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生死（10）
看到羅傑沉默，內森似乎更確信他說到了點子上了，於是語氣愈發嚴肅沉痛。“我知道你對蘿莎琳德的感情。但是個人感情，不可以凌駕到種族命運之上的。更何況，為她重塑思想邊界的魔法儀式已經完成了，而你現在也已脫身，你沒有必要再回新月王庭了。”
羅傑閉了閉眼，趁着這段時間平復了下情緒。再張開眼睛的時候，他感覺已經能夠用平靜的語調說話了，於是反問道：“所以，你在勸我毀約？”
內森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你不齒於毀約這種行為，但是相比較於大義，有虧於區區小節又算得了什麼？”
羅傑皺眉：“整個紅龍團都在新月王庭生命樹的監控之下，而且現在樹精靈攻佔了隆內塔，收復了暗星谷，搶佔了利爾斯，完全封堵了我們的出逃路線。你不擔心我一走了之，整個紅龍團都會在新月王庭的震怒之下灰飛煙滅？你的整個師門都在其中啊。還有，蒙莉莎還在多瑞亞斯，她沒有任何機會逃出來的！”
“我埋下了種子，自會接納這顆種子長出來的果實，無論甘甜或苦澀。所以，我與席琳會將紅龍團帶出雨林。如果帶不出去，我們也會與紅龍團共存亡。”內森平靜地說著，沒有任何慷慨激昂。“至於蒙莉莎……她會理解我的。”
“……”內森的這份“視死如歸”讓羅傑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了，於是他避開年輕劍聖的眼睛，向夜色之中的草場深處看去……
羅傑知道新月王庭公佈仙蒂兒的身份會引起軒然大波，他同樣也知道不論是人類，還是其他智慧種族，都會對這個消息做出相應的應對。只是他猜不到應對的方式是什麼。
現在看來，來自人類世界——至少是部分人類世界——的應對是如此的簡單粗暴：你說的都是假的，你有陰謀！
然而羅傑仔細想想，這個應對雖然簡單粗暴，但卻極其有效——一方面斷然否定了樹精靈為神所眷顧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將人類自己的危機感調動了起來。前者令人類與樹精靈為敵時不會因為神的態度而產生顧慮，後者則令人類更加緊迫地想剷除樹精靈這個不穩定因素……
這是阿迪娜帝國對新月王庭咄咄攻勢的輿論反擊吧？好笑的是，內森這個聖域強者也會相信這種忽悠普通民眾的言論？
怪不得老薩維德拉說他天真，他師徒倆都天真……
不過羅傑在感覺好笑的同時，背後也透出一股寒意。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如果某些人類可以輕易將“樹精靈出現神眷者”這事兒定義為“假”，定義為“陰謀”，那麼也會輕易將他這個魔法師被眷顧的事兒定義為“假”，定義為“陰謀”……
“我可不想到火刑架上走一遭……”羅傑在肚子裏嘀咕了一句。儘管教廷已經幾百年沒有使用這種酷刑了，但是隨着戰爭範圍的擴大，教廷地位在戰爭中的提升，保不齊又會經歷一個嚴刑峻法的世代……
羅傑知道，在這非常時期，他需要謹言慎行了。雖然“人類天生會使用神術”這種慣性思維，加上他能夠聯通源海的事實，讓一般人不會向“賈爾斯學派”方面聯想。但是想要針對他的有心人完全可以翻出他“曾經”身為法師的案底，再配合上似是而非但極具煽動性的言論，這些將足以將他推下懸崖……
至於內森……他最後那幾句“大義凜然”尤其讓羅傑從心底感受一陣惡寒……
默默為單相思的蒙莉莎哀悼了幾秒鐘，
羅傑收斂起心中的不安，轉回頭來，用狀似不甚在意的口氣問道：“內森，你是虔信者？”
內森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滿。“我的所作所為，是在為人類這個種族考慮，與我是不是虔信者，甚至與我是不是個教徒都沒有關係。”
羅傑聞言很想翻個白眼，心說你這種一葉障目的貨還要“為人類這個種族考慮”，我要是告訴你連神國都他媽的是個謊言，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臉說“為人類考慮”。不過他知道神國這件事永遠只會是一小撮人之間的秘密，公佈出去鐵定是被燒死的結果……
