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天真愚孝長公子?……
咸陽宮偏殿。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內侍宮女們依次進來,給每一位朝臣前的案幾擺上一根蠟燭,三份彩色糕點,以及一份果酒。
坐在最前方的扶蘇忽然輕輕一拍桌,欣喜道:“好!加上南海郡,如今百越之地已設立四個郡縣,西甌首領也選擇臣服,南下基本無憂,這一下我大秦又能安穩數百年。”
文臣們皆是一愣,紛紛稱讚“是也。”
臉上一片風平浪靜,暗中則時不時交流一個隱晦眼神。
扶蘇又將一份竹簡拿出來,道:“父皇將百越各族的風俗、農作物、軍事力量等相關情報一併送過來。同時說,他有意安排西甌首領作為南海郡的副職。問我對此有何異議?
你們說,父皇這是何意?”
朝臣們又是一愣,小團體再次隱晦地交流了一個視線。
張蒼率先拱手道:“長公子,陛下莫不是想在百越之地實郡國并行制?”
扶蘇擺擺手,搖頭道:“不會。父皇對郡縣制的推行勢在必行。他拿定一個注意,絕不會輕易更改,不可能是這個緣由。”
張蒼坐下,偏殿內沉默了一會。
李斯忽然起身道:“長公子。老臣不知陛下何意,但老臣有過一個類似的經歷。
數年前,《呂氏春秋》出現不久,呂不韋將書上呈給陛下后,又私下將其張貼在咸陽城門口,並且許下誰能改動《呂氏春秋》一個字,便獎賞一金的承諾。
一時間,整個大秦都在研究、討論《呂氏春秋》,並且批評《商君書》。陛下也用此事問我,商君法是不是不如《呂氏春秋》?
老臣的回答是,若只為強兵止戰,一統寰宇,則商君法勝。若要做諸國盟主與六國公分天下,則《呂氏春秋》勝。
陛下聞言,大喜。”
李廷尉說到這,戛然而止,看似毫無邏輯。
然而扶蘇恰恰很清楚這番對話的後續,因為當時他也在場,他記得父皇大喜過後,次日,便將李斯提拔為長史。
所以……
扶蘇手指微微一頓,看向李斯道:“李廷尉的意思是,父皇心中早有定奪,這番詢問只是為了考校我對否?”
“老臣不敢揣摩陛下的心思。”李斯微微搖了搖頭道。
扶蘇聽到這個答案也不意外,李廷尉這人向來說話說半邊,謹慎得很。
但李斯的說法也打開了他的思路,父皇或許並非是在命令他要做什麼,而是在考校他,引導他面對這個問題應該如何想、如何做。
思及此,扶蘇忽然想到了他佈置給張嬰的課業提問,臉上閃過一抹古怪。
扶蘇沉默思考許久。
典客忽然起身,拱手道:“長公子,百越之地與大秦習俗等方面有很大區別,陛下這般來信,莫不是想讓長公子先行一步,統籌百越?”
話音一落,朝臣們紛紛看向典客,眼底閃爍着驚疑。
“典客此話何意?”張蒼重新站起了身,目光銳利地看着對方,“百越乃蠻夷之地。陛下又豈會將長公子分配去那?”
“哎!張郎官此言差矣。”
典客不慌不忙地看向張蒼,“百越一地三熟,糧食、玉石又頗受咸陽喜愛,如今如俯首稱臣,有五十萬大秦大軍駐守,又新開闢暗月港口作商貿稅收,豈可再說為荒蠻之地,今非昔比啊。”
張蒼忽然“哈”了一聲,陰陽怪氣地笑了聲,鼓掌道:“說得真對!聽聞前些日子,寒公子從羌族談判歸來,帶回來了十多車給大秦的朝貢之禮。
像寒公子這樣擅長與外族打交道的人,應該更適合去百越。”
典客表情一僵,輕咳一聲,道:“臣不知寒公子,不敢妄自舉薦。”
“哦。那你很知扶蘇公子?”
張蒼咄咄逼人,“還是有別的心思?”
典客臉色沉下來,道:“張郎官,勿要血口噴人!”
……
扶蘇放下筆,看着情緒越來越冒火的大臣,若有所思。
他輕輕敲了下桌子,道:“我與三弟前往何處任命,不必揣度,自有父皇任命。”
典客和張蒼表情同時一僵,紛紛拱手道:“唯。”
扶蘇看向其他朝臣道:“南有百越歸整,北有匈奴襲擊,諸事繁瑣,還請諸位心思放在政務上,戒驕戒躁。”
眾朝臣們神色一凜,紛紛拱手道:“唯。”
……
夜明星稀,朝臣們陸續離開。
徒留扶蘇一人還在殿內整理朝臣們剛剛新寫的奏章。
百越之地的事,秦越交易引起的貴族衝突,以及魯豫之地的土地兼并引起的土匪、野人激增的問題。
朝臣們已經儘力給出解決方案,但扶蘇依舊覺得不夠好。
數個時辰后,燭火漸漸變得暗淡。
內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見扶蘇還未休息,忍不住道:“長公子,卯時了。休息可好?”
