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番外
“lo…love,這是什麼,丹迪?”“是‘愛’。”“prai…pray,這個呢?”“是‘祈禱’。”薇薇安娜—我的孩子,將大腿上擱置的泛黃紙頁翻了個面,“那,mize…哦,miss是什麼?”“是懷念。”
薇薇安娜笑了,上翻的嘴唇潤濕了鼻尖,“丹迪,你懂得真多!”
我將手臂探過去,理了理她頭上寥寥無幾的頭髮,不知如何應答這句話,“薇薇安娜,我親愛的,我懂的並不多,是你懂得太少了。”我的心裏滿是自責地想到。
“那,丹迪,你愛我嗎?”“薇薇安娜,如果你每天不要亂跑,我會很愛你。”她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松垮的臉皮堆積在一起,“那就是說,如果今天你還沒有給我帶巧…“巧個力”,我也可以不愛你嗎?”我簡直要驚訝了,這孩子的身體中摻雜着名叫狐狸的基因,她大概比那東西還要狡猾一些。
“丹迪,你會為我祈禱嗎?”“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教過你愛,沒教過你這個。”“我猜他是個好東西。”“哦,會的。”“那我也為你祈禱。”我摸摸她的臉,“謝謝。”
她連祈禱是什麼都不知道,或許我可以講講,但我估計這件事要經過上級同意,畢竟宗教的彎彎繞繞,外面的人都沒有搞清。教給她,會有風險。
“那丹迪,你會懷念我嗎?”
我心頭一縮,將目光移開,握住她的手,“那不是個好詞,親愛的。”
我站起身,將頭頂上的小燭燈熄滅,棚屋裏寂靜極了,只有我的頭髮擦過屋頂懸挂的睡袋面料的“沙沙”聲。
“我要出去找吃的了,乖乖呆在家裏,不然以後都不會有巧克力。”“嗯。我會乖乖的!”她用力點頭,細弱的脖頸努力支撐頭顱。
真是奇怪,這孩子最近每次吃巧克力只吃一點點,要的卻很快。
撩開掩蓋出口的厚毯子,薇薇安娜叫住了我,“對了,丹迪,我是不是該叫你…爸爸。”屋外的夜色向我擠壓過來,耳邊傳來轟隆隆的血流涌動的聲音—我差點喘不過氣。“我在另一張紙上看了,如果有個大人對你很好,你可以叫他爸爸。”
“不,薇薇安娜,不許這麼叫我,記住,只能叫我丹迪。”“但是…”“好了,等我回來再說。”
我逃竄似地大步走開,清冷的晚風讓我冷靜下來。
即使相處多年,我還是接受不了那怪物一樣的孩子叫我“爸爸”,就像我不可能稱她為“女兒”。即使她除了外貌,與正常的姑娘沒有區別,會撒嬌,會依戀,愛吃糖。
在前往這片圍場的出口,我思緒飄飄,回憶起這幾年發生的事。
那是沒有人願意多提的過去幾年。
因為一份病毒的流行,人和動物的基因開始糅合--以常人不可能注意到的任何方式。令人恐懼作嘔的惡魔在人的最原始、最深處隱秘而瘋狂地繁衍,直到幾代人之後,一批批畸形兒的出生,昭示這惡魔破卵而出。
最初的政府手忙腳亂,不知如何處理這些擠在怪物和人類中間的生物,開會與激烈的爭吵拖沓了夠久的時間。
這些年間,民間對於倫理、安全、教育等問題的探討也從未停止。
動亂紛爭又成為了主旋律,這隨着畸形兒們的成長愈演愈烈,長大的畸形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處境,於是他們選擇罷工、犯罪、起義...
多年後的今天,社會終於平穩下來,世界上最後一個畸形兒——薇薇安娜被保留下來,
作為觀察樣本,“圈養”在這片圍起來的廢墟,我便是她的“監護人”。
這對我來說只是工作,懷念這段時間,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
圍場的出口就在眼前,我招招手,示意守夜的士兵開門。
“嚓拉擦啦”,無人的星空吞沒噪音。
“哇哦哇哦,我們的‘丹迪爸爸’回來了。”嘴角叼一根煙的大頭兵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傑克,把工資一領,糊上你和你老娘的嘴,討人嫌的話不要多說。”我手指屈起,彈掉他的香煙,腳下碾了碾。
“微型攝像頭傳回來的畫面我們都看着呢,你對你的···薇薇安娜小女兒的感情,才是討人嫌的吧。”傑克又點起一支煙,煙幕中戲謔的目光若隱若現,“你對她有感情,但又拒絕承認,你···”
“夠了,傑克。”主管推開他,接過我從衣領取下的微型攝像頭,微微頷首,“辛苦了,車在外面。明天八點老樣子,不見不散。”
“你會懷念她的,丹迪,我打保票,我···”“傑克!”二人聲音漸遠。
車輛在無人公路上飛馳,昏黃路燈搖曳成線。
傑克的話讓我很煩躁,固定在車上的煙灰缸里,一根根煙蒂堆疊起來,叢叢輕煙湧出車窗。
大概是有事情要發生了。
“爸爸!”尼婭,我真正的女兒奔出房門,緊緊抱住我,“我在窗戶前一直等着你!”
