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年孤獨難遇知音(二)
2003年高考是百萬考生的噩夢,尤其是數學這門學科,幾乎達到了高考歷史上的最難級別,江州市各高中的優等生鎩羽而歸,夢斷2003,只得收拾好課本,邁入復讀學校,備戰明年即2004年的高考。
江陰縣二中高三(9)班,是全校的火箭班,這次高考,尖子生幾乎全軍覆沒,無人考入“一本”院校,包攬全年級第一二名的康凱也是差一分不及一本線,這年一本線僅500分,康凱填報了H省內非江州市的二本院校——長航大學,唯獨這名學生的基礎紮實,升學成功。
高三(9)班的其他尖子生如劉成、李剛、伍艷華還有史溍都名落孫山。
史溍在班主任老師那裏查詢到了自己的分數——445分,整整比康凱低五十幾分,看到自己的成績,史溍心裏沒有一絲頹喪,反倒很平靜。三年來,他獨來獨往,刻苦學習,在學習上傾注了所有時間和精力,試圖通過高考尋找到一種新生活,他如一頭困獸一般,東撞西突,尋找生路,殊不知困住他的不是外在環境,而是他自己的心魔。
康凱不是坐在他後排嗎?這是班主任老師的精心安排,可惜整個高三,史溍與他沒有任何交流,錯失了一個“互相切磋,取長補短”的良機,史溍是一個典型的閉門造車的單幹戶,而且不知變通,條條道路通羅馬,他就是打不開心扉,走出去,縱使有條條道路,也只是形同虛設;即便康凱不能成為他學習上的朋友,還有同桌劉成,不是嗎?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這麼近的距離,他們可以有一些交流和溝通,史溍也還是依然故我,形單影隻,和他沒有深入的交往。在劉成眼裏,史溍頂多只是自己學習單項上的對手,比如作文,比如英語單項選擇題,其他方面真的無可指摘,特別是數物化生方面,他幾乎要甩史溍幾條街了。
史溍不僅學習習慣不好,而且基礎知識薄弱。有時劉成看着上物理課打瞌睡的史溍,心中不免覺得好笑,心想:“史溍真是糊塗蟲。什麼是理科生?我們就是理科生啊!理科生的半壁江山是數學和理綜,不是作文好,英文語法好,就能考上理想大學的,大白天的,還表演‘公雞啄米’的行為,算什麼?”有時,劉成也居然動了惻隱之心,用胳膊肘頂了史溍一下,史溍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他望向同桌劉成,疑惑地問道:“你頂我做什麼?”劉成一陣冷笑,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上課打瞌睡,我提醒你一聲,你還問我做什麼?”說完,就拿起飯缽,頭也不回地離開座位,奔向食堂去了,唯獨留下在座位上呆坐的史溍。
然而,當百萬高三學子正式迎來2003年度高考,史溍的確是不出意料地落敗,劉成卻出人意料地未入本科線,着實讓史溍吃驚不小,這個第一手消息是班主任老師告訴他的,他聽出了同樣的惋惜和震驚。
“怪不得劉成在報刊欄撞見我時,整個人眼神飄忽,精神頹唐,顯得失魂落魄,可能這次考試成績對他的打擊不小吧!”史溍暗自揣度。
剩下的事情就是填報高考志願了。沒過多久,高考分數和分數線也陸續公佈,史溍的成績離三本(一)的分數線還差一分,雖然上了本科線,但是他心裏也很清楚,上個三本(二)的院校是沒什麼問題,可它們都是二級學院,每年要繳納一兩萬的學費,這是他的家庭萬萬承受不了的。
分!分!學生的命根。此時此刻,僅一分之差的史溍才更加深刻地領悟到這一點,
夢寐以求的江州大學固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可現在連二三流院校也向他關閉了大門,他到底該何去何從?史溍捫心自問,迷茫不知。問蒼天,蒼天不改那明媚湛藍的顏色。
史溍心情沉重,拖着僵硬的步子在校園裏閑逛,校園的面積也不大,兩棟宿舍樓,分男女,各一棟;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兩棟教學樓,一棟實驗樓,一棟教學行政辦公樓;外加幾排平房,那便是食堂了。想當初,史溍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等待宿管員打開男生宿舍樓的大門,他第一個來到高三(9)班教室,因為教室門鑰匙在他的手上,他第一個踏入教室開始了一天緊張的學習,早自習,早上四節課,下午四節課,晚上兩節課,外加晚自習,史溍伏案完成了一天的學習任務,還要騰出時間寫一篇日記,直到教室熄燈,他鎖上門,遲遲不願歸寢,繼續在校園足球場上閑逛,看看星空,想些心事,獨自一人,直到宿舍熄燈,他才靜悄悄地走入寢室,卧床休息。就這樣,他是名副其實的獨行俠,雖身處集體宿舍里,卻竭盡全力過着一種獨來獨往的生活。
他無朋無友,李老師也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史溍的狀態和自己讀書的時候真是太像了,那時他是走讀,因為家就在附近,可是仍然要騎自行車往返,三年騎壞了好幾輛自行車,那時他也自我封閉,獨來獨往,不與班級的其他成員有太多的接觸,一門心思地搞學習,索性付出總有回報,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江州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在校期間,也是學習上的先進分子,是班長,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回到母校工作,當了一名教書匠,奮鬥多年,便被學校委以重任,當上了班主任。
