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現代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過去了。
如果他活到六十歲,再次迎來死亡,前往天地脈投入那浩瀚的輪迴,現在已經四十歲了。四十年已成家立業,步入人生的下半階段,他將再次緩慢地衰老,步入死亡。
陸修充滿了絕望,無數個夜晚中,他輾轉反側,所設想的一切都沒有實現,等來的,只有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臉龐,以及他們在這個世上遭遇的苦難。
這是人的苦難,也是世界的苦難,更是陸修的苦難。
經過了一百年的找尋,他的記憶已模糊不清,當初的轉經筒已消失,最初的藏袍也化作了陳舊破爛的布條。這是一場充滿了絕望的修行,他的願望不斷地破滅,重生,再破滅。
那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系在念青唐古拉山口的那張風馬旗,夢見了自己當初的心愿——等我找到他時,我就與他回到這裏來,陪伴彼此,什麼也不做,就這麼靜靜地坐着。
醒來后,他沉默地來到佛宮寺金像前,點了三炷香,背起他的包,轉身再次踏上了尋覓的旅途。
龍是強大的生靈,我的心愿正在擾動因果之輪,聚沙成塔……
禹州臨別前的話,化作了又一次支撐他上路的動力。
第十一個十年。
神州大地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往的世界蕩然無存,陸修第一次感覺到了無所適從,他從前學會的規則,在如今已徹底不適用了。他沒有戶籍,每到一個地方都無法去借宿,只能在曠野中棲身。
他不能再購買食物與日用品了,因為他沒有糧票、布票與油鹽票。
他沒有戶口本,被無數人盤問,幸而新做的一身藏袍為他省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你騙誰呢?”
“你這模樣,是西藏來的?”
“這小子這麼白,不可能是西藏人,好好問問他,帶回去問話。”
他只得不停地讓人聞離魂花粉,讓人忘記他,放他離開。
否則他就只能動粗了,而他又不想動粗,武力往往只發生在力量對比相近的個體之間,對於力量懸殊的雙方,動武顯得尤其沒有必要。
他在遊歷過程里,找到了一些同樣活了上百歲的妖怪,詢問他們這下該怎麼辦,並發現所有的妖怪都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有妖怪告訴他,最好有一個在人類社會裏的合理身份,才不會顯得很奇怪,或者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過自己修行的日子。
陸修根本不可能躲起來,他仍在找他。
他現在開始相信天命了,卻也相信事在人為,他認為天命是事在人為後的結果,努力是可以改變一切的。
他看着轟鳴而過的拖拉機、騎着自行車的凡人時,心想“他”會不會也在大地上的某一個角落,過着這樣的生活?
再找一百年吧,如果再過一百年,我還沒有找到他,就……
……到海的另一邊去,去別的國度,繼續尋找。
他讀了人類的報紙,也讀了不少書,知道了地球是怎麼個圓法,知道了七大洲五大洋,知道了美國與蘇聯,在中土神州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地域。
現在的他,確實只能寄希望於命運了。
尤其知道了在地球上有五十五億人之後。
第十二個十年。
陸修感覺,有時候他就像拖着殘破靈魂的旅人,在這個世界裏疲於奔命。
如果“他”在六十歲死去,輪迴轉世,現在也已經六十歲了吧。陸修在不同的人里辨認那些白髮蒼蒼的臉龐,他們或是帶着基礎疾病,
或是在成長的歲月中過了不少苦日子,導致在垂老時牙齒不全、咳嗽不休。
每當陸修想到他的“他”也可能遭遇時間的折磨,變成這副模樣時,便覺得時間真是太殘忍了,太讓人難受了。
他叫什麼名字?陸修已經徹底地遺忘了,他甚至遺忘了那個村莊、那孩子前前世的家人,遺忘了自己見過的、有過交談的大多數人,他刻意地不去想起,記憶產生了混亂。
他還是沒有找到他,並做好了迎接他第三世的準備。
我又可以陪伴他長大了,陸修心想,這一次,我一定要在他小時候就找到他……
陸修曾經潛入過派出所,觀察那些戶籍登記上的名字,期望從上面找到一些聯繫,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這樣不行,陸修又想起了曾經的計劃——有人能給我什麼提示嗎?
距離上一次四處尋訪命理學的高手,已過了好些年頭,人間早已更新換代,也許這一輩的人族,又出現了能夠窺探天道的存在?
