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劫
一百六十年前,羊卓雍措湖畔,黑龍成功地度過了天劫。
它是近一千年來,第一個從虺修鍊為龍的成功個體。
神州大地上,已有上千年未見純血的龍誕生了。
成為龍的那一天,沒有異兆與幻光,沒有祥雲與飛霞,等待它的,只有無窮無盡、彷彿永遠不會停息的天雷,每一發都足夠令它粉身碎骨,墜回黑暗的深淵。
就在它決定放棄的最後一刻,萬道雷光同時綻放之際,一聲“庫魯”給予了它無窮的力量,大地上竟還有着一個陌生的人類,在鼓勵着它,對它的歷劫充滿了期待,彷彿相信着它一定能安然度過。
一切都理所當然,它也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辜負這名陌生人的期望。
於是它在這期望之下成功了,並為自己起名為陸修。
最後一波天雷結束的剎那,它忽然間神志清明,猶如來到了天地的盡頭,窺破了無數畢生修行的障礙,也從此有了記憶。但在它的面前,始終朦朦朧朧地隔着一層霧氣,距離最終那一步,只差了一點點。
龍語從四面八方的天地、山川間顯現,朝着它的意識飛速湧入——時間長河中,無數散落在罅隙里的龍的力量與寶藏,遠古世代千龍萬龍在寂滅之後,留給後來者的珍貴遺產,就在他成為他們的一員的瞬間,紛至沓來,開啟了他的靈智。
令他知道這最後的一步,還需要上千年的修行,才得以越過。
那不重要,畢竟當下他已經成為了世上最強大的個體,超越了所有的妖族,只要他願意,他足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的力量近乎無限,足夠他行善也足夠他作惡,直到天地間再容不下他為止。
但那些他都不感興趣,唯一讓他放在心上的,是在羊卓雍措湖畔的那個孩子。
離開羊卓雍措湖時,距離他度天劫那天,已是三年過去了。
陸修赤|裸地從湖畔出來,遇見一夥朝聖的藏民,他沉默地跟隨在他們身後,藏民們風餐露宿,問他從何處來,他不回答,問他是什麼人,他也不知道。
藏民們起初將他當作被流寇劫掠的少年,給他穿上了破舊的衣裳,陸修聽着他們的交談,跟隨他們繞着羊卓雍措湖走了一圈又一圈,並從他們口中聽見了“庫魯”這個詞語,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
漸漸地,他學會了一點藏語。
他知道人類大多在自己的聚居地不遠處活動,那個孩子大抵就住在這附近,但也不排除他被家人帶着,長途跋涉前來羊湖朝聖的可能……否則他為什麼再也沒在湖畔出現過?
他開始用初學到的藏語,朝陌生人詢問一個孩子的下落,在他眼中,起初人類都長得差不多,他無法準確描述那孩子的長相,只相信自己若當面見到他,能一眼分辨出來,僅此而已。
當然,他的詢問得不到任何回應。羊湖的朝聖者來了又去,這一年在人間被稱作同治四年,西方的尼泊爾與滿清打完一仗,世界屋脊正在劇烈變動,陸修在羊湖畔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那孩子一直在,只要願意,一定能找到。
唯獨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地到他的面前去,化為原形把他擄走。
所以他先得學習怎麼當個人,以人的身份找到他、接近他。要想當人,就需要學習。學習人的語言,學習人的生活習慣,學習有關人的知識。
每一天他都努力地辨認着各種各樣的旅人,偷聽他們的交談,並模仿他們的發音,他用了三個月來學習藏語,並朝他們交談。偶爾有人問他來自何處,他也學會了偽裝,告訴他們,自己來自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那個遙遠的國度。
藏人們沒有懷疑,邀請他飲酒,詢問他的去處,陸修卻從不回答。
他急切地想找到那孩子,卻彷彿又在畏懼什麼。
找到了他,見到了他,然後呢?
然後我該做什麼?陸修在羊湖畔生起了一堆火,日日夜夜坐在火堆旁。告訴他,我是被你封正的那條龍,我想留在你身邊嗎?
