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遺世技藝
太陽升起在這片世外桃源,溪聲如歌,綠野如畫。夏華早換好了一身短衣。趙天青道:“鉅子選徒卻極為嚴格,能否收你為徒,我也沒有什麼把握。”夏華人生地不熟,心中不免幾分忐忑。趙天青又安慰道:“不要慌張,鉅子為人寬厚,侄兒宅心仁厚,不慕權貴,鉅子應該是喜歡的。”
兩人一路前行,夏華見家家房屋都不上鎖,可謂“盜竊亂賊而不作,外戶而不閉”,不正是父親所講的大同世界嗎?正思忖間,已來到一處宅院,左右打量,原來鉅子的居所與周圍人家沒什麼差別。兩人進入院內,趙天青道:“趙天青求見鉅子。”這時從內宅中走出一人,約有四十歲左右,中上身材,三縷黑髯,目光如炬,正是墨門鉅子李天翔。夏華見此人雖身着樸素,但精神飽滿,心生仰慕之情。
李天翔上下打量夏華,問道:“天青,這就是你說的夏華嗎?”
趙天青笑道:“師兄看這孩子如何?”
李天翔低頭道:“夏華,你想拜我為師?”夏華太興奮了,跪倒便要叩頭。李天翔忙扶起他道:“咱們墨門可不弄三叩九拜的儀式,那是儒生的規矩,我問你,學武功很苦,打打殺殺的難免受傷,你知道嗎?”
“我知道。”夏華點點頭道。
“那你為什麼要學武功呢?”
夏華想起父親教誨,這些天又目睹國破家亡,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氣道:“好男兒立志忠君報國,如今匈奴人強佔了家園,百姓無家可歸,我要學好武功,來日光復中華。”
李天翔點頭道:“年紀雖小,志氣卻不小。不過,忠君和報國可不是一回事兒。報國救萬民於水火,當然義不容辭。可忠君嘛,大晉這幾代皇帝昏庸無道,算得上禍國殃民,你還忠他做什麼?”
夏華自幼隨父親學習《論語》《孟子》《禮記》等儒家經典,耳濡目染忠君報國的理念深入頭腦,這些天雖也痛恨時局動蕩、朝廷腐敗,但忠君和報國卻未分開想過,聽鉅子一番話后,不由得愣住了,他年紀尚小,一時疑惑不定。
李天翔見他一時難以理解,又問道:“可學過算術嗎?”夏華點頭道:“跟爹爹學過一些算盤。”李天翔伸出食指,在地上畫了一個九宮格,問道:“把1到9這些數字放到格子裏,怎樣讓他們橫、豎、斜都等於15呢?”夏華見李天翔隨意一畫,九宮格橫平豎直,格子間距全都一致,心中稱奇,答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五居其中。”
李天翔喜道:“怎樣算出來的?”
“弟子不敢撒謊,小時候和爹爹學過河圖、洛書、五行之術,這是洛書里的格子。”夏華撓撓頭道。
李天翔又道:“如此說來,你也知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剋之理了。”夏華回憶道:“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你練套五技拳給我看看。”李天翔想瞧瞧他的功底。
夏華對這套拳法已十分熟悉,便從頭到尾打完六十式。李天翔道:“半年能練到這個程度,也算不錯了。你可知五技拳對應哪種五行么?”
夏華一摸腦門,心想:自己練了這麼長時間,怎麼沒想到五技能夠對應五行呢。他邊想邊說道:“漁夫應該是水,鐵匠該是金,樵夫是木,農夫可能是土,牧民不太像火呀……”
李天翔追問道:“想好了嗎?”夏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不對,樵夫是火,砍柴是用來燒火的;牧民是木,
因為牲畜吃的是草。是不是?”
