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約
外面靜悄悄,沒有人聲。方清芷沒有打開主燈,只開了附近一盞落地燈,燈光是淡淡的柔和黃,像回途旅人在小區樓下抬頭就能望到的一盞歸燈。
這次的酥皮烤得格外酥,方清芷原本要拿刀切兩份,又隱隱覺這樣的意象不好,自己端着,遞給陳修澤。
陳修澤說:“清芷。”
方清芷遞給他:“先吃,都是你的。”
陳修澤哪裏能一個人吃?同方清芷一起,一人一口。他下午同陳啟光談過後,便再沒有吃過晚餐,傷心時並不覺飢餓,如今吃了一口,才漸漸感到腹中無物。方清芷此刻就靠在他身邊,沒有同他發難,甚至還為他做了蛋糕。
“你怎麼沒有做頭髮?”陳修澤說,“至珍喜歡弄她的頭髮,能被她認可的理髮店和師傅,手藝一定不錯。”
“我耐心不足,忍受不了長久地坐着,”方清芷說,“她的頭髮很漂亮。”
陳修澤說:“至珍小時候頭髮更多些,每次為她洗頭髮用的時間也要比慧寧長。”
提到慧寧,陳修澤原有些笑意,又漸漸地隱了,側身問:“要不要喝些水?”
方清芷搖頭。
“慧寧剛到我家的時候,就這麼高,”陳修澤比劃了一下,陷入回憶,“她父母過世得早,在這裏也沒有別的親人,父親說都是同鄉,能幫就幫一把,不過是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也吃不了多少。”
夜裏有些涼,窗子沒有關,清冽的草木香隨風灌入,方清芷感覺有些冷,靠近陳修澤,他順手拿起旁側的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你沒有弟弟妹妹,”陳修澤說,“或許你不太清楚,兄弟姐妹之間的一些相處啊約束。啟光年輕時犯了錯,慧寧卻一直是好孩子,她一直照顧着至珍和永誠。倘若她再小上幾歲,等條件再好些,她也能同至珍般繼續深造,繼續念書。”
方清芷輕聲:“其實,念書並不是唯一的出路。”
陳修澤頗為意外,看她。
“就像你,一直念着我是高材生呀,”方清芷說,“其實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陳修澤,我讀書不是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也不是為了鑽研學術,我只是想找個體面的工作,不至於再睡閣樓,不會再因為多吃了一口飯就要被舅媽指桑罵槐。”
她肩膀削瘦,陳修澤體型大,衣服罩在她身上,鬆鬆向下滑了些,陳修澤又為她攏了攏,方清芷仍覺蕭瑟,輕輕向他方向靠了靠:“我沒你想像的那麼好,讀書是因為我的確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倘若我是個男人,打工,或者認一個師傅,學一門手藝,也能養活自己。但我是個女孩子,舅舅舅媽隨時都能將我嫁出去,或者把我賣去……我別無選擇,只有讀書才能令自己生活更體面。我不願意後半生都要圍着丈夫轉,不願意去一個又一個地接着生孩子;你講我沒有兄弟姐妹,不懂你做為大哥的苦楚,我也要講,你不是女孩子,也不懂我們若是沒有錢,普通的念書也是奢望。”
陳修澤摟住她肩膀,他躬身,用臉頰去貼她的頭髮:“抱歉。”
“也不是在指責你,”方清芷安靜地說,“就是講些事實……大約可以這樣說?因為是女孩,舅舅舅媽就能堂而皇之地霸佔我家房子,若是問,他也只說,你一個女孩,遲早要嫁出去,房子不能便宜了外人。也因為是女孩,我打工時要提防咸豬手,衣服也要穿得嚴嚴實實,之前給那個黑醫做幫手時,他還要我帶上帽子,戴着口罩穿男裝,這樣能減少很多麻煩。”
提到這裏,她悵然:“若我是男的,大約也不會因為一張臉被你看中。”
陳修澤說:“不單單是因為臉。”
他也知此時此刻不適合講這種話,靜默片刻,方清芷沒有擺脫他的擁抱,而是抬頭,去看他的臉:“假使現在有人講,你我是親兄妹,你怎樣做?”
陳修澤想也未想:“殺了他滅口。”
“你看,”方清芷說,“你也不是那麼迂腐的人……我為白天對你的評價道歉。”
陳修澤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臂:“不是因為這個,清芷。我只是在想,啟光和慧寧倘若真要在一起——以後人將如何看待他們。”
方清芷說:“你都不介意別人怎樣看待你我,為何如此介意他們?”
陳修澤問:“你聽到誰在散播流言蜚語?”
“不用耳朵聽,”方清芷答,“想想就可以知道,你同我在一起,會有人怎樣講……我還在讀書,你又是這樣的人,大家只會當我們是情人關係。就像你第一反應,就是啟光和慧寧是追求刺激而偷吃禁果。”
陳修澤默然片刻,又說:“還是不同,你我會結婚,屆時謠言也會不攻自破。而啟光同慧寧……若並非真心,僅僅是一時的糊塗,將來兩人分開,又如何相處。紙包不住火,倘若真走漏風聲,啟光是男的,倒也無妨,慧寧又要遭受許多非議。清芷,縱使我真能管住那麼多人的嘴,我也管不住他們的腦子。”
方清芷說:“你現在講紙包不住火,但在今天早晨之前,我們都沒有聽過啟光和慧寧的事情,對吧?”
