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警察
方清芷原本打算推拒的手,停滯一秒,面色坦然地接下這一份贈予,禮貌極了,微笑:“謝謝你。”
趙昊天容色清俊,他瘦了很多,將巧克力遞給方清芷的時候,方清芷嗅到了淡淡的、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嗅到的那一刻,她有點想要嘔吐。
等人離開后,方清芷握着那盒巧克力,一時間兩難,丟掉自然不行,倘若被不知情的人吃到更糟糕,拿回去也不能吃。這就像個炸彈,怎能容它一直在身邊。思慮良久,她最終還是決定先不回家,帶去給陳修澤。
他應該有着處理這些東西的經驗。
上午還有其他的課程,方清芷卻無法集中精力聽課學習。這樣的一盒東西放在書包里,並不亞於放了一盒病毒。方清芷不痴不傻,她讀過歷史,英國佬向中國販賣鴉,片,戰爭后強迫清政府將香港割讓。到了如今,仍有人依靠它發家,不過交易的上游已經變成了泰國,販毒的人也變成同胞。
方清芷在黑醫處做工時,曾經嗅到過類似東西的氣味。很奇怪,像香菇和屁的混合氣息,強烈又難聞,隱隱約約還有些燒輪胎的感覺,煙熏火燎。第一次聞,她只以為是大火里燒乾草和輪胎的味道,還是黑醫私下裏提醒過她,要戴好口罩,這東西,一般都是抽葉子的氣息。
趙昊天身上就有類似的氣息。
但那天她吃到的那枚巧克力,同這個的感覺也不同。方清芷不能碰酒精,一嘗到酒的味道就立刻吐出,慌亂下沒有注意到其他東西——比如,即使是巧克力中包裹烈酒,效力又怎會如此奇特?還有那不同尋常的舌根發麻。
只不過那時方清芷沒有往其他方面想。
巧克力是趙昊天遞給米娜的,方清芷更沒有去假設其他可能。她極少會用惡意去揣測同學,大約是想他們都受過高等教育,不至於……
猛然間,方清芷頓住腳步,怔怔。
是啊,為什麼她會認定,家境優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就一定不會沾染毒或者賭?她前段時間還口口聲聲對陳修澤講讀書未必高尚,怎麼她自己潛意識中仍舊為讀書人鍍一層光?
暑熱未退,那盒大約被加了葯的巧克力還在她包中安安穩穩地躺着。方清芷的頭髮高高紮起,發梢落在脖子中,和她被太陽照出、濕漉汗涔涔的皮膚貼在一起,她在烈日下一路走,一路想。
一開始,她難道不也因那些不入流報紙周刊上的報道、對陳修澤有着濃重的偏見嗎?她怎麼會認定好學生就一定是真心?怎麼會因為學歷而在評判人時多一分寬容?
是,孟久歌的確是娶了好幾房太太,而方清芷所聽到的、大多數此類人也都是迷醉於聲色犬馬,墮落在紙醉金迷,但是——
「你對我有很深的偏見,這令我非常難過。」
那天,陳修澤忽然講了這樣一句話。
方清芷才終於正視自己之前行徑,一一確認,捋清。
她的確存在有些偏見。
她承認。
她認為陳修澤同孟久歌、同那些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一般,認定他是墜落後就再也不能攀爬的深淵。
他真是深淵是墮落嗎?