他會不會害怕我?陸修沒來由地擔憂着,他從藏人們的交談中得知,他們對龍既敬又畏,他們相信世上有神靈與惡鬼,但僅限於祈福與消災。接觸的人類漸多,他也就逐漸形成了最初的念頭:自己的身份必須隱藏。
他渴求着見上他一面,卻又恐懼着遭到對方的拒絕,他為那孩子預設了性格,並在腦海中設想他的行為。他時而想像他會透過這人類的身軀,認出自己龍的靈魂;時而又想像他對羊湖畔的封正漠不關心,或許早已徹底遺忘。
他在這兩種設想中不斷煎熬,度過了許多個夜晚,更感受到得道后的日子,並不比當污髒的虺更幸福,沒有靈魂時,煎熬的是皮囊,有了靈魂后,煎熬的是靈魂,世界就像巨大的熔爐,不斷以巨力捶打着置身其中的生靈。
哪怕在這聖潔之地所誕生的龍,也不能倖免。
但該來的總會來,直到他學會了大多數的藏語,知道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知道了人都有“特徵”,譬如裝飾、年紀等等區別於其他個體的表象,最後,他已經再沒有什麼能在旅人身上學到的了,他才決定離開羊湖。
我要去找他了。陸修在心中說。
他開始以羊湖為中心,慢慢擴大搜索的範圍,並朝人打聽,模糊地描述那個孩子的“特徵”,他記得他在身上戴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石頭,後來他得知,這在藏民之中是身份的象徵,代表那孩子的家境殷實,地位很高。
這是他唯一注意到的一點。
“那可能是旺臣土司家的孩子吧!”附近的村落,有當地人猜測道。
老人在許多年前去過遙遠的另一個村莊,就在羊湖的另一頭,告訴陸修,旺臣土司家有兩個兒子,小兒子次仁最像陸修描述的模樣。當年老人見到次仁時,他只有兩歲,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次仁還在的話,也正好是陸修口中的年紀。
畢竟尋常人家的孩子,不會在身上佩戴蜜蠟、南紅與綠松石。
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吧!
陸修想像着他騎在馬兒上的模樣,他決定去看看,但在去旺臣土司家前,他還有一些事要做。
他化為龍,在一個月夜中飛越了岡仁波齊,於銀白的月光下尋找遺落在大地上的天珠,對着雪山,認真挑選了他覺得最好的一枚,穿在繩索上,準備在見面時送給他作為禮物。
想必他們會重新認識的。
他知道人類社會也有着森嚴的等級觀念,貿貿然前往不一定能見到他,於是又撿拾了一些寶石,朝商人換了六頭氂牛、十斤酥油,帶着氂牛與酥油前去,預備送到他的家族贈予他的父親,以換取見他一面的機會。
抵達村落那天,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雪,氂牛們在風雪中不安地擠着,陸修一身藏袍破破爛爛,露出白皙的肌膚,同樣不安地注視着旺臣土司家的房屋。
我得先在附近看看,萬一不是他呢?陸修心想,他總得確定次仁是他,才會前去拜訪。但在這雪天裏,到處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他從山坡上看,只看見旺臣家的燈火,與院內做雜工的人。
他看見他們在劈柴,在生火、烤糌粑、制酥油,村莊裏的人實在太多了,比他在羊湖畔見過的所有旅人加在一起都多……他根本分不清這些人誰是誰。
他起初有很大的把
握——一眼見到對方時,一定能分辨出來,但現在,他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他遠遠地從高處看着,覺得這個也不像,那個也不是,或許次仁沒有出來,也對,他應當不怎麼在院子裏活動。
陸修在下着雪的山坡上等足了三天三夜,他的眼睫毛上結了不少冰晶,他抹去冰晶想看得更清楚些,很快,冰晶又結上了,不住遮擋着他的視線。
最後在一個雪停了的傍晚,他決定不等了,進去看看再說。
已經來到了這裏,總要見面的,否則呢?遠遠地看着,再回去?人的壽命很短,只有一百年,陸修不禁又後悔起來——他該早點來,不該在羊湖畔浪費這三年半的時間。
這一天裏,他甚至比度天劫更緊張,彷彿見面是比生死更重要的大事。他帶着他的禮物,來到旺臣土司家叩門,出乎意料的是,男主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並非看在他的氂牛與酥油的分上。
“你找次仁?”男主人詫異地問道,他是旺臣土司的大兒子多吉。
他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這時候的陸修,已大致能分辨出人類的年齡了。
“是的。”陸修用不流利的藏語解釋道,“我們曾經在羊湖見過一面,我想與他交個朋友,我為他帶了禮物,是一枚天珠。”
他小心地從懷中摸出那枚天珠,天珠上還穿着他親手打的繩索,足夠系在次仁的手上。他虔誠地把天珠放在手掌中,朝多吉展示,卻聽到了一個確切的答覆。
次仁三年前就死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