但陸修漸漸地發現,從事玄學領域的人類比從前更少了,若說一百年前是鳳毛麟角,如今則是滄海一粟。科技取代了玄學,更多的現象得到了解釋,人類已飛上了天空。
每當他看見飛機從頭頂飛過時,總忍不住感慨——現在連人都能飛了啊。
他前往武功山,尋找一位斷姻緣異常準確的大師,但武功山的廟宇中破破爛爛,早已人去樓空,於是他在破廟中暫住了一晚。
恰好人口普查員找上門來,給他拍了照片,並讓他去領身份證。
於是他有了平生的第一張身份證,出生日期則是他編造的,按照人類的年齡計算,他現在只有十二歲。但他認為自己有二十歲了,於是將出生的年份定在了二十年前。
有了身份證就好辦很多,但去很多地方仍需要介紹信,陸修在雲南、廣西與廣東輾轉了十年,很快,第十二個十年也過去了。
第十三個十年。
陸修買了一輛自行車,穿梭於廣州的熙熙攘攘的街頭,昔時的許多廟宇與高人避世之處,都成為了國家開放的景點。新的世界,正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輻射着中華山川的每一寸領土。
他看見了太多的戀愛與婚姻,也看見了那些聚散離合的家庭。
他開始朝神明祈願,哪怕是龍,也有辦不到的事。
他最喜歡看婚禮,每當經過婚禮時,總會駐足看上那麼一會兒,同時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滋味。
陸修漸漸明白到,他對“他”是什麼感情了。
在面對大喇嘛時,他沒有說錯,就是“愛人”。
在第十三個十年的末尾,他依舊沿襲着禹州教他的生活習慣,白天尋人,既尋找“他”,也尋找能指點自己宿命的人,晚上則不再去打擾凡人的生活。
他發現了一種叫錄像廳的地方,凡人會在“電視”上看許多別人的故事,陸修很快就學會了怎麼操作,於是深夜時,他便選擇在錄像廳內度過,打開電視,看一些電影,看人類是怎麼談戀愛的。
有時他會靜靜地靠在沙發上,幻想着等找到“他”了,要與他一同去度過怎麼樣的日子。
在這一個十年裏,他結識了一個滿世界尋找孩子的父親,他們在前往湖南的路上偶然走到了一起,又在進入陝西後分道揚鑣。
他告訴陸修,自己的孩子在兩歲時走丟了,還給陸修看孩子的照片。
“你的愛人走丟多久了?”那個父親問。
陸修在心裏說:一百三十年了。嘴上則說:“很久很久了。”
“你會找到的,”那父親說,“不要放棄
。”
“你也會的,”陸修說,“我會替你注意,後會有期。”
第十四個十年,依舊一無所獲。
我是不是已經錯過了?陸修又回想起這件事。會不會我以為自己能辨認他,但其實我不能?他已無數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但龍與其他動物不一樣,就像動物辨認彼此有些依靠鳴叫,有些依靠氣味一般,龍辨認其他物種或是同類的方式,依靠“靈”。雖然不能一眼看穿萬物的靈魂,但禹州朝他解釋過,每個靈魂都有與生俱來的印記,這個印記,會引起周遭靈力的擾動,龍便是通過這微小的擾動,來確認對方的身份。
陸修回想起過去,他確實能分辨出已經見過的人與陌生人。只要某一次注意到對方,那麼不管過了多少年,回到曾經去過的城市,他依舊能感覺到這人曾經見過。
人也有這一本領,只是很弱。
他也在隨機幾個凡人身上留下了特別的注意力,以測試自己的這種能力,想知道數十年後這些人死去再輪迴,自己能否認出來。但天地實在太廣闊了,他迄今還沒有遇見同樣的靈魂。
在這個十年中,列車在大地上呼嘯而去,連通了中華大地,陸修變成龍必須更注意了,很容易就會驚動凡人。
驅魔師也更頻繁地找上他,但大多數凡人並不知道他是什麼,只通知他妖族要接受驅委的管理,讓他登記。每當這時,陸修都會比對方更快掏出離魂花粉,或是給對方一點不客氣的教訓,再離開驅魔師們的管轄範圍。
幾乎他知道的所有地方都擠滿了來旅遊的人,名川大山中隱士更少了,最後一次碰見命理學的學者,是在峨眉山的後山,他上完香之後,循例許了願。
“施主,我見您行色匆匆,在找人嗎?”那名和尚叫住了他。
“是的,”陸修與他對視,他沒有再穿顯眼的藏袍了,換成了黑T恤與短褲,“我在找我的愛人。”
“叫什麼名字?”和尚問。
“我不知道,”陸修答道,“他已經轉世一百四十年了。”
“嗯……”和尚說,“那麼已經不知道轉了多少世了。”
陸修又道:“您知道尋找轉世靈魂的辦法嗎?或者上哪裏去,能為我指點迷津?”
“您今年幾歲了?”和尚不答,又問。
“一百四十歲。”陸修說。
和尚說:“那麼您得道之後,一直在找他。”
陸修:“大約是的罷,除卻剛得道的那幾年,以及期間還有個三五天沒有找,其他時間都在找。”
“整整一百四十年啊,”和尚說,“一百四十年的光陰。”
說畢,和尚手持念珠朝向佛像,雙手合十,說道:“可憐可憐這位小夥子吧,他足足找了一百四十年。”
陸修卻很平靜,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同情的,若說要同情,也是同情“他”吧?畢竟他們分開這麼久了,陸修不知道他在紅塵中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有沒有被人欺負,是不是生病了,心情好不好……
“我為您點一盞燈罷,”和尚說,“願您平安喜樂。”
“謝謝。”陸修也雙手合十,朝那和尚道別。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