方清芷用手背擦脖頸上的汗水,牢牢地握緊包。
她決定,今天先去見陳修澤。
另一側。
阿賢終於收拾好頭髮,齊齊整整,神清氣爽地換了一身西裝,陳修澤親自給他系好領帶,問:“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阿賢說:“陳本賢,二十六歲,職務是特級助理,有房暫時無車,年薪——”
“好了,”陳修澤指腹壓平他的襯衫衣領,提醒,“第一次去,不用講太多。就當去拜訪朋友家長,態度不要太謙卑,明白嗎?我們不是上門求人,態度自然些。但也別太狂放,畢竟是見長輩。”
阿賢點頭:“明白。”
陳修澤拍了拍他的背:“走吧。”
現如今,米娜家中已經亂作一團。
米娜父親本身在英國人的公司中工作,早早聽聞英國人離開時會將這裏的公司資產都賣給香港的商人,不知未來前景如何,個個不安,朝不慮夕。米娜母親年齡大些,生下米娜后在政府部門做一些閑散的差事。兩個人都是安穩又平和的性格,現如今女兒忽然被未來的女婿毆打,他們心中同樣又驚又懼。趙昊天已經來此哭過幾次,跪在地上道歉,只說自己喝多了酒,一時把控不住,犯渾,才傷害了米娜。他父母也來多次,親自登門拜訪,又曾經是老同事……但米娜身體上的慘狀令父母痛心至極,縱使是看着他長大,此刻也不能就此輕鬆原諒,仍舊將趙昊天趕了出去,不許他隨意上門。
米娜一直不肯同父母講話,她原本是開朗又溫柔的性格,現在受了巨大打擊,一言不發。在病房中躺了一段時間,現在被接回家,還是不肯講話,只將自己關進房間,不願見人,只小聲抽泣。
米娜母親縱使開明大度,也頂多開明到接受女兒同她未婚夫在婚前做到最後一步這件事,絕非“大度”到會規勸女兒去原諒那個家暴及性、侵強迫她的男人。如今顯然不是開解的時刻,女兒吃不下飯,做父母的也都請了假,在家中哀愁地陪伴着她。
米娜父親擔憂此刻退婚對名聲不好,但米娜母親堅定了決心,一定要退婚。
“名聲算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米娜母親咬牙,痛心疾首地責問他,“你是瞎了眼睛還是被狗屎蒙了心?你看看娜娜身上那些傷……還未結婚,他就做出這種事情,倘若真的同他辦了婚禮,難道你還想看他把你女兒活活打死嗎?!你可就這麼一個女兒!”
“好了,我又不是講什麼不退……”米娜父親說,“你也冷靜,坐下,咱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麼同他們張着口……”
話音未落,有客上門。
米父只當又是趙昊天的父母,冷着一張臉開門,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身量極高,着黑色西裝,手持一銀質獅首的手杖,面容俊朗。
米父呆了呆,還以為是有明星要拍攝電影。
只聽那人溫和地問:“請問是米雄先生嗎?”
米父疑惑:“你是……”
“我的名字是陳修澤,”陳修澤微笑,“聽聞你在豐和工作多年,特意備了份薄禮。貿然前往,實在抱歉,還望寬諒。”
聽他名字,米父吃驚:“陳修澤?”
是公司中談論里、打算收購豐和的陳修澤?
他慌忙讓開,請陳修澤進來。貴客突然登門,令米父頓時亂了陣腳。早就有傳聞,有人打算收購豐和,但也只是傳聞,沒有確切證實,也沒有得到總部的消息。米父不過一個分行財務總監,怎麼會驚動他的大駕。
陳修澤身後還跟了一個人,同樣着西裝襯衫,個頭頗高,看起來長得也蠻規整,只是不知為何,臉上有一道粉紅的痕迹,不知是疤,還是胎記,平白無故地多了份兇相,瞧着有些不好接近。
陳修澤做了介紹,米父頓時明白,喔,是他的助理,也是他的弟弟,叫做陳本賢。
這樣大人物所帶的特級助理,米父平時也很少見到,他尚不知對方來意,惶惶不安好久,聊了一陣,心愈發沉下去。
果真無事不登門。
助理陳本賢說,陳修澤的一個妹妹同米娜是同學,前不久米娜請她過來吃飯,期間,她吃了一個巧克力,被陳本賢察覺到不對勁,拿了東西去化驗,發現那裏面藏了毒。
米父臉色都變了,斬釘截鐵:“不,這一定是誤會,我們家米娜是乖孩子,絕對不會碰這種東西。”
陳修澤寬容地笑:“我知,我家孩子也是這樣講,她說那巧克力不是令愛的,似乎是令愛男友遞給她的。”
米父急促,驚詫:“啊!”
“我們今天來,也是想找令愛了解當時狀況,”陳修澤說,“請問方便嗎?”
