妹史冬梅小史溍兩歲,在上初三,上的同樣是街道中學,正要準備中考。
時間再倒退十年,那時的史家三姊妹正好都是屁大一點的小孩子,一家五口蝸居在一間半的紅磚平房裏,那是史溍的爺爺史人瑞和奶奶孫秀芬生前遺留下來的,其實總共四間平房。
史家老大史鳳禮早年因為江州市鋼鐵廠招工,謀得一份名額,憑藉著自己的精明幹練,站穩了腳跟,很早就定居在了城裏,膝下有二子,大兒子叫史海,二兒子叫史江,史海是江州市第二高級中學的老師,史江是江州市鑫博萊百貨公司市場部副經理。
史家老二史鳳義早些成家,年輕時敢拼敢幹,受縣革委會主任的提拔,當上了淌水村書記,在隸屬於淌水村一組的江陰大道旁安家落戶,膝下也有二子,大兒子史波在BJ服過役,複員榮歸故里多年,父親史鳳義托朋靠友,安排他在縣土地管理局工作。二兒子史濤也當過兵,史鳳義望子成龍,深知“吃公家飯”的好處,哪怕當一名醫生也好啊,於是極力培養他當一名醫生,但史濤生性頑劣,心思並不在學習上,在江州醫科大學裏學了一年,就主動放棄,追隨大哥史波的腳步,當了三年水兵,現在複員回家,在江陰縣人民醫院裏當了一名醫生,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父親為他設計好的人生道路。
史家老三史鳳仁是一名樸實的農民,性格沉穩內斂,但不乏聰明才智,又吃苦耐勞,和妻子韓瑞艱辛撫養三個子女。
史家老四史鳳智同樣也是一名農民,名有智卻人無智,成家後分得一間房,一輩子活在自家媳婦的陰影之下,膝下有一子一女,大女兒叫史桂香,二兒子叫史泯。
史家老五史鳳信是一名浪蕩子,人高馬大,頗有些豪俠的風度,年輕時很招女人喜歡,風流韻事不斷,直到結了婚,才收了心,找了一些正經事去做,在外面漂泊不定,做生意也沒賺到錢,只好重回那個四間平房,他從父親史人瑞那裏同樣繼承到了一間半紅磚瓦房,婚後育有一子,名叫史浪,只比史溍小一歲。
等到史溍長至八歲,史鳳仁傾其所有,東拼西湊,在老瓦房后的一片空地上建起了一棟兩間兩層小樓,總算改善了一家人的住房條件。
“還記得瓦房前的樹洞嗎?”十來歲的史溍擠眉弄眼地問妹妹史冬梅。
“記得呀,那時有多好呀,你和我頭碰着頭,在樹下挖洞,我們不停地挖呀挖呀,恨不得要挖出一個世界出來,嘻嘻!”妹妹史冬梅天真無邪地朝天空喊道。
“不要喊,不要喊。”小史溍漲紅了臉。
是呀,那時的兄妹倆是多麼的要好呀!
那時小史溍剛好是入學的年齡,母親韓瑞準備把他送到淌水村小學上學。可他似乎還沒從玩的世界裏清醒過來,念念不忘的是他的那片無憂無慮的小天地,還要和妹妹史冬梅繼續他們的挖掘計劃。
“我不要上學,我要妹妹,要和妹妹玩!”小史溍在母親的懷裏猶如一條泥鰍,抓他不牢。
沒有辦法,史母就從灌木叢中抽出一條柳枝,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小史溍感覺到疼,也懼怕這種抽打,只好倒退了幾步,連忙向村大路的小學跑去,他時不時向後張望,看母親趕上來了沒有,大老遠還望見她仍在追趕,而且柳枝在空中揮舞的聲響清楚可辨。
就這樣,小史溍才算正式入學了。
玩是孩子的天性。恐怕全天下的孩子都是如此,小史溍更不例外,他兒時最大的玩伴便是妹妹史冬梅了。玩的花樣繁多,而整個淌水村就是他們貪玩的天堂。
春天,他們可以到戶外郊遊,在他們心中,等同於去探險,時不時會從郊外帶回來一些驚喜,例如水溝里的一條小魚或者龍蝦,或者一棵在他們看來最為奇特的植物。
夏天,他們便擺脫母親的看管,在烈日炎炎之下,用竹竿和網兜做成的捕捉工具,捕獲在樹上聒噪的知了,小史溍偶爾捉到一個“獵物”,用兩指掐住它的頭部,故意讓它不停地叫喚。妹妹史冬梅卻生出了惻隱之心,好言相勸哥哥把它放了吧,可史溍一點兒都聽不進妹妹的話,依舊玩弄這些小昆蟲。
秋天,他們躲進大人碼好的稻穀堆里,開始捉起了迷藏。每當此時,大人就會呵斥他們,因為在稻穀堆里呆長了,就會全身奇癢難忍,不得不洗一個熱水澡,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無聊”的兄妹倆還是要玩這種遊戲,哪管得那麼多呀!