羅傑深吸一口氣，壓抑下心頭翻湧的情緒，解釋道：“確實沒什麼關係，我只是問問。你剛才的語氣，與席琳一般無二。要不是我認識你很久了，肯定會以為你是出身教廷的神聖騎士。”
內森罕見地皺起了眉頭，而羅傑也捕捉到了他的不滿情緒。在男女之事上頗具經驗的羅傑也瞬間便明白了，就像蘿莎琳德是他心中不可觸碰的禁忌一樣，席琳在內森心中擁有很重要的位置……
“果然，倔婆娘跟傻小子，天生就是一對兒……這才幾天，就勾搭到一塊兒了？”羅傑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再次替蒙莉莎默哀了幾秒鐘，然後他就聽見內森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與席琳的關係不太好，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她的言行，從來不會出於私慾。有時候，她的想法是天真了些，你可以幫助她，但不要對她有惡意。”
“惡意？我哪裏敢，怕她打死我……”羅傑苦笑了下。不過除了這句話，他並沒有再辯白什麼。
羅傑已經看出來了，內森此時憂心忡忡，滿腦子想的都是“人類的未來”，這樣的人已經不能輕易用言語來說服了。而且，從內森堅定的態度上看，羅傑更清楚，如果不順着內森的意思表明態度的話，內森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所以，為了儘快結束這次沒有什麼營養的談話，羅傑將話題拉了回來，假意正色道：“不說那些了。對於新月公主的神眷者身份，我確實沒有考慮周全。當時身在多瑞亞斯，又在為蘿莎琳德擔心，腦子整天都是亂鬨哄的，哪裏還會考慮那些大人物才應該考慮的事情？”
內森想說什麼，但是羅傑卻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說道：“但是我會重新審視這件事。雖然對於你的猜測，我並不完全認同，但是我同樣對仙蒂兒的神眷者身份有所懷疑，畢竟迄今為止，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連通過源海……”
“所以，她確實有問題？！”內森的眼睛忽然有些放光，打斷了羅傑的話。只不過在收穫了一個白眼之後，他重新收斂起臉上的喜意，變回了那個波瀾不驚的沉穩青年……
“有沒有問題，得在我調查之後才能確定。”羅傑哼道：“你不要將猜測當成事實，那是不負責任的行為。而且，我也不會一跑了之，那同樣是懦弱的不負責任的行為。我會重回新月王庭，調查出事實真相，並且尋找機會將蒙莉莎他們送出來，也給紅龍團脫離新月王庭的掌控爭取時間。”
“可是……”內森遲疑道：“他們需要的只是你，而不是蒙莉莎或者紅龍團。你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有死而已！怕他個球？！”羅傑也開始了慷慨激昂。
內森一怔。他雖然對羅傑的印象很不錯，但是並不認為對方是那種願意慷慨就義的人。而羅傑自己也感覺到有些表演過頭了，於是撓撓頭，補充道：“其實有蘿莎貼身保護我，不會有事的。畢竟我也不是傻子，會跑到新月王面前指着鼻子問他有什麼陰謀。虛與委蛇這種事兒，我還是幹得挺拿手的……”
內森聞言，沉默了半晌，最終點了點頭。
羅傑一直盯着年輕劍聖的表情，從他的眼中讀出來了遲疑。於是他笑笑，故意說道：“怎麼，懷疑我的人品，還是我的能力？”
這是個既容易也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對內森來說，羅傑的承諾太輕易，確實值得懷疑，但是他同樣知道，他不可以將內心的懷疑說出口。於是他苦笑了下，對羅傑說道：“除了相信你，我還能做什麼？”
“你還可以發自肺腑的相信我。”羅傑笑道，隨後語氣嚴肅了起來：“你應該清楚，樹精靈能給我的，薩氏都能給我。所以不論立場還是利益，我都沒有背叛人類的必要。另外，如果你真認為這是一個陰謀，那麼作為唯一一個能夠接近皎月公主的人類，你不覺的我是揭露這個陰謀的唯一選擇么？不論從哪方面講，你不都應該希望我回多瑞亞斯么？”
“可是……”內森仍舊遲疑。