李天翔大笑道:“孩子果然悟性不錯。我這師弟當年都答錯了。”趙天青在旁尷尬一笑。又道:“隨我來。”三人穿過前廳到了後院。
李天翔吹了一聲口哨,只見院角處躍出一頭黑熊,足有一人來長,體態雄壯。夏華真是嚇了一跳,他自幼雖在東遊鎮周邊看過豺狼、狐狸,可這麼大個兒的黑熊還是頭一次見。李天翔遞給夏華一根木棍,淡淡說道:“去和它打一場。”夏華心中暗暗叫苦,見趙天青向自己點頭鼓勵,心想就算打不過熊,也不能讓鉅子瞧不起。於是穩一穩心神,持棍來到熊前。
黑熊面露凶光,舞爪朝夏華撲了過來,動作甚快。夏華閃身避過,照着黑熊屁股還了一棍。不料那黑熊似乎有所防備,向前一跳竟躲過了,轉頭又撲過來。一人一熊你來我往,鬥了約有十個回合,夏華屢屢遇險,好在根基紮實,緊要關頭都閃過了。黑熊數次撲咬無果,大叫一聲,突然站起身來,兩隻熊掌直拍過來。此舉大出夏華意料,慌忙中用木棍擋開,咔嚓一聲,竟斷為兩截,震得夏華雙臂酸痛。黑熊又躍了一步,左掌橫掃過來,夏華只得手持半截短棍格擋,他怕木棍再斷,順着黑熊掌勢一抹,側身躲過這一掌。又鬥了幾招,夏華見黑熊力大,橫豎也是難敵。索性以棍當劍,兩條短棍對着黑熊一通亂戳,偶爾用上一兩招五技拳的招數,一套自創的戳熊棍法耍的來勁兒,李、趙二俠在一旁看得好笑。
黑熊起初被戳中幾下還心有畏懼,但它皮糙肉厚,慢慢無所顧忌,夏華再次戳熊的兩肋,黑熊也不閃躲,大巴掌直呼過來,夏華無奈只好回棍抵擋,卻被黑熊一下摁倒在地。黑熊張着大嘴湊過來,夏華心中一涼,雙眼緊閉,悔不該與這畜生較勁,還沒拜師就成了冤鬼,死的也忒窩囊了。過一會兒,只覺得臉上滑膩膩的,慢慢睜眼一看,這黑熊舔了他幾下,便跑到李天翔身邊乖乖趴下,哈拉哈拉撒嬌去了。
夏華心有餘悸,一時不明所以。趙天青笑道:“鉅子訓練小黑多年,很通人性,剛才它是陪你玩玩。”
李天翔道:“夏華,趙四俠已將你的情況說過了。你能對萍水相逢之人出手搭救,並送那女孩兒去找父親,可見重義守信,有俠客的風骨。剛才我又對你進行了仁、智、勇三關的考驗,你這個年紀,德行、悟性、勇氣也算難得了。”
趙天青一拍夏華腦門道:“還不快叫師父!”
夏華剛經歷大起大落,這下回過神來,急跪倒叩首道:“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李天翔笑着扶起他道:“咱們不用這麼麻煩,你給師父作個揖就好了。要磕頭,一會兒去祖師爺那兒磕去。”幾人來到後院一處側廳,見供奉的畫像上,是一名壯年男子,身着粗衣,手持竹杖,深邃的眼神望向遠方,似乎洞察了當下,思索着未來。李天翔道:“這是咱們墨門的祖師墨子,名諱上墨下翟。你去拜一拜。”
夏華恭恭敬敬點了三柱香,又叩過首,隨後向李天翔奉茶作揖。趙天青喜道:“恭喜師兄又收個好徒兒。”李天翔呵呵一笑,對夏華說道:“你既入了墨門,須知墨門來歷,遵守墨門規矩,師父這就講給你聽。”
“我墨門雖是程良鉅子創立,仍拜墨翟為祖師。祖師原是春秋末期宋國人,也曾師從儒家,后見儒家將人分為等級,禮數繁冗又鋪張浪費,故而創立墨家,你看我們三處議事廳叫做尚同、兼愛、尚賢,這都是祖師爺一生的倡導。”
夏華望着墨子畫像贊道:“祖師爺真是天下奇男子。”
李天翔道:“不錯,祖師爺所學甚雜,對於國政、軍事、技術、武學卻樣樣精通。可惜祖師爺仙逝后,因其所學博大精深,嫡傳弟子天資有限,只能各專攻一技,漸漸所學便有了分歧,後來分為三派,齊國相夫子、秦國相里勤、楚國鄧陵子。我派屬鄧陵子傳人,江湖上稱為墨俠一支。到了大漢之時,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咱們墨家與儒家相左,可就遭殃啦。”
他沉默片刻,顯得十分心痛,接着道:“算來共遭遇五次劫難,墨者所剩寥寥,自此墨學衰微,為朝廷所忌……直到百餘年前,黃巾之亂席捲中原,百姓民不聊生,當時程良鉅子改墨家為墨門,奔走於江湖,著書立說,墨者才有所增加。歷經戰亂后,他率弟子找到這處隱蔽所在,創建墨鄉,又遍訪了墨辯、墨匠的傳人來此,為我墨門保留了這一支血脈。”
夏華仔細聽完,墨門歷史如此悠久,以前只是聽爹爹說過幾句,本以為是些江湖俠客,原來還有許多從事技藝的匠人,難道鎮上的楊鐵匠也是墨門弟子?問道:“師父考弟子的算術,可是墨匠一派所學的吧?”