冬天,他們仍要繼續“探險”活動,因為此時大地早已白茫茫一片,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景緻。當然了,打雪仗,堆雪人,打屋檐下的冰錐子,也是他們時常玩鬧的內容,最激動人心的是從家裏拿出插秧的秧板,前端系住一條繩索,然後由一人在前面拉,坐在上面的人就會高呼:“駕!”真是好不得意,神奇得很,碰上一個斜坡,也可自動地從頂端滑下,不需要人費勁地拉了。
韓瑞是一個脾氣暴戾的人,但心腸不壞。雖然有時會做得過分,但也沒有歹心,只是嘴皮子強硬,在喉頭下幾寸的地方跳動的卻是一顆善良的心。
對待孩子,她總嚴加管束,只要不觸及到她認為不妥的地方,也會任之由之。
記得有一次,兄妹倆趁着母親外出給父親送飯的當頭,爬上了二樓的“炮樓”,那是一個遮擋雨雪的露台,沒有護欄,也是樓房的最高端了。韓瑞遠遠望見自己的孩子爬上了這麼危險的地方,趕緊丟掉飯籃,奔回了家。兄妹倆看見母親急匆匆地回家,而且在高喊他們下來。知道觸犯了“禁地”,這下他們可沒有好果子吃了。果不其然,剛一落腳的韓瑞揮舞着一根柳條,連吼帶罵地抽打着這兩個孩子。小傢伙萬分恐懼,又疼痛難耐,但毫無反抗的勇氣和力量,任憑柳條如刀割般落在身上,大哭不已。打了一陣子,韓瑞也累了,氣也消了,叫他們跪下認錯,妹妹史冬梅趕緊跪下,哭着喊着說再也不到那個地方去了,而小史溍雖然受到了驚嚇,但一臉冷淡,既不哭泣,也不認錯,更沒有下跪。韓瑞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停止了抽打行為,才安心地離開了家。
多年之後,倔強的史溍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對他們大動干戈,而那早已是后話了。
在小史溍的眼裏,妹妹不止是玩伴,更是一個本能投注親情的對象,而且投注得一往情深。
在史鳳仁的八畝池塘中央有一個磚砌屋棚,後面總要種植一些瓜果蔬菜。那時韓母帶着小兄妹倆在耕作,而小兄妹倆也沒有閑着,一人拿着菜刀在那裏除草,一人拿着小鋤頭同樣在除草,妹妹史冬梅看見哥哥手中的那個小鋤頭,覺得挺有趣,哭着鬧着要和他交換。小史溍很乾脆地跟她交換,妹妹揮舞着小鋤頭幹勁十足,興奮異常。當小史溍專心致志地砍掉身邊的雜草時,突然感到腦後門一陣劇痛,鮮血流到了臉頰,疼痛難耐,大哭起來。母親一看,原來是女兒把鋤頭鋤在了兒子的頭頂上,鮮血直流,心中不免着急忙亂,趕緊叫來了在池塘里勞作的史鳳仁,史鳳仁趕緊用破布包住兒子的傷口,跌跌撞撞地抱着他跑到了村醫務室,血終於止住了,也沒多大事,在回家的途中,韓母買了一盒餅乾,安慰受了皮肉之苦的兒子,可是小史溍只是吃了一塊,就把這盒餅乾牢牢地攥在手心裏。
回到家,小史溍到處找妹妹,她早已懷着負疚的心情,躲藏了起來,但他還是要找到她,因為他現在有了餅乾,很想分給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