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六
方清芷的真誠勸告,令陳永誠忐忑不已。
從過年後,陳永誠就察覺到啟光和慧寧之間……似乎有事情在瞞着他這個可愛又勇敢的弟弟。
這令陳永誠暗自神傷許久。
他是家裏最小的那個,對吃苦的印象不算深刻,最“嚴重”、最“痛苦”的苦,好像也只是小時候看到人賣雞仔餅,他哭鬧着要吃,哥哥姐姐們卻都不買給他——後來陳修澤歸家,他抽抽嗒嗒地抱着大哥的腿哭,問為什麼別的孩子都能吃雞仔餅,單單家裏吃不上呢?
陳修澤出門買了肥豬肉和瓜子,炒熟了梅菜末,一塊兒剁剁剁剁,溫慧寧揉面,陳啟光剝瓜子,陳至珍剁蒜蓉,陳永誠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姐姐們忙了好半天,最後烤出一小鍋簡陋版的雞仔餅。雨水嘩嘩啦啦地落,陳修澤那時還沒有手杖,一瘸一拐地拿出家中的盆和碗去接漏下的雨水。
陳永誠吃着香噴噴的雞仔餅,一雙眼看着大哥坐在門旁,外面是連綿不絕的雨,為了節省電費,家中沒有開燈,陳修澤伸長了那條傷腿,藉著外面的光,仔細地翻陳啟光的課本。
陳至珍坐在另一邊搖頭晃腦地背書,溫慧寧在煮開水,陳啟光坐在旁邊洗衣服。雞仔餅的香味兒,皂角粉的氣息,窗外雨水擊打地面留下的泥土和水腥味兒,至珍的念書聲,壺中的水煮開的聲音,還有陳修澤翻書聲……
永遠地攜刻刻在陳永誠的腦海中。
等陳永誠再大些,陳修澤帶回家的錢和東西也越來越多,日子不再那般難捱。但陳修澤身上的傷疤也越來越多。漸漸地,陳修澤回家的次數便少了許多,偶爾回來,也讓陳永誠去和啟光睡,他自己睡在狹窄的小閣樓上,或者雜物間。
陳永誠隱約知道,那是大哥身上有傷。
具體什麼傷,陳永誠沒見過,只有一晚夜間去找大哥,隔着門就嗅到了血腥味,還有他自己縫合傷口的忍痛聲。
第二天,那泡在水裏的長針都是淋漓的血。
再到後來,陳修澤帶着家裏人搬走,換了乾淨漂亮的房子。
陳修澤剁陳啟光手指的時候,陳永誠年齡尚小——他能懂什麼呢?只知那段時間,大哥在家的時間多了許多,陳啟光不再經常出去,溫慧寧的眼睛整天整夜都是紅腫的,好像眼淚一直沒有斷過。
陳至珍比陳永誠大不了幾歲,卻嚴肅地抱着陳永誠,示意他去看陳修澤丟出來、燒的那些紙牌,指給他:“不能碰這東西,一旦碰了,你的手指也會被剁掉!”
陳永誠嚇得哇哇大哭,摟着陳至珍哽咽着說自己絕對不會玩牌不會打麻將……夜裏,陳啟光躺在自己卧室里因為疼痛而口申口今,陳永誠半夜上廁所被嚇到一泡尿尿不出,離開時,瞧見溫慧寧赤着腳悄悄地往陳啟光的房間中走。
大約是怕出聲音,溫慧寧連鞋子都不穿。
陳永誠往自己房間走,看見陳修澤房間還開着燈。
陳修澤亮了一夜的燈。
陳永誠感覺大哥有些嚇人,他對弟弟妹妹都很好,但心腸也硬。無論是切手指,還是陳永誠調皮時教訓他,從未手軟過,拎起來就是一頓教育。
但陳修澤又的確是挑起這個家的人。
有段時間,陳修澤又被人尋仇,他千方百計將他們轉移躲避。臨走前,陳修澤囑託啟光,要照顧好弟弟妹妹。
大哥一走,陳啟光就成了支撐這個家的頂樑柱。
弟弟妹妹們年幼,晚上也怕,陳啟光也不放心,晚上打地鋪睡覺,四個人睡在一起。至珍同永誠吵架拌嘴,不得不將他們倆遠遠隔開。
陳啟光便睡在溫慧寧旁側。
那夜月光皎白,忙碌了一天的幾人都疲倦不堪,溫慧寧側躺着睡,耳側落了一縷微卷的發。她累極了,只帶着弟弟妹妹的衣服,忘記收拾自己的裙子,如今身上穿的也是啟光不穿的一件長襯衫襯褲。
陳永誠本來睡著了,半夜裏恍惚驚醒,只看到陳啟光在抬手觸碰溫慧寧的頭髮。
他那時還小,什麼都不懂,也不去多想,仍舊舒舒坦坦地睡覺,好夢到天亮。後來再想,也只覺那晚看到的應該是夢。
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怎麼會發生其他的感情呢?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在陳永誠心中,大哥就是整個家的屋頂,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是房梁,一磚一瓦地保護着這個家。
所以,當陳永誠無意間撞見廚房中陳啟光去摟溫慧寧的時候,他驚訝到差點衝進去把陳啟光從窗戶中丟出去。
陳永誠不敢將這件事告訴陳修澤。
就是擔憂哥哥上頭,再將陳啟光的第,三條腿也切掉。
如今方清芷風輕雲淡,陳永誠卻不能冷靜。他忐忑不安、半信半疑地回去買了葯、又洗了澡。
果不其然,晚上,陳修澤來了。
陳修澤看了他很久,最終一聲長嘆,他按着自己眉心,自言自語:“這大約就是命。”
陳永誠試探:“大哥?”