李天翔認真道:“墨匠一派專攻技術,必須有很好的算術基礎。如今墨鄉已三派合一,我們不再細分墨俠、墨辯和墨匠,但大家習慣舊業,原來做什麼,現在仍是做什麼。諸位墨匠多有一手絕活,你有空可去拜訪參詳。”
李天翔站起身來,仔細講了兼愛非攻、懲惡揚善、節用節葬、聽命鉅子、信義為先、密語不傳、自食其力、戒聲離色等十二條門規,遵囑夏華牢牢記住,不可違犯。
拜師之禮已畢,李天翔問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家父取的。”夏華不知何意。
“夏華、夏華……華夏、華夏,看來你父親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你現在有名無字,師父送你兩個字:拯民。以拯救華夏民眾為己任。”他雙目望着夏華,眼中充滿着期許。夏華深鞠一躬,謝師父賜字。這時,廳堂內里跑出一個女孩兒,約有六、七歲年紀,手裏拿着一架木製風車,幾片樹葉在上面轉個不停。她拉扯李天翔衣角道:“爹爹,我想要一個大大的風車。”李天翔抱起女孩兒笑道:“好,一會爹爹給你做一個。”
女孩眨眨眼,好奇地望着夏華道:“咦,這個小哥哥是誰呀?”
“小哥哥是新來的,讓他住在我們家裏好不好?”李天翔問道。
“好啊好啊,那小哥哥能陪我玩啦。”女孩也不懼生,頭一歪,笑眯眯看着夏華。
李天翔轉頭道:“師弟,你們去收拾一下,明天讓拯民搬過來住。”
叔侄二人回到住處,金彪聽說鉅子收夏華為徒,高興道:“以後咱們就是同門師兄弟了。”趙天青叱道:“你小子就知道套近乎,飛鏈練的怎麼樣了?”他一伸舌頭,不再言語。夏華心中一直疑惑,這時問道:“我只看見師父帶着女兒,怎沒見到師娘呢?”趙天青嘆道:“你師娘生下清揚后,不久就過世了。鉅子重情重義,一直沒有再娶。”
夏華又問道:“師父閨女叫做清揚?”趙天青點頭道:“那名字取自《詩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也是對你師娘的挂念吧。”
金彪插話道:“自從兩位師兄走後,鉅子家中冷冷清清,這次師弟搬過去,他一定會高興的。”
趙天青說道:“鉅子選徒十分嚴格,你能拜鉅子為師,雖是德才俱佳,也是機緣難得。鉅子原本有兩名徒弟,大弟子向雲,五年前隨鉅子前去解救并州之圍,為保護鉅子,死於亂軍之中,此事鉅子一直耿耿於懷。二弟子林秀,兩年前出去奉命執行要務,後來竟杳無音訊,不知所終。”這兩人是鉅子的傷心事,不要隨意提起。
次日,李天翔將夏華領到一間側室,房間收拾的很是整潔,只見他輕嘆一聲道:“這是我大弟子向雲當年的卧室,也是你大師兄,你就住在這裏吧。”兩人又來到庭院之中,李天翔道:“你的五技拳已練了有些時日,基礎不錯,今天和師父過過招。”夏華慌忙搖頭道:“徒兒不敢。”
李天翔又道:“師父考驗你的武功,你儘管出招就是了。”
夏華想了想,雙手托舉,使出一式“鐵匠贈犁”,這招是晚輩向長輩討教武功的招式,以示禮數。李天翔豈能不知,他微微側身,兩指一拂夏華左臂,立時感到一股勁力,夏華不敢怠慢,運力於臂,一招“二郎開山”直面擊出,可剛一碰到李天翔的掌心,好比泥牛入海,頓時沒了力道。夏華見師父面不改色,心想:師父的武功真是高明,竟看不出他如何發力。當即把六十式五技拳一招一式打出,見師父多是退避,偶爾接上幾招,但身體始終不離自己三步之外。於是用心觀察其步法,原來他以一腳為軸,閃轉騰挪,隨即換腳,如此反覆,始終不離自己左右。於是也學着師父的樣子,料想師父往何處閃避,便提前跟上一步,先行發拳,李天翔見他能夠留意步法,料敵機先,喜歡這孩子悟性不錯,確實是塊學武的材料。師徒二人又拆了三十餘招才收手。
李天翔說道:“五技拳是你師叔傳授,已有一定基礎,但火候和力道還差不少。上乘拳術,須拳法、步法、心法三法相通,意起於心,氣貫於拳,逢閃必進,逢進必閃,避實擊虛,無往而不勝。”他邊講邊練,連出幾拳,這套五技拳法連貫有力,身法輕逸自然。最後這幾句,乃是上乘拳術至理,夏華心領神會,也跟着比劃着幾下。