她被我高高舉起,坐在肩上,“那恭喜你,我的小尼婭,你等到了。”
尼婭與從前幾千個夜晚一樣,纏着我講故事,做遊戲。我們唱呀跳呀,木頭的地板上大概也開出了小小的花兒。
像從前的幾千個夜晚一樣,坐在尼婭的床頭,為她講述睡前故事。“爸爸,我昨晚夢見,我有一個妹妹。”尼婭睡眼朦朧,夢囈般喃喃。
薇薇安娜的臉龐浮現在眼前,惡魔一樣的孩子沖我笑着。奇怪,為什麼會想到她。
我俯身親親她的額頭,“以後再說吧。”
櫥櫃被月光鍍層,我拾起一塊巧克力,旁邊貼一紙條:“親愛的爸爸,如果你不幸發現了這塊巧克力,那麼我要沉痛告訴你,下次別買了,味道太怪啦!”
“小姑娘真會糟蹋東西。”我搖搖頭。
隨手放在餐桌上,或許明天經過檢查,可以帶給薇薇安娜,她沒吃過這樣好的巧克力。
夢裏,傑克的眼神,薇薇安娜的稱呼,尼婭···像是海濤般一遍遍翻湧,蠻橫地攪拌。我很不安。
“項目結束了。”“是的,丹迪先生,感謝您數年以來的辛苦付出,津貼與工作會為您安排好。”“薇薇安娜呢?”“機密。”···數年的習慣被掐斷,我手足無措。
但也只能這樣了。
“再見,薇薇安娜。”漸行漸遠的圍場提示我,一切都結束了,“再見,除了這個,我別無可說,再見,薇薇安娜。”
“薇薇安娜,開一下燈。”“薇薇安娜,好好獃在家裏。”“薇薇安娜,巧克力。”“爸爸,薇薇安娜是誰,你說了很多次。”“抱歉,親愛的,爸爸走神了···沒有這個人。”“我猜我有個妹妹?”“···不,不···別瞎想了尼婭。”
“咚咚咚”“薇···尼婭,去開門,爸爸抽不開身。”“嘿,還記得老夥計嗎?”“傑克?”“爸爸,他是你的朋友?”“同事,同事。親愛的。去樓上看看書吧。”“你的日子過得不錯。”還好——你怎麼會來找我?”“老娘死了,沒口要糊了,滿世界轉轉,找找以前的朋友。”“抱歉···”“無妨,這次我來,給你帶了這個。”“一包過期的巧克力,-一盤錄像帶?這點東西值得···”“巧克力是那幾年生產的。”“哪幾年。”“圍場,你們的小窩棚里找到的。”“···天哪···”“錄像帶里有什麼,你心裏大概有點數。”
我將錄像帶投進放映機器,沉默地等待我的報應來臨。
搖晃的鏡頭,破敗的廢墟,熟悉的窩棚,和···“薇薇安娜!這是項目結束的那天?”“對。”
驚恐的怪物少女,徒勞揮舞着木棍···“丹迪!丹迪!救我!”···不。
她的雙手被牢牢鎖住,“救命!”···不。
麻醉藥注射進她的身體,“放開我!”···不,求你。
“丹迪!爸爸!”熒幕熄滅下去,我乾嘔起來。
“他們抓她是要幹嘛?”“生理實驗啊行為觀察什麼的吧,我只是個大頭兵,敢偷拍就算我天大的膽子了——對了。”傑克伸手將那包粗糙包裹的巧克力翻過來,背面貼着一張欲碎紙條,“我愛你,丹迪(劃去)爸爸。”
我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直到想起多年前的那張紙條···“爸爸,你會為我祈禱嗎?”“爸爸,你會懷念我嗎?”
我望向曾經圍場的方向,開始將雙手合十。“你是對的,傑克。”我閉眼祈禱起來,“你開始懷念她了?”“是的。”曾經的一切開始在我腦海中翻湧。“你為她祈禱?”“是的。”我回憶起那個向我要巧克力的小姑娘。
那一刻,我開始懷念,我開始祈禱。
我的懷念和祈禱···
獻給你,薇薇安娜,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