“沒什麼可是的。”羅傑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話，繼續說道：“不要忘記，我是神眷者。神眷顧於我，是為了讓我完成祂賦予我的使命。你即便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神吧？”
羅傑的這句話，充滿了暗示與不容置疑。內森頓時目光一凜，表情從懷疑變成鄭重。他以為他聽懂了羅傑話語中的含義。
“我明白了。那，多加小心！”內森又沉默了少許，最後叮囑道。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羅傑肩膀。
羅傑看着最後讓步的內森，在心中笑道：“把神搬出來作擋箭牌還真是屢試不爽”。然後他也拍了拍內森肩膀，語氣愈發誠懇地補充道：“你放心吧。不過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知我知……我不介意席琳也知道，但是不要告訴其他人了。畢竟，知道的人越多，我就越危險。”
內森再次點點頭，看樣子似乎是說“我會出去亂說嗎？你當我傻啊？”
羅傑心說你就是傻，這麼容易就被打發了……
……
內森離開了，跟席琳一起，用的是飛的，朝着紅龍團的方向。
席琳回來的時候挺高興，大概是佩克把她哄開心了。而在與內森耳語了一番之後，她向羅傑投來了神情複雜的一眼，似乎是不太能接受一個“光明偉岸”的羅傑，但是又很希望羅傑真的光明偉岸……
羅傑回了她個白眼，表明她眼中的羅傑仍舊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羅傑。
不知道為啥，席琳看到羅傑的白眼后，很放心的樣子……
很沒有存在感的銅壺看着兩個聖域消失在夜空中，轉向羅傑，神色上有些猶豫，但是還是說道：“羅傑，你的演技太浮誇了。”
羅傑沒有立即答話，只是盯着內森他們消失的方向，等了好一會兒，才聳聳肩應道：“跟你這種專業的肯定不能比，不過夠用就行。”
銅壺沒有再說什麼，斜斜倚在了車輪上。他沒有修習過鬥氣，從身體條件上講，不過是個普通人，現在已經有些疲憊了。前面的路還很長，他需要補充體力。
羅傑想了想，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然後問道：“要不，你教我幾招？”
“好啊。”銅壺答應得很痛快。
……
席琳他們離開了很長時間，冰魔女才悄無聲息地凌空而至。看起來，佩克對她的關照要多得多。
“老頭子真是個話癆……”羅傑一邊嘀咕着，一邊迎向剛剛落地的蘿莎。不過雖然嘴裏邊牢騷不斷，羅傑實際上並不怪佩克話多。畢竟那些本應該是在蘿莎剛剛完成魔法儀式之時交代的，是他死磨硬泡把佩克給趕走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羅傑習慣性地貶損佩克。
蘿莎的面上一如既往的清冷，不過月光下深碧色的眸子卻顯出不舍之意。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幾年與母親相依為命，而後母親戰死，她唯一的倚靠便是佩克。
現在佩克也離她而去，她身邊只剩下個……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男人了……
羅傑從冰魔女的眼中讀懂了她的內心。人生經歷如此簡單的女人，縱然在努力掩藏情緒，卻不知這種掩藏行為的本身就是心緒的表現。對見慣了人生百態的羅傑來說，冰魔女的心，就像一本魔法典籍——雖然不能一眼看到底，但只要花點兒心思，總是能讀懂的。
不過羅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倚靠。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他雖然也在快速蛻變，但是他仍舊沒有信心追趕上世界變化的步伐……
而且，他也不想蘿莎將他當作一個倚靠。他更希望她能夠從自己小心翼翼封閉起來的里世界中走出來，在這個風起雲湧的大世界中站成一棵能夠承擔風雨的大樹。
而羅傑會站在她身邊，與她相互扶持，相互勉勵……
同生，且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