“你既懂得五行之理,施展拳法就該多一分思量。你用一招放線溜魚。”李鳳翔要親自指點。
夏華斜跨一步,雙拳側擊。李天翔彎腰出拳,直擊夏華小腹,夏華一慌不知如何換招,只聽見師父說一句“順手牽羊”,腦中便明,右臂下沉擋住來拳,左臂一順,直擊對方後腦。李天翔向後一溜,已站在夏華面前,說道:“土克水,水生木,木克土。”夏華想了想高興叫道:“漁夫是水,牧童是木,水若被制,木可救水。”
“以我生之物解克我之敵。”李天翔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邊寫邊說:“世間萬物,總不離五行生剋制化之理。五行各分陰陽,故有十天干;地分東西南北四方,東方兩木、西方兩金、南方兩火、北方兩水,土居中央,辰戌丑未,故有十二地支。天地交會,共有六十甲子。現在是永嘉五年,辛未年。”
見夏華聽得似懂非懂,又道:“孩子別急,這些道理你慢慢體會。五技拳的六十式就是從這六十甲子衍化而來,故能自成攻守。這套拳術乃是祖師傳下,又由歷代鉅子增補完善,為入我墨門弟子必修拳術,不僅因它簡便易學,更重要的是體現了我墨門植根大眾、行為言先、身體力行的要旨。”言罷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上面工整地寫着“五技拳法心得”。道:“這本書是為師二十多年來練習五技拳的心得,你拿去好好參詳。”
夏華心想:想不到五技拳如此精深,真要認真研讀一番。他頭腦里滿是拳法招式,睡覺前還在不停比劃。
第二天清晨,夏華早早起來,練了一通拳法,想着拳法、步法、心法三法相通,研究吐氣發力的時機,出拳雖慢,拳術卻有了新進境。他正練的入神,一抬頭才看見師父已在身旁觀察許久。
李天翔點頭道:“有些進步。”隨後指點夏華,這一拳應向前再出三寸,力道才收發自如。這一拳雖然夠快,但下盤不穩,須沉心靜氣,扎穩馬步,防止敵人偷襲。夏華都一一認真記下。
三人吃完早飯,李天翔說道:“拯民,從今往後,你和清揚上午去學堂讀書。”夏華一怔道:“師父還要傳授武功,怎麼又讓弟子去讀書了?”
李天翔耐心道:“孩子,只學武功,終是匹夫之勇。人的精力和內力是有限的,武功再高,又能打多少人?文武兼備,才能擔負報國救民的大任啊。我墨門不分男女,都須讀書識字,從今天起,你們就半天讀書,半天練武,這才是成材之道。”一旁的李清揚本來就不喜歡舞槍弄棒,聽到讀書卻歡喜的很,以後終於有人陪她一起去了。
李天翔將兩個孩子送到學堂,墨鄉唯一的教書先生正在門口迎接,原來是墨辯一派的傳人劉天河,和李天翔算是平輩。待李天翔說明來意,劉天河笑道:“墨鄉就我這一處學堂、一個先生,蠍子粑粑獨一份,一定把這倆娃娃教好,可不能把牌子砸了。”夏華見他幽默,不似儒家先生古板嚴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劉先生給兩人發了紙筆,引入學堂。此處學生不多,也就十幾個人,夏華算是年齡大的。這位劉先生,也是從教字開始,夏華原就學過,大部分字都會寫,但教授內容方法卻大不相同。東遊鎮的柳先生教的是仁、義、禮、智、信;君臣、父子。劉先生教的確是農、工、商;漁、牧、樵。柳先生要求學生端坐,背誦經典;劉先生課堂卻隨意多了,學生可以隨時提問,有時還能走到老師桌上寫字,夏華還真是不太適應。
識字課完畢后,劉先生領着眾學生來到後院,教大家做起手藝活兒。小清揚十分高興,纏着夏華給她做個大風車,夏華暗暗叫苦,只好硬着頭皮先削幾個木杆坐支架,他初學乍練,削的長短不一。這時旁邊走來一名同學,個頭與夏華相當,似乎熟諳此道,刻刀、錐子使用很是嫻熟,不一會兒功夫,就綁好支架,又剝出幾片竹葉子鑲好,錘了幾根鉚釘固定住,清揚樂顛顛的拿去玩了。
夏華心中佩服道:“你手藝真好,多謝幫忙啦。還沒請教大名?”
