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奇舅舅
林黛玉鎮定自若,渾不似跑出去玩了了大半天遇到檢查家庭作業的小孩。她笑道:“寫了幾篇,都不成體統。便在窗外,都付與清風述說愁了。”
她說起慌來,倒分外像那個暑假作業沒做,讓狗子來背鍋的小孩。
雪雁又說:“我已給姑娘備好了洗漱用的熱水,姑娘可曾換好了衣裳?需要我幫姑娘更衣嗎?”
黛玉這才想到,自己的衣裳還不曾換過,若如此風塵僕僕地去見外祖母,確實不免唐突。便笑道:“哦,知道了,我自己這就換。”
她似乎在聽到雪雁的聲音那一刻,便產生了依賴,生活上的瑣事變得不會思考了。
她仔細想來,自己除了想過一些如何矇混雪雁嘮叨的技能外,生活上的技能確實是沒有多想,即使要學,也都是到了那迫不得已的時候,且往往是敷衍了事。將來如果雪雁有一天不在自己身邊了,那自己可怎麼辦呢?
等黛玉換衣洗漱完畢,便又有幾個婆子來領路。老師賈雨村也來叨擾兩句,無非是見了舅家要言辭得禮云云之類的舊話。
黛玉棄舟登岸時,見了方才那說要整她的幾個轎夫,一個個年輕力壯,太陽穴高高鼓起,果真一見便知有一把好力氣。
那姓韋的轎夫與幾個婆子問候過幾句,便請黛玉入轎。
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要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平時本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
但現在明知眼前的這幾個轎夫要整自己,黛玉便先開口道:“這轎子看着這樣重,我若坐上去,只怕幾位大哥抬不動吧?”
那姓韋的轎夫一聽,這是對他們幾個轎夫的工作能力的懷疑呀,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說:“莫說姑娘是一個這般瘦弱的人,便是再重十倍,我們兄弟幾個抬着也直若無物。”
黛玉便問:“那就是說,我同雪雁一起坐,你們抬着也是輕輕鬆鬆的了?”說著便要拉這小丫頭雪雁一同乘坐這頂大轎。
邊上幾個婆子不免掩嘴而笑,都在暗嘆這林家的小姐畢竟是小地方人,太沒見識。想她或許只見過自己父親平時乘的官場小轎,卻不曾見過賈政乘坐的如此大轎。
便有婆子上前勸說:“天下豈有主僕乘坐同一頂轎子的道理?說出去只怕要叫人恥笑了。”
黛玉拉着雪雁的手不願放。
雪雁卻笑着撥開了黛玉的手,說:“姑娘抬愛雪雁很是知道,只是這帝都金陵不比得咱們揚州,處處都有規矩。咱們在這若是破了規矩,難免姑娘舅舅家不喜歡,便是連姑娘外祖母也要臉上無光了。”
黛玉於這些條條框框很是不喜歡,但既是到他鄉為客,也只得依了當地規矩,依依不捨地放脫了雪雁手臂。
雪雁又千叮嚀萬囑咐,有什麼事,咱們自己商量,卻是莫要給榮國府中的他人添麻煩。
黛玉無不依着點了頭。
幾個抬轎的轎夫見黛玉這般天真,更是瞧不起她這鄉下人的模樣。
姓韋的轎夫見黛玉邊上的小丫頭如此明事理,反倒省了自己一番點撥之意。他對張、趙、王三人使了個眼色,抬起轎子當先兒走。
黛玉在轎中暗想:“這頂轎子乃是二舅舅平時乘坐的,自然不會有什麼小機關。但他們幾人說要整我一整,卻不知要施下什麼樣的手段。”
正尋思時,
突覺轎子輕輕一震,跟着本來極為平穩的轎子,便上下上下地顛簸起來。這便如同車子行駛在坑坑窪窪的鄉間小路上一般,便是會做車的人兒,屁股也當摔為8瓣了,若是不會坐車的主,還附帶有魔法效果,令人想吐而吐不出來,最是再難受也沒有的了。
幾個抬林黛玉轎子的轎夫都是一臉壞笑。
他們私下裏一齊做小動作,讓轎子裏頭上下上下顛簸,而不叫旁人在外瞧出異樣,乃是拿手好戲。只消這般顛得二里地,這小姑娘非臉色慘白不可。如此也好讓她知道,大戶人家的轎子也不是隨便什麼小地方的人都能坐的!