“從現在開始,我會限制你的花銷開支,”陳修澤簡短地說,“我說過,今後不打你了。”
陳永誠震驚:“對慧寧姐有不軌之心的人是陳啟光,你打我做什麼?我是冤枉的啊。”
“冤枉?”陳修澤說,“這種私,密的事情,是誰傳得沸沸揚揚,嗯?你以為我沒打過啟光?”
陳永誠還想叫屈,陳修澤已經持着手杖走了,他還未回過神,陳啟光已經進來。
陳啟光捏了捏手指,看着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弟弟,笑:“永誠,二哥好像還沒有好好地教過你,對吧?”
陳永誠驚出一聲冷汗,凄厲尖叫:“大哥救我——!!!”
陳修澤才不會救他。
都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家最困難的怕是陳永誠這張大嘴巴。
陳修澤先前同方清芷講,自己養了太多孩子,也不在乎孩子——這倒是真話。女孩子還好,慧寧,至珍,一個通透一個聰慧,從小到大就沒有怎麼令陳修澤傷腦筋。倒是兩個弟弟,啟光和永誠,一個誤入歧途,一個天生反骨,着實令大哥頭痛。
方清芷去學校上課,她在準備一場重要的考試,陳修澤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打擾她,只寬慰說沒事,晚上陪她吃晚餐后,再來處理家務事。
陳至珍已經同陳修澤打過好幾次電話,她講得倒委婉,只勸陳修澤切勿過多責備啟光和慧寧。
“愛情是不需要理智的,能控制住情緒的完全不能稱之為愛,”陳至珍頗有感傷地勸慰自己兄長,隔着大洋,她的聲音聽起來略有嘆息,“莎翁也講——‘愛情是一種瘋’。”
陳修澤說:“莎士比亞?少和我講這些。”
陳至珍憂心忡忡:“請原諒我的兄長和我的姐姐,他們沒有錯,他們只是一對相愛的普通人罷了……就像你帶比我們小那麼多的大嫂回家時,我們也沒有指責你老牛吃嫩草,不是嗎?”
陳修澤說:“至珍,好好讀書學習,放心,我不罵他們。但你再講下去,我擔心自己會對你發脾氣。”
陳至珍叫:“大哥。”
陳修澤問:“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什麼問題?”
“其實也不算問題,”陳至珍傷情,“只是一些所有人都會遇到的情感波折罷了。”
陳修澤靜默半晌。
他感覺自己太陽穴處有神經在突突地跳,險些要崩不住了。
陳修澤問:“有關你的心上人?”
陳至珍嘆:“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鐘愛。”
陳修澤說:“你不要告訴我,你愛上了同性。”
陳至珍說:“倒也不是。”
“你愛上了一個英國佬?”
“不是。”
“對方已經有伴侶?”
“……我不會插足他人感情。”
“那是什麼?”陳修澤手緊緊按住手杖,“說吧,你的大哥能撐得住。”
又是長久的感傷,陳至珍緩緩:“我愛上了我的導師——”
陳修澤急急打斷:“我記得你導師的年紀可以做你父親,你是缺少父愛?”
“……聽我講完,”陳至珍慢吞吞,“——導師的兒子,我記得我提過他,頭髮像太陽一樣閃,眼睛如同海洋那麼藍。”
陳修澤必須牢牢扶住手杖,才能令自己不要跌倒。
他說:“你方才告訴我,你沒有愛上英國人。”
“是的,”陳至珍說,“因為他的國籍屬於丹麥,所以並不是英國人。”
陳修澤說:“我不能再同你繼續講下去了,我頭痛。”
“好的,”陳至珍柔柔,“愛情是無罪的,大哥。”
陳修澤心想,是,愛情無罪,你們氣死我也是無罪的。
他一聲長嘆,結束通話,仍舊要支撐精力,收拾剩下亂糟糟的攤子——
托陳永誠那張大嘴巴,如今陳啟光和溫慧寧的事情是再也瞞不住。與其這樣下去讓那些末流小報編些荒誕不經的話來騙人,還不如直接澄清寫明……
陳修澤走下中庭,讓人去找溫慧寧。他抬頭看一輪明月,自言自語。
大約也無事。
香港都允許表姐弟、表兄妹結婚,更何況這樣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兄妹……實在不濟,想一想陸廷鎮和他的養侄女,他們都能撐得住,更何況是啟光和慧寧。
真要論說,啟光和慧寧年齡差距不大,總要比陸廷鎮和他那隔着輩分的小侄女好很多。
陳修澤和溫慧寧談了一個小時。
他只問,和啟光感情是否還好?將來能不能經得住可能存在的流言蜚語?你是否願意嫁給啟光?