“什麼大名小名的,俺叫馮桃木,從小跟俺爹學木匠,風車這玩意,五歲時候就會做哩。”兩人論了年齡,卻是夏華年長一歲。
如此上午讀書、平時練功,一晃十幾天過去了,夏華也適應了墨鄉的生活。他一邊參悟五技拳奧妙,一邊勤練墨門心法,內外功修為均有進境。這日下午,鉅子領了幾個人回來。除了趙天青、金彪以外,另有三名好漢。鉅子身邊這位約有四十幾歲年紀,中等身材,體態壯碩,背負一柄斬馬重刀;另一位身材勻稱,白面深目,交叉背負着一截短槍、一根短棍;後邊跟着一名十七八歲的青年,魁偉健壯。
只見趙天青說道:“兩位師兄,這便是鉅子新收的小徒弟,你們看怎麼樣?”夏華見那人背負斬馬重刀、另一人用短槍,就已猜出七八分,這時忙上來作揖道:“晚輩夏華參見大師伯、三師叔。”
霹靂刀陳天成哈哈大笑道:“這孩子蠻機靈,不必客氣。”伸手扶起夏華。夏華修鍊墨門心法已有些日子,始終勤練不輟,旁人一扶,內力自然抵禦一下。陳天成感到對方內力雖弱,但修習本派的內力純正,贊道:“小小年紀,內功能有如此進境,難得呀。”
神機槍劉天遠拍拍夏華肩膀說道:“好孩子,當年救了趙四俠,今天咱們成了一家人了。”又介紹後邊的青年雷虎,乃是陳天成大弟子,與夏華同輩,因其體壯力大,綽號“雷鎚子”。
大伙兒到正廳落座,夏華沏上一壺粗茶。幾人先閑聊了幾句,隨後陳天成面色凝重,悠悠說道:“五年了。”其餘幾人皆不言語。
過一會兒,李天翔道:“該辦正事兒了,大夥去後山吧。”幾人起身便走,趙天青示意夏華同往,夏華也不知何事,只好跟在大家後頭。這些墨門高手習武多年,腳步甚快,他勉力跟上,已是大汗淋漓。穿過墨鄉街道,尋得一條進山小路,後山不似前山那般陡峭,但樹木繁茂,景色宜人。夏華也無心觀景,不一會兒,隨眾人來到山腰的一處空坪。此地一側佇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另一側搭則建了幾間房屋,屋外散放着許多稀奇古怪的機關器械。
李天翔走到屋前問道:“師叔在嗎?”
裏面應了一聲,不一會兒走出一位白髮老者,後面跟着幾個孩子,夏華一眼認出馮桃木就在其中。那老人拱手道:“參見鉅子,東西已備好,咱們去拜祭吧。”老人轉身回屋取了幾沓紙錢,一個香爐,兩盤供果。夏華心想:“看來我們墨門果然節葬,如此簡單,也不知去祭奠誰?”
他隨大家走到另一側的兩塊墳前,墓碑上分別刻着“墨者張白之墓”、“墨者向雲之墓”。夏華小聲問金彪:“張白是誰?”