史溍剛踏入二中的時候,因為檔案問題,遲遲未能入學,幾乎是延遲了一周才被李老師收下。史溍第一次見到李老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穿一件潔白的襯衣,下穿一件熨帖的黑色西褲,足蹬一雙黑色的皮鞋,面容清秀,斯斯文文的,說話也溫柔謙和,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胸前還打着一條紅色領帶,這裝扮,史溍還是頭一次見過,與他在村辦小學和街道中學見到的老師,真是有着天壤之別,從此以後,史溍和他開啟了長達三年的師生緣分,分文理科的時候,史溍選的是理科,等到開學的第一堂語文課,踏着鏗鏘步伐,走向講堂的居然還是這位李老師,史溍心裏不由得一陣欣喜,內心變得踏實,沒想到,這種緣分又延續至高三。
整個高三的學習節奏異常緊張,史溍閉門造車的學習方法太落伍,李老師早就看出了他的癥結所在,當史溍的物理單元測試僅僅考了六十幾分后,李老師拿着試卷,看上去他比史溍都還着急,但他不敢說重話,仍是苦口婆心地勸慰和提醒他說——學而無友則孤陋寡聞。史溍一聽,心弦為之一動,可是轉過頭后故態復蘇,依舊獨來獨往,繼續閉門造車。
他的勤奮只能讓他打好了一個較為紮實的基礎,可是要想取得優異的成績,光勤奮是不夠的,史溍也不笨,只是學習習慣和方法有些不對,不打破這些,他的努力也只夠他上一個三流大學,事實證明,他也果真如此。此時此刻,史溍拖着僵硬的步子在校園裏閑逛,踱到男生宿舍樓的一片樹蔭下時,幾個教師模樣的人坐在石凳上,他們頭上拉起了一個橫幅,上面寫着:樊城學院招生諮詢處。史溍一看,他多少知道這所高校,他是省內非江州市的一所三本(一)院校,如果他的成績夠三本(一)分數線,要他填報樊城學院,他也是願意的,可如今……
先諮詢一下再說,他鼓足勇氣走過去,一位戴眼鏡的謝頂男子面帶微笑,親切地問史溍:“同學,有什麼要諮詢的嗎?”
“我……我,其實有意向填報你們的學校的,只可惜……”史溍囁嚅道。
“同學,別害怕,我們是樊城學院招生處的,絕對可靠,我們都在貴校招攬人才有好些日子了。這是我們的招生簡章,填報樊城學院絕對物超所值,就業率,考研升學率,也都不錯。”眼鏡男用狡黠的眼光瞟了史溍一眼,把招生簡章塞到史溍手裏。
“我是說,我的成績離三本(一)分數線差1分,還有沒有機會被你們學校錄取。”史溍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迫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眼鏡男用右手食指頂了頂鼻樑上的眼鏡架子,笑容逐漸消退,周圍的空氣頓時凝固,他盯着眼前這個稚嫩的學子,眼珠子骨碌一轉,差點笑出聲來,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史溍的肩膀,說道:“可以啊,而且是有機會的,放心好了。”
史溍看着他,見他一臉真誠,對他的表態深信不疑。於是,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他將第一志願填為樊城學院,為了不至於落榜,他又填報了一所市內的二本大學的專科院校,如釋重負地交給了他的班主任。
史溍並未被樊城學院錄取,僅僅收到了一封專科院校通知書,通知書在班主任李老師家裏,需要本人去取。
史溍不想只讀一個“專科”了事,在家裏他悶悶不樂,胸中彷彿壓着千鈞巨石一般,令他喘不過氣來,實在熬不過,他便在家附近走走,散散心。他家還是老樣子,一棟兩間兩層的樓房,外加西邊一間火房,周圍雜草沒膝,看來家裏人平時也疏於清理,就是這個小小的天地,承載了他和妹妹快樂無憂的童年時光,可是,為什麼越長大,煩惱越多呢?高考失敗的痛苦不亞於中考的失敗。失敗,多麼可怕的洪水猛獸啊?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在無外力支撐的情況之下,刻苦讀書,都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得到一個讀專科的結局?這和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學生有何不同?難道他自己就這麼差勁,這麼笨,永遠都難有翻身的機會?一想到這些,史溍胸中的那塊巨石更加沉重了,他見火房旁邊水溝上墊着一塊瓷缸的殘骸,顏色暗紅,彷彿這顏色刺激到了史溍一樣,他沖了上去,蹲下身,抓住瓷缸殘骸,高高舉起,遠遠地扔了出去,只聽“哐當”一聲,瓷缸徹底粉碎了。史溍從這種看似無聊、不可理喻的行為中獲得了某種情感上的宣洩,他在心中暗暗發誓:“我是可以的,我絕不認輸,我要通過復讀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實現我的大學夢想!”