這其中抬轎的玄機,若非有幾十年抬轎功力,亦或極有抬轎天分那便看不出來。後邊跟着的抬其他轎子的同仁,能看出韋、張、趙、王四人弄鬼的也屈指可數,但看出來的有些不免便笑了出來。
黛玉先前見轎子這般顛簸,只怕二舅舅平時乘坐,都要顛得骨頭都散架了去。忽聽得轎外笑聲,心頭一亮,頓時明白這便是那幾個轎夫的所謂整人,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技止此耳!”
當下暗運神功,輕輕巧巧地使了個千斤墜。
那抬轎的幾個轎夫前一刻還在為自己抬轎技術的出神入化而豎直尾巴,后一刻忽爾覺得肩頭一沉,便有如一座泰山壓將下來一般,便是平常抬轎的橫杆也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彷彿便要斷裂一般。
姓韋的轎夫咬緊牙關,勉力支撐,心中暗暗奇怪:“這轎中明明只有一個小姑娘而已,怎的便重到如此?難道因為她是林家千金,當真便有千斤之重不成?”
再看其他張、趙、王三人,一個個也都臉爆青筋,大汗直流。不由得心中爬上鬼神作怪之念:“聽聞這林家小姐的母親乃是榮國府的賈敏長小姐,她生平唯得了這麼一個女兒,不久前又新去世。難道是賈敏小姐在暗中保護自己的女兒嗎?”
黛玉自上了轎,當以此刻最為穩當,轎子向前推進直如鏡水行舟一般。進入了金陵城中,她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金陵的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確實可說遠勝揚州。
但她卻不免想起先前的所見所聞:那兩個尼姑僅憑是賈赦內侄女的朋友身份,便能嚇退惡膽包天的李鋼蛋,能夠做到這般以惡制惡,也不知自己這個大舅舅名聲到底在業界是什麼樣的存在。
又耿耿於懷於自己二舅舅家居然連下人也是如此地膽大妄為,真不知自己這個舅舅平時又都是如何管教下人的,可是糊塗嗎?
卻又想:若是天下人都像那姓韋的轎夫所說的一般,個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嗎?國家還有希望嗎?
那渡口群眾人人正義之心爆棚,個個勇於與惡勢力作鬥爭的一幕又浮上了心頭。饒是群眾盡皆如此,這個民族方才有救!
正沉思間,忽見街北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母之長房了。”
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
那轎夫使盡吃奶的力氣,強撐着抬將進去,又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趕緊歇下,坐倒在地上,再起也不能了。
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見了地上躺着趴着的如同要化了一般的四個轎夫,無不掩嘴而笑。
一個婆子見此情景,便打趣道:“先前還說人家一個小姑娘便是再重十倍,也抬着如同無物,現今怎累成如癩皮狗一般?”
那幾個轎夫卻只是傻笑,已然說不出話來。
又有婆子揶揄道:“你們幾個莫不是昨兒個晚上到什麼煙花之地鬼混良久去了吧?抬個小姑娘都如此大汗淋淋,這要是讓老爺知道了,縱使不撤換了你們,也必扒了你們一層皮。”
那姓韋的轎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還請……請……眾位嬤嬤到時不可多言!”
正說話間,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輕輕巧巧地便復抬起轎子,直驚得韋、張、趙、王四人差點下巴砸到地面上。
眾婆子圍隨着轎子,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見抄手游廊邊上的假山上,一個少女上縱下跳,腳踢拳打,攻防極是有度。
她心中大喜:“常聽母親說,自外祖父一代始便棄武從文,不想榮國府中現今還有如此高手!”
正轉過插屏時,迎面又撞上一個少女,觀之可親,但口中念念有詞,皆是五行數術、奇門遁甲之學。
那少女似乎正思索一個極為繁難的問題,撞着黛玉也不曉得是個陌生面孔,只是輕聲道了歉,便又扭過頭去思考自己的事了。
黛玉心中好生佩服:“這人能夠專註如此,必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將來若要在榮國府中隱瞞自己的武功,卻是有些難了!”