金彪嘆道:“張白是大師伯的弟子,今天是兩位師兄張白、向雲的忌日。五年前,咱們與匈奴人在并州血戰,兩位師兄為保護鉅子和大家撤退,留下負責斷後,不幸遇難。後來鉅子帶人連夜搶回遺體,火化后骨灰便葬於此處。”這時鉅子在前面緩緩說道:“張白、向雲,兩位愛徒為保墨門周全,為保中原百姓平安,力戰至死,雖死猶生。我等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你們報仇。”大家依次祭拜,夏華聽兩位師兄為保護大家而犧牲,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老人引鉅子等人進屋稍坐,鉅子道:“夏華,快過來參拜師叔公,在江湖上,人稱師叔公為機關聖手萬長海,以後可別被人問住了。”
“我一個老工匠,哪敢稱什麼聖手。”萬長海早已看淡虛名。
鉅子又道:“師叔機關技術天下無雙,你有空可多來請教,受用無窮。”萬長海笑眯眯打量夏華,聽說這孩子和小徒弟馮桃木是同學,甚是高興,叮囑夏華常來。
過了幾日,桃木帶着夏華和小清揚上後山,萬長海上了年紀,孑然一身,就是喜歡小孩兒,將清揚抱在懷裏,指着身邊的桌子問道:“小娃娃,這桌子砍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呀?”
清揚年齡尚小,掰着手指算道:“桌子一共四個角,砍掉一個,當然剩三個啦。”萬長海笑呵呵抽出一把短刀,砍掉一個角,用手數着,“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個角呀。”隨後,只見他用手在斷角邊隨意弄了幾下,那桌角竟然復原了。夏華大感興趣,湊到近前端詳半天。
萬長海見他看的認真,便掏出一個銅鑄齒輪道:“機關的玄妙就在這個輪子裏,大多時候要靠它傳力。”
“是靠這個齒輪咬合傳力嗎?”夏華猜道。
萬長海點點頭,又拿出一個木馬模型,輕輕搖動拉杆,只見木馬體內各處齒輪一齊轉動,竟然穩穩地向前走出,夏華頗感興趣,邊問邊動手操作起來。萬長海見他有股鑽研精神,又詳細講了方、圓、三角的使用方法。夏華入墨鄉之前受到儒家教育,從未接觸這些實用技術。心想,儒家所謂“君子不器”,鄙視技術,可這些機關技術卻能節省人力物力,何樂而不為呢?
“師叔公,怎麼您身邊只有幾名小徒弟呢?”夏華問道。
萬長海道:“我只是教他們基本技術,他們沒有正式拜師,不算我的徒弟。”
“您這一身技藝,總得有人繼承下去吧。我看您年紀大了,自己住在山上,身邊沒人可不行,要不我去問問師父,您下山和我們一起住吧。”夏華有些擔心。
萬長海見這孩子宅心仁厚,拉着他的手,蒼老聲音慢慢回道:“孩子不必擔心,我在這裏清凈慣了,山下人多,太吵啦。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能活幾天?在這兒能每天掃掃墓,還和前輩先人們做個伴。說不定哪天吶,我也躺在那裏了。”
夏華急道:“您可不許胡說。”
老人站起身來,呵呵笑道:“不提這個了。至於徒弟么,也收了幾個,都教的差不多了。有的在山下成家立業,有的出了墨鄉搞些技藝。”他轉頭又看着夏華道:“你來的時間還短,很多事情還不了解。你看咱墨鄉雖有幾百戶人家,真正專攻技藝的並不多。墨俠這一支,算上你,你師父也不過收了三個徒弟。你大師伯收了兩個,你倆個師叔各收一個徒弟。墨匠這一支,我也只收了三個徒弟。只因選徒標準嚴格,絕大多數人都不過關。世人只知尋名師不易,可真想找個傳人,也難吶!”說罷他面露惆悵之色,又顯得老氣幾分了,接著說道:“當年程良鉅子創建墨鄉,並非為了廣收門徒、與世爭鋒。我們這些族人無論資質如何、能力大小,都要讀讀書、練點功夫、學些技藝,這才能自力更生。大家踏踏實實生活,墨鄉也就逐漸繁榮起來。若人人都去搞武功、搞機關、搞思辯,在墨鄉里呆不住,出去與世人爭鬥,這支血脈又如何能保存到今天呢?我也是最近十年才想明白,當年程良鉅子真是考慮長遠呀!”
夏華心想:“難怪師兄弟這麼少,原來師父們,並不想讓大家都去學武功。若是這樣自給自足,算不算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的大同世界呢?”轉念又覺得大家生活苦了些,大同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越想越糊塗,索性告別了師叔祖,帶着清揚下山去練功去了。年少的夏華並未留意,盛世大同的夢,已在他的心中深深埋下了種子,終有一天會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