倘若你們未來婚姻失衡,是否能接受分開後繼續做兄妹?
……
陳修澤不擅長同妹妹們談心,或者講,感情一事,他自己都參悟不透,更難以身作則,為弟弟妹妹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溫慧寧很鎮定,也很平靜。
她一一回答了陳修澤的問題。
她已經想通,並清楚後果如何,也願意去接受。
陳修澤無話可講。
他說:“你出去吧,把啟光叫過來,順便看看永誠,讓啟光只打他屁,股,別打其他地方,不然出去又要被人笑話。”
溫慧寧說好。
……
等陳修澤處理完家務事後,已經很晚了。他看了眼時間,想要去找清芷,又覺實在太晚……她這時大約已經要休息了。
猶豫間,還是永誠一瘸一拐,驚喜不已地喊:“大哥!大嫂來啦!”
陳修澤還當他被啟光打糊塗了,握着手杖出去,才看到方清芷裹了件風衣瑟瑟進來,一張雪白的臉被風吹到發紅。
陳修澤忙讓她進自己卧室,去洗了熱水澡,他又倒了熱水,令方清芷捧在掌心。等看她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陳修澤才問:“怎麼這時候才來?這麼晚,你自己叫車過來,多危險?”
方清芷搖頭:“無事啦。”
她又打噴嚏,陳修澤抽了紙巾給她擦臉,丟掉紙巾后,摸她手腕:“這樣冷。”
“車裏味道悶,開窗透氣,”方清芷解釋,她說,“我想你今晚一定很難熬,所以過來看看你。”
陳修澤輕輕笑了:“能有多難熬?帶孩子罷了。”
方清芷看他,說:“我不是來勸你的,修澤,我只是想來陪你聊聊天——我猜你現在一定不舒服,又找不到人講話,很可憐。”
陳修澤微怔。
他說:“我不可憐。”
“你可憐,”方清芷放下杯子,她的手掌心已經被暖熱了,此刻又用這暖熱的雙手捧住陳修澤的臉,大拇指指腹按着他的臉頰,她說,“在我心裏,做大哥的陳修澤就是可憐。”
陳修澤說:“清芷。”
“你現在是否在想,倘若清芷是我的弟弟妹妹,或許不會這樣的頭痛?”方清芷笑,“是不是,大哥?”
“不是,”陳修澤搖頭,“若是這樣,我會更頭痛。”
方清芷訝然:“頭痛什麼?”
“頭痛不能對做我妹妹的清芷下手,”陳修澤抬起右手,撫摸着方清芷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微笑,“但我現在很高興。”
“還有更能令你高興的事情,”方清芷笑,“猜猜?”
陳修澤思考:“你考試成績十分優秀?
“不對。”
“那一定是老師誇獎了你。”
“也不對,”方清芷搖頭,“和我們有關。”
陳修澤凝神:“你願意搬到我那邊住?”
方清芷提示:“再大膽一些。”
陳修澤凝重:“莫非你打算同我孕育方一一——這的確很大膽,但我認為你目前還是要考慮學業,不要讓家庭耽誤你的求學——”
方清芷:“才不是!”
她抽出手,從口袋中取出一個東西,一個小小的黑色絲絨盒子,打開,裏面是個質樸的鉑金戒指。
男款,做的很寬,樸素大方,沒有絲毫紋路,打磨的技巧卻好,邊緣圓潤。
方清芷小心翼翼地將戒指取出,仰臉看陳修澤:“我沒有太多錢,這個戒指,是我用我媽媽留給我的金幣換來的。裏面刻着我們的名字……陳修澤,我能給你的東西不多,也只有這些。”
“我仔細想了想,或許我之前拒絕你求婚時講的有些話過於’冷漠’。但希望你知道,那並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我恐懼你在我讀書時貿然提出結婚的請求——它好像會打亂我原本的計劃,陳修澤,我是會因為規劃被打亂而頭痛、憂愁的人。”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願意為你更改我的計劃,也願意為你破例,”方清芷唇角的那兩個小小淺淺梨渦露出,“愛不需要循規蹈矩,不需要亦步亦趨,更不需要完全按照計劃、一板一眼地執行。我愛你,我確定未來要同你一起結婚,這就夠了。”
“所以,”方清芷說,“陳修澤先生,你現在有兩個選項。”
“一:答應方清芷的求婚,接受她的戒指。”
“二:一分鐘之內,填平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