米父立刻點頭,他進房間去叫米娜。而客廳中,陳修澤示意阿賢坐好,等待着米娜。
但米娜沒有露面,最終走出的只有她的母親,為難地告訴他們,女兒的狀態很不好,很糟糕。
陳修澤表示諒解。
只讓阿賢留了名片,上面寫着陳本賢的職位、名稱和幾處電話號碼,等米娜身體好些了,可以打這個電話告訴他。
米母也抄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給他,忐忑不安地說若有情況,可以隨時打電話過來詢問。若有什麼幫上忙的,他們一定知無不言。
臨走前,陳修澤同阿賢還留下了些價值不菲的補品和營養品。
出了門,阿賢才說:“謝謝你,大哥。”
“謝我做什麼?”陳修澤說,“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裏,阿賢,之後怎麼做,做什麼,就全看你自己了。這東西強求不得,強扭的瓜不甜。”
阿賢下了台階,他下意識想要去拉帽檐,拉住空,才想起今天沒有戴。
他說:“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想能配得上人家……不過那個爛人實在噁心。”
絕不能眼睜睜看米娜進火坑。
“你若覺自己下半生能令她開心,就去爭取,”陳修澤眯着眼,拍一拍他肩膀,“以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賢去哪兒了?嗯?世界上哪裏有什麼配不配,你若覺得能提供給她更好的生活,就合襯。”
阿賢說:“大哥,你現在這樣講道理,以前可不是這樣。”
陳修澤自己拉開車門:“以前我怎樣?”
“那時我建議你抓緊時間去見方小姐,免得她同梁其頌越走越近,”阿賢回憶着,說,“你和我說,方小姐學習好成績優秀,不能這樣突然去見她,不然會嚇到她……準備又準備,最後等到下雨天才去見方小姐,你心疼方小姐淋雨,又不能接她回家——後來明明也能直接留方小姐住下來換衣服休息,你還是放她走。”
陳修澤搖頭:“此一時彼一時。”
“所以要將心比心,”阿賢說,“那時候你怎樣對方小姐小心翼翼,我現在對米娜也是同樣,不敢唐突。”
陳修澤鬆快了些,笑:“原來你也這樣想。”
他自言自語:“連你也能瞧出。”
連阿賢都能瞧出,他對方清芷小心翼翼。
偏她看不出。
剛回到家,陳修澤還未換下衣服,就聽孟媽匆匆忙忙上前,憂愁地告訴陳修澤,警局裏打來電話,說方小姐被他們捉去了。
陳修澤皺眉:“為什麼?”
孟媽說:“說是方小姐……攜帶大量含違禁品的巧克力。”
陳修澤說:“巧克力?”
巧克力——
那盒指控方清芷犯罪的巧克力如今正好端端地放在警察局桌子上。
方清芷被暫時關在房間中,她剛剛獲得准許,為陳修澤打去電話,可惜他如今並不在家,不知何時會回來。
而在此之前,她已經接受了兩輪審問。
“巧克力是他送給我的,”方清芷指了指玻璃窗外的趙昊天,冷靜闡述,“我一顆都沒吃,剛下課,你們就突然將我抓進來,說這裏面摻了違禁藥物——真要捉的話,先生,我希望你們能將他也一塊兒控制。”
“少說糊塗話了小姑娘,”警察頭也不抬,刷刷刷地在寫東西,漫不經心,“你知道外面那人是誰嗎?是我們局長的公子,是主動檢舉你攜毒的優秀公民。我能體諒你年紀小,一時間誤入歧途,但還是勸你好好反省,好好思考等下誰為你交保釋金接你出去。別想着往人身上潑髒水了,傻孩子。”
方清芷問:“你們有什麼證據?”
警察指一指:“從你包里搜出來的巧克力,還有證人和證詞。”
方清芷笑:“是證人和證詞可靠,還是局長的公子所以更可靠?”
警察低頭,勒了勒腰帶。
方清芷說:“如果是後者,請告訴你們局長,等一會兒能替我交保釋金的人就來,他叫陳修澤。”
警察一愣,繼而大笑,搖着頭離開。
他離開房間,關上門。趙昊天正在抽煙,警察替他點了一根,笑吟吟:“裏面這女的瘋了,她講陳修澤是她情人。”
“的確瘋了,”趙昊天回憶那日將自己頭按進馬桶中的男人,扯了扯唇角,“我見過她男友,普通人,粗魯,臉上還有這麼長一道疤。”
他比劃,從眉毛橫跨着鼻子往下:“陳修澤臉上有疤?”