復讀是史溍決定好的,也得到父親史鳳仁和母親韓瑞的同意和支持。這個時候,史鳳仁便去找他的二哥史鳳義,他二哥是淌水村書記,膝下有二子,大兒子在縣土管所當公務員,而二兒子在部隊服役。史鳳仁覺得可以拜託他的侄子幫忙打理一下復讀的事宜,得到他當公務員的侄子的回復是:“需要繳納四千塊的費用!”至於在哪裏復讀,說是江陰縣老一中。
四千塊也不是個小數目,對於史鳳仁來說,他手頭上也只有四千塊,這都拿出去了,還怎麼生活呢?在丈夫為難的時刻,妻子韓瑞想到了史溍的班主任李老師,於是,她試着撥通了他的電話,看能否從他那裏得到一些幫助,沒想到居然打開了一扇光明的大門。
李老師了解到了情況,鄭重地說道:“老一中現在正在招生,學費是按成績來收取的,史溍上了本科線,大概不會超過兩千元,我上次路過那裏,剛好了解到這些情況。”
韓瑞大喜過望,沒想到在關鍵時刻,還是史溍的老師助了他家一臂之力,至於那個當公務員的侄子,她氣不打一處來,只是礙於親戚關係,她把一腔怒火壓在心底。史鳳仁叫韓瑞帶着錢和史溍到江陰縣老一中報到入學,果不其然,學費只繳納了兩千元,住宿費也包含在內。
復讀之前,史溍想見李老師一面,還是去了二中教職員工居民樓找李老師,名義上是取那份專科院校錄取通知書,實際上是為了見李老師一面。
去了他家,可惜李老師並不在家,給他通知書的是李老師的太太,師母說:“李老師在實驗樓二樓辦公!”
史溍謝過之後,就徑直走向了實驗樓,可是,到了實驗樓的門口,他倒沒有勇氣踏上台階一步,剛才的激動和興奮頓時退卻,剩下的是茫然無措,他不知道見到了李老師該說什麼,他開始自責起來,為什麼這麼冒冒失失地跑來?正當他要轉頭離去的時候,他又一想,或許今後就很難見到李老師了,照他的性格,他很難與誰建立起親密的關係,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了。
想到這裏,史溍踏着堅實的步伐,朝李老師辦公的房間走去,門開着,他一眼望見李老師在那裏坐着,埋頭處理手頭上的事宜,他敲了敲門,李老師這才看見史溍在門口站着,他先是一怔,然後倏忽起身,小跑到史溍面前,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招呼史溍到走廊的一角,開啟了他們並不流暢的談話。
“怎麼樣?復讀的事處理好了沒?”李老師從史溍母親那裏知道這件事。
“嗯……”史溍微微點了點頭。
“是老一中嗎?”李老師追問道。
“嗯……”史溍依舊微微點了點頭,縱然有許多話說,可是話到嘴邊,卻無從說起,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李老師這時想到了史溍的大學志向,依然鼓勵他說:“老一中的教學質量還是挺不錯的,聽說那裏有一個女生的成績和你一樣,經過一年的學習,考上了江州大學呢!在那裏要好好學習,你一定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的。”
史溍一聽,心中感動不已,兩眼潮潤,但也按壓抑住了心中的激動,望了望李老師,他還是那樣沉穩幹練,體貼入微,不過,面容有些憔悴,背也駝了不少。有時,史溍會胡思亂想起來,二中這三年,如果沒有李老師,就沒有他史溍。在史溍的學生生涯里,他從未見過有這樣的老師如此關照自己,不止沒有,他自閉抑鬱的性格也多半拜那些不良教師所賜,李老師的出現,對他來說,無異於暗夜裏的一顆啟明星,一個光彩照人的參照系,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縷射入鐵屋子的陽光,讓他對人性依舊保留着一絲溫情,沒有陷入到絕望中去。這便是好老師和壞老師的差別,壞老師要將學生打入地獄的,讓他們的精神黯淡,讓他們的信心崩塌,讓他們失去生活的方向和勇氣,至於學習成績,並不在筆者所論述的範圍;而好老師即便不是耶穌式的人物,即便不是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也是他們的追隨者,給予學生希望、信心和陽光,而李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是史溍早期精神上的拯救者和引路人。
此時,史溍的思緒飛向了遠處,而情感陷入異常緊張和焦灼之中,因為他知道,和李老師的分別時刻快要到了。
“你還有什麼對我說的嗎?”李老師的話這才讓史溍如夢初醒。
史溍沉默良久,依舊無言。李老師輕輕地拍了拍史溍瘦弱的肩膀,寬慰他道:“好好回家休息吧,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再見!”
史溍也沒點頭,轉頭就下了樓梯,在下樓梯的當口,他又扭頭看了看李老師,發現他還站在那裏,向他揮手,面帶微笑,就這樣,史溍終於離開了奮鬥三年之久的江陰縣二中。
永別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