她悄悄掩蓋下那日看到的絲巾下草莓痕。
陳修澤說:“是。”
“所以呀,”方清芷說,“你要相信他們自己會處理。倘若真能在一起自然好,可若是走不下去……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即使你現在強行分開,他們兩人之間,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早就做了無數次——你這時再要求他們做普通兄妹,豈不是更難收場?”
陳修澤說:“我知你講得很對,但我還是——”
他說:“無法接受。”
弟弟和妹妹。
又是在家裏。
方清芷安慰:“這有什麼無法接受的呢?你看他們都坦然地接受了我比他們都要小這件事。”
陳修澤閉上眼睛,按了按眉心:“還是讓我想想。”
方清芷起身,她坐在陳修澤身後,抬手為他細細揉着頭痛的地方。這個時候,之前的爭吵啊,冷戰啊都暫時告一段落,他們今晚只是個互相將傷口露出的人,無關身份無關過往,只認真地溝通如何處理一件棘手的事。
“我不會隨便打啟光,”陳修澤握住清芷的手,說,“我不會隨便打人。”
方清芷說:“永誠聽到了定然難過。”
陳修澤說:“有時候的確有些嚴厲,但在責罰他們時,我都是深思熟慮過,並非宣洩怒氣。”
方清芷問:“啟光那一截小拇指也是?”
陳修澤:“是。”
他握住方清芷的手,輕聲:“害怕了?”
方清芷搖頭,她說:“我也會做同樣的事。”
陳修澤終於笑了一下,他說:既然你不怕,那我還有件事問問你,你去朋友家那天,都吃了些什麼東西?”
方清芷沒有立刻反應:“什麼朋友?”
“你朋友請你吃飯,”陳修澤耐心,“昨天,我還以為你喝醉了。”
“我就是有點醉了,”方清芷說,“吃了一顆巧克力球,沒想到裏面有酒。”
陳修澤問:“你自己吃的?”
“不是,”方清芷說,“朋友未婚夫給她的,她順手遞給了我。怎麼了?”
話音剛落,她重重打了一個噴嚏。
陳修澤扶她起身:“起來,這裏冷,回去洗澡,睡一覺。”
方清芷拉住他的衣袖:“啟光和慧寧……”
“我再想想,”陳修澤說,“你放心,我不會再打他。”
方清芷的心稍稍安定。
晚上同宿一床,她知陳修澤心中憂悶,凝神聽了許久,仍舊能聽到他並未放鬆的呼吸聲。
方清芷半躺着,伸出腳,輕輕蹭一蹭他的腳腕。
陳修澤在黑暗中叫她:“清芷,別鬧。”
方清芷原本背對着他,聽到聲音,又轉過身,看他。晚上天黑,她只瞧見朦朧的影子,他長得的確好看,哪怕是關了燈,只有朦朧的一層,也能瞧出與旁人不同的好看。
他們兩人在黑暗中只靜靜地看着,誰也沒有繼續進行下一步,夜晚深濃,風平浪靜,兩兩相對望,浮着輕輕一層潮熱的室內,窗外是幽幽蟲鳴。
方清芷漸漸閉上眼。
次日,陳修澤已經面色如常,他自然地同陳啟光一同聊天,做早餐。陳啟光叫了聲大哥,陳修澤挽起袖子,將蓮藕去皮切片,淡淡:“我之前答應過父親,慧寧的孩子,將來要姓溫,隨她的姓氏。”
陳啟光深深望他:“大哥,謝謝你。”
“先別著急謝我,八字還沒一撇,”陳修澤說,“我有兩個要求,其一,你們即使想要結婚,也要等一年後再同我商議;二,在同我商議出結果之前,不許讓任何人知道你倆的關係。”
講到這裏,陳修澤抬眼:“能做到嗎?”
陳啟光頷首:“我明白,一定能。”
陳修澤默然不語,收好蓮藕,又將排骨斬成小塊兒。
他已經做出最大的讓步。
這幾乎顛覆他倫理道德的事情,在方清芷安慰下,他才終於讓步。
其實清芷講得並無道理,縱使旁觀者清,但為何一定要同戀愛中的人談理智呢?墜入愛河,墜入愛河,都已經使用了墜入這個詞,又怎能要求墜落的人還能冷靜思考?
愛本身就是衝動和激情,而非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假如此刻得知清芷是他的妹妹,陳修澤第一反應,去做的,也不過是去殺了所有的知情者,避免被她聽到這樣的事情。
……
看,其實,他也並非那般的道德至上,不是嗎?
住了兩日,陳修澤仍舊將清芷送回她的小公寓。幾日未來,她的小郵箱中多了幾封報紙和明信片,還有些信,方清芷拿着東西,匆匆上樓,取出鑰匙,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擰開門。
陳修澤站在門外,方清芷站在門內。
門內一團漆黑,沒有開燈,門外是寂寥月色,在台階落了霜色般的一片寧靜的白。
方清芷問:“你要進來喝杯茶嗎?”
陳修澤握住手杖,搖頭:“不必了。”
他說:“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清芷。”
方清芷看他。
他這樣的語氣和聲音,令她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談話內容。
“我嘗試從你的角度去想了想我們的關係,”陳修澤說,“一開始,的確是我強人所難。”
方清芷怔怔。
她說:“那你下一句是不是,’我們分手吧’?”
陳修澤搖頭,他從容地說:“清芷,我只是想通了,不是想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