警察搖頭:“沒有沒有。”
趙昊天深深吸一口煙,裏面沒什麼東西,大約也只能壓一壓煙癮。這女的也是可憐,但又怎麼樣?她男友看上他的未婚妻,還將他打了一頓——
趙昊天記得那天這個臉上有疤的男的送她到米娜聚會,散場時,也是這個男的跟在後面。他找不到這個男人,就先拿他女朋友泄憤。
等會兒,來交保釋金的時候,再狠狠處理。
趙昊天吐了眼圈,說:“失心瘋了,也可能是的確吃了葯,異想天開,嚇到講胡話。”
警察猶豫:“怎麼處理?”
趙昊天說:“就按你們之前那樣做,不認,就打,這不是你們拿手好戲嗎?”
話音剛落,只聽身後一陣紛雜腳步聲,由遠及近,遙遙而來。
隱約聽到有警察叫不許動,亦有人大聲呵斥,關大門、關玻璃窗的聲音,落鎖聲,尖叫和命令……混亂中,趙昊天聽到篤篤聲,好似拐杖重重敲擊地面。他順手掐滅了煙,還未回頭,一柄冰冷的槍口就已經壓在他腦袋上。
旁側警察還未拔出槍,就已經被一手杖精準敲住手腕,一時脫力,□□脫手,遠遠飛出去,滴溜溜地在地上轉。
趙昊天在巨大震撼中看到用槍指着他的人。
臉上一道鮮明的、粉紅的疤痕。
身後,是溫和的聲音。
“阿賢,是他嗎?”
趙昊天循聲而望,看到一張在報紙雜誌上見過許多遍的臉。
不,他看起來要比照片更加惹眼。
陳修澤將手杖遞給身邊人,他順手拿起旁邊的巧克力盒,看了良久,走向趙昊天。
被他叫做阿賢的人掰開趙昊天的口。
陳修澤說:“就是你報警抓我的女朋友,說她攜帶違禁品?”
趙昊天講不出話。
“這裏面是不是真藏了東西,吃一吃便知道了,”陳修澤平靜地說,他將所有的巧克力都倒入趙昊天口中,連盒子也不放過——塑料的一層格子,紙盒子,都硬生生地塞進他口腔,塞不下也硬塞,陳修澤目光陰鷙,語氣仍舊客客氣氣,“麻煩你了。”
趙昊天哪裏吞得下?一張口被阿賢固定住用力掰,咀嚼不動,吞咽也費勁兒,就這樣被陳修澤硬生生地掰開口塞。不僅如此,陳修澤直接拿起煙灰缸,連帶着裏面還燃着火星的煙頭一併倒進他口中,最後將那玻璃制的煙灰缸一併塞到他牙齒里——
阿賢一鬆口,趙昊天跪俯在地,連連咳嗽。
陳修澤擦乾淨雙手,平靜地問另一旁從地上坐起、揉着手腕的警察:“剛才他同你講,打算怎麼對待方小姐?你們打算怎樣讓方小姐認你們強加的‘罪名’?”
警察說:“……老辦法。”
“好,”陳修澤頷首,他說,“就按照老辦法做。他讓你們怎麼對方小姐,你們就怎麼對他——阿賢,你去監督。”
他無心同這些人多講,手杖也不拿,匆匆擰門進去,方清芷仍舊坐在桌子前,正百無聊賴地盯着自己的手。頭髮有些亂了,這房間的燈炙熱,烤得人眼睛發乾。
窗戶上的玻璃是單向的靜音玻璃,她瞧不見外面發生的一切,也聽不到動靜。此刻見陳修澤進來,又驚又喜:“陳修澤。”
方清芷額頭一層汗,這房間中又悶又熱,連水也不給她。剛才只拿了認罪書讓她簽,不簽,就要一直關着。
英政府不作為,放任警察同□□勾結,就連這審訊的法子也如出一轍。
方清芷早有聞名,今日只當切身體驗了一把。
陳修澤順手關上門,不讓她看外面亂糟糟的局面,先仔細看她,鬆了口氣:“你要嚇死我。”
方清芷說:“陳生怎麼如此脆弱,每天不是被我氣死,就是被我嚇死。”
陳修澤嘆氣:“怎麼辦,大約我命中注定要還你的債——還好嗎?”
“自然很好,”方清芷說,“我是講道理的人。”
陳修澤仔細看她,再度確認人完好無損:“外面這些人可不那麼講道理。”
方清芷說:“不怕,我有辦法。”
一顆心漸漸安定,陳修澤臉上浮出一些笑,問她:“你有什麼辦法?”
方清芷說:“我同他們講,我老豆是陳修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