忽聽得天空中一聲鷹叫,一隻尖嘴利爪的大雕從天空中朝黛玉直撲將下來。
黛玉仰天一個逼視,嚇得那畜生忽又拉高,不住地哀鳴。
這時一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少女從後面的正房大院裏快步走出來,一眼見眾家皆蹲在地上,唯有黛玉傻傻地立在那裏,趕忙過來拉着黛玉的手,連聲問道:“被嚇着了吧?可曾傷了哪裏沒有?”
黛玉搖了搖頭。
那少女見黛玉不曾有異樣,便朝天空招了招手,要那大雕從天上飛下來,可那大雕幾聲長鳴,就是不願意往下落半分。
那少女只得笑着說:“這小鳥兒見了漂亮姐姐便想上前交個朋友,姐姐或不知道,其實它本性是不壞的。”
黛玉笑着說:“對於小動物,我也是很喜歡的。”
先前那個專註的少女這時醒過神來,看了看黛玉,笑道:“這位想來便是林姑媽的女兒,黛玉妹妹了,是也不是?”
黛玉見她不過看了自己一眼便猜出自己是誰,當真了不起!
黛玉正想與她們言說幾句,忽聽得一陣銅鈴般的笑聲,那聰明伶俐的少女已然拉着身量未足的少女遠遠地躲了開去,再轉頭看方才那假山之上,卻哪裏還有功夫少女的蹤影?
黛玉正愣神之間,幾個說笑着穿紅着綠的丫頭鬟出現在她面前。
那些丫頭鬟一見黛玉身邊的婆子,知道是黛玉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着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着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
當下賈母又一一指邊上親戚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見過。
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着三個靚麗少女進來與黛玉認識。介紹過後乃是賈赦的女兒賈迎春、賈政的女兒賈探春和寧國府賈珍的妹妹賈惜春。
黛玉一見,吃了一驚,這三個姐妹不正是方才府中所見行為大異常人的三位少女嗎?她正欲開口詢問方才之事,套個近乎,不想迎春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可多言。
黛玉只得住口不說。
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親,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閑談不多時,又來了王熙鳳,於是黛玉順帶着便見過了這個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的璉二嫂子。
這王熙鳳十分精明能幹,向賈母和王夫人的彙報工作做得井井有條。
可黛玉聽得這些彙報卻是昏昏欲睡,這時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她連忙轉頭去看,卻是迎春。
迎春小聲說道:“咱們這璉二嫂子很能幹,是不是?”
黛玉點了點頭。
迎春又說:“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不讓你說先前見過我們的事,是也不是?”
黛玉又點了點頭。
迎春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們幾個聽說今天林妹妹今天要來,便都逃學想要先見見妹妹為是。不想左等妹妹不到,右等妹妹還是不到,姐妹兒幾個便邊忙自己的邊等。可巧的是,妹妹這時候來了,當真是讓我們羞得無地自容了。這點妹妹可不能告訴老祖宗呀!”
黛玉於這逃學之事,亦是時有為之。尤其是那賈雨村來了之後,總覺得他所說的什麼君君、父父、臣臣、子子太也迂腐。所授內容太過淺顯也就罷了,每每未學知識之前還總讓講規矩、學守則,須知有些規矩生來便是給人破的!
故而,她對賈雨村除了應有的師徒之份,實在是沒有多少好感。
現聽聞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乃是逃學,便已大生好感,更何況她三人還是為了自己逃學,這一下便好感度直接拉滿。
黛玉又點了點頭,這一點她絕對會對老祖宗隱瞞到底。
等王熙鳳彙報完工作,過不多時,茶果已撤,賈母便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此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邢夫人答應了一個“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
到了賈赦住處。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中請賈赦。
黛玉正好奇自己這個大舅到底是怎生一個凶神惡煞模樣。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裏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着,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聽了,心中暖暖的,似乎這個大舅舅也不像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呀!但見不到舅舅,心中總不免有些失望。再坐一刻,便告辭。
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
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過去。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老嬤嬤引着又見着王夫人。
黛玉便又想:“自己這個二舅舅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秉性雖然有些怪異,但倒都還算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後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聽聞又見不着二舅舅,心裏着實失落。但從這二舅舅話中聽來,與自己晚間要見的表哥相比起來,今日所見的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三人都還算正常的。
但白日間所見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三人都已經可算是不正常的典範了,那自己的這個表哥到底得是有多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