扶蘇搖了搖頭,捏了捏眉心,露出一抹苦笑道:“我剛在長榻上躺了會,輾轉反側睡不安穩,重新坐在案桌前,反而心情舒暢些。”
內侍道:“長公子,奴這就為你送上養神湯。”
“不必。”扶蘇捏了捏眉心,“也無用。”
他並非是身體不適。
世人只知道扶蘇溫文爾雅,被贊有古之君子,但實際上,扶蘇的這一份溫和,不爭不搶的平淡,是建立在對自身強大的自信上。
簡單來說,他骨子裏是一個非常自信自傲的人。
此次征戰百越,父皇御駕親征,梟首首惡,打下一片南海郡,阿嬰更是用“雞鴨”“港口”屢屢創下被世人稱讚的大功勞。
他為人子,為人父,夾在中間,卻沒有做出任何突出功績。
他不嫉妒,但絕不想落後太多。
……
內侍見扶蘇眼底露出一抹倦色,也不敢多勸什麼,只擔憂地換了兩根蠟燭,撥亮堂后,便躬身離開。
他剛剛關上殿門,恰好看見淳于越博士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長公子可在?”淳于越道。
內侍拱了拱手,心疼扶蘇公子,便低聲道:“哎,長公子一宿未睡,淳于越博士若無緊要公事,不如稍微晚些再……”
“是要事!你速速進去看看,若長公子睡下了,我便離開,若無,那勞請通報一聲。”淳于越擺擺手,一副不想與內侍多交流的模樣。
內侍一哽,聽這話就知道不是緊要公事,他忍不住道:“長公子需要休息……”
“我知道,所以勞煩你進去看看,睡了我就走。”
內侍:……
你是個傻子嗎?!
在這種偏殿怎麼可能好好睡!我不想讓你進去是不想增加扶蘇公子的工作量啊!
淳于越見內侍沒有動靜,眉毛一豎,語氣有些不善道:“你攔在殿外門口做甚?莫不是你鬼鬼祟祟做了什麼不利長公子的事,不敢讓我進去?你且讓開,別拿着個雞毛當箭令。”
內侍差點氣得仰倒,幾乎是哆嗦着說:“怎,怎可血口噴人。”
淳于越和內侍都是壓低嗓音說話,奈何兩人的影子在殿門口晃來晃去,引起了扶蘇的注意。
扶蘇捏了捏眉心,道:“進來。”
殿門被“嘎吱”推開,露出勉強擠出笑容的內侍,以及滿臉擔憂的淳于越。
扶蘇起身道:“先生請進。”
淳于越對內侍哼了一聲,迫不及待地大邁步走進來,似是想到什麼,淳于越迅速轉身,反手就將殿門合上,然後他重新快步走向扶蘇,語氣很急促道:“公子,這百越之事,值得警惕呀。”
扶蘇抬眉,他道:“何事值得大驚小怪?”
“長公子還不知曉?”淳于越疑惑了一下,緊接着壓低了嗓音,語氣帶着點憤怒,“虎符,定越劍!莫非有人欺下瞞上?”
“知曉。”扶蘇微微頜首,臉上露出一絲絲欣慰,“阿嬰不愧是咸陽小神童,去百越之地,竟也能發揮如此大的作用。當得這般稱讚。”
淳于越:!!!
一時間,殿內陷入詭異的安靜,好一會後,淳于越才幹巴巴地開口道:“長,長公子,您,您真的,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扶蘇好笑地看着淳于越,道:“自然。”
淳于越嘴角拚命抽搐,他忍不住道:“長公子,陛下這般愛重嬰小郎君,您認為……合理嗎?”
扶蘇一愣,聲音冷淡下來道:“淳于博士慎言!父皇想如何行事,不容他人置於。”
“是是是。但……可,可是……”淳于越手心都快被撓出血印子了。
長公子啊!你是不是有點純良過頭了?
陛下對待嬰小郎君的方式擺明不正常,擺明是在鋪路啊!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十年二十年後,足夠嬰小郎君組建起一起龐大的勢力集團。到時候,誰登基可就說不準了啊。
淳于越深吸一口氣,拱手道:“長公子,某些話不是為人臣子該說的,但今日臣不得不說,陛下寵愛阿嬰幼子可以,但虎符、定越劍,乃象徵權皇權,長公子不得不謹慎……”
扶蘇:?
他一開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甚至在想自己是張嬰生父的事是何時暴露的?
等聽到後面,他懂了。
他甚至明白今日偏殿為何典客與張蒼兩人之間火光四射。
典客應該是為了三弟在出頭,故意扔出百越之地作為話頭,一方面是為了試探他的態度,二是為了慫恿起他去試探阿嬰的虛實。
看來他們真的將張嬰誤會成了父皇的兒子,並將其視作可能成長為競爭對手的幼虎。
“淳于博士不用擔心。”
扶蘇忍住笑,緩緩搖頭,他見淳于越還想說什麼,只低調地透露了一句,“嬰小郎君並非父皇的幼子。”
淳于越抿了抿唇,半晌,才道:“扶蘇公子,敢問是誰與你說的?”
“父皇。”扶蘇道。
扶蘇本以為搬出來父皇,今日的對話就該塵埃落定了,沒想到淳于越卻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頓了頓,淳于越小心翼翼地提示道:“長公子,要不再查查?”
扶蘇一愣,轉而失笑道:“我相信父皇。”
淳于越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忍了忍,開口道:“但長公子不是說過,陛下在某些事情上也不一定是正確,不能固執己見……”長公子,拿出你在政策上懟陛下的叛逆勁啊!調查起來啊!
扶蘇好笑地看着淳于越“苦口婆心”,他忽然有點點明白,父皇明明早就知道張嬰的身份,卻沒有急着告訴他的原因。
扶蘇輕輕地打斷對方,帶着點惡趣味,笑了笑道:“你儒家也說,百善孝為先。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政事,我還能站在大秦的立場,說一說,但家事,我自當聽從父皇,不必多言。”
淳于越痛心疾首,道:“即便……危於性命?”
扶蘇笑了笑,點頭“嗯”了一聲。
淳于越:……
第一次想把《孝經》給吞了。
愚孝使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