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方清芷沒有想到陳修澤本尊看起來更年輕。
這是兩人第一次清晰的會面。
這房子的隔音效果極好,外面陰雨雷鳴,風嘯樹動,進了房間,皆聽不清晰,被結結實實遮蔽住了,彷彿憑空有了無形的隔音罩子,將室內和宅外分割開。
就連這裏的空氣也好似不能流通,沉悶、靜止、嚴肅,令方清芷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感覺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壓力,胸口發悶,不能發出聲音。
而造成一切的男人,此刻站在離她相距不足兩米的位置,氣度沉穩寧靜,燈光明亮,照着沉悶的房間和古舊的陳設,也映照出他清晰的臉龐,他膚色算不上極其白,但也絕不能用黑或黃來形容,較尋常見過的男人要更乾淨、白、健康一些,劍眉深眸,同他對視時,即使對方語調柔和,方清芷仍舊有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方清芷想。
大抵因她聽了那麼多的可怖流言。
方清芷的衣服因為淋了雨而濕漉漉貼在身上,面色煞白,聲音仍鎮定。
“對不起,陳先生,”方清芷說,“我很需要見您一面,所以不得已,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
“小小的謊言?”陳修澤語調微微上揚,聽起來有些疑惑,“原來,在我的公司中,對着我的員工來製造關於我的流言,是一個小小的謊言。”
方清芷躬身,深深向他鞠躬道歉,頭髮濕漉漉貼在臉頰,一滴水順着往下落,她喘口氣,開口:“實在對不起,陳先生。事態緊急,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辦法來見到您。”
她正道歉,忽然聽見對方笑了。
方清芷一愣,她仍低着頭,視線瞧見陳修澤的鞋子,乾淨無塵。
她穿着被泥水泡濕透了的鞋子。
就連腳下的毛毯都被她弄髒。
陳修澤寬容地說:“瞧你,嚇成這樣,你很怕我?”
方清芷很想說我不怕,直起身體,才看到自己的手和腿都在發抖,抑制不住地顫。
她說:“今天太冷了。”
“的確,一場雨一場寒,”陳修澤說,“抱歉,我下午遇到些事情要處理,耽誤了,讓方小姐等了這麼久。”
方清芷張了張口,她還沒說出“等得不久”,外面就有人敲門,不輕不重的三聲,緊接着,是禮貌的問詢。
“先生,飯菜已經好了,您現在需要吃晚飯嗎?”
陳修澤終於動了,他按着那獅首手杖,微笑:“剛好,我也有些餓了。方小姐,方便移步嗎?我們邊吃邊談。”
方清芷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知對方很忙,大約連這些時間也是擠出來的。
她點頭:“好的,謝謝您。”
現在的她不想放棄任何能夠抓到的機會。
縱使只有一線生機,也要伸手去捉。
陳修澤拄着拐杖,緩步前行,在明亮燈光下,方清芷更加註意到他那微微的跛足。手杖落在毛毯上,聲音沉沉壓壓,方清芷移開視線,落在他寬厚的肩上,心中竟有些不合時宜的遺憾,真是白璧微瑕。
旋即,她又嘲笑自己。
陳修澤什麼都有,名利權勢,不過身體有一些不便,怎麼能算白璧微瑕。瞧她,現在一身狼狽,連黃老闆那種小人都敵不過,還不是要這樣來懇求大佬發發善心。
心底湧起一陣悲涼。
餐廳離這裏並不遠,地板都是紅木的,佈置陳設頗有古意,就連桌子也是圓形的一張,古樸典雅,飯菜並不算多,都盛在精緻的碗碟中。姜蔥白切雞,青菜雜菇面,冬瓜蓮子煲排骨,白灼菜心,沙白梅菜煮苦瓜,鮑魚雞煲,等落了座,又有人端上盆來請他們二人凈手,用毛巾拭乾,又有茶水漱口,最後才奉上一碗碧粳粥。
方清芷晚餐未食,現下腹中無物,已然開始咕咕嚕嚕地尖叫,她恪守着規矩,等陳修澤動筷后,她才拿起筷子,挾了一筷白切雞,慢慢地吃下去,雞肉味美,她嘗不出什麼,只像是完成任務。
吞咽下去后,才說:“我這次來,一是想歸還先生的傘,謝謝先生昨晚出手,救我和我的弟弟。”
陳修澤微笑:“舉手之勞而已,難為你跑一趟。”
他的吃相極為文雅,不急不慢,同她講話時,也是放下筷子,不咀嚼,耐心平視她。
和方清芷對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謙遜,溫和,寬厚。
他很像一個好人,像一個溫和的教授。
方清芷說:“還有第二件事,我想請先生,救救……救救我的學長。”
陳修澤平靜:“學長?”
“是的,”方清芷已經完全放下筷子,她幾乎要忘掉餐桌禮儀,語速加快,“先生,我聽說,中秋節時,您吃了黃老闆送來的餅,身體不適。”
陳修澤微怔,緩聲說:“前幾天我的確有些不舒服,不過倒不是因為餅。”
方清芷啊一聲。
事到如今,她已經徹底確認。
事情完全是黃老闆做的一場局,只是沒想到對方用心如此險惡,如此不擇手段,就為了一個她,竟然連合作夥伴也不肯放過……
“怎麼了?”陳修澤溫厚如師長,循循,“剛才方小姐提到的學長,和這件事有關?”
“……是的,”方清芷坐正身體,她的手壓在裙角上,剋制着情緒,盡量平鋪直述,“黃老闆說,因為學長家做的餅害您身體有恙,所以聯動警察,已經將學長一家人抓到警局中。”
陳修澤皺眉:“竟然有這樣的事情。”
方清芷察言觀色,她掐了掐自己手掌心,終於講話說回正題:“所以,我想問問陳先生,您能不能——”
腳步聲在此刻響起,阿賢匆匆進來,看到方清芷,愣了一下,遲疑望陳修澤:“先生。”
陳修澤說:“什麼事?”
阿賢看着方清芷。
陳修澤又說:“方小姐是來做客的,不要緊。”
方才話未說完便被打斷,現在陳修澤又這樣說,方清芷垂下頭,低頭,看見自己沾滿泥水的鞋子。她方才這樣一路走進來,那美麗的紅木地板上也拖着如此一串長長的、不清白的泥水痕。
阿賢這才低聲:“蘇太太那邊打來電話,說平安不肯吃飯,哭鬧着要見您。”
陳修澤說:“她自己的孩子,我去有什麼用。你幫我回電話過去,就說我已經睡下了。”
阿賢又說:“還有五少爺……”
陳修澤問:“小五怎麼了?”
“就在剛才,五少爺同夏家的少爺起了爭執,還打了起來,就在陸老闆的店裏,”阿賢說,“砸壞了不少東西,聽說夏少爺的頭也被砸破了……”
陳修澤嘆氣:“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說到這裏,他起身,仍舊握着那金屬手杖,對方清芷說:“抱歉,我出去一下,你先吃。”
方清芷站起來,她壓着內心凄惶,看着陳修澤離去的背影,終究無法自控,忍不住問:“您還會回來嗎?”
陳修澤已經走到門口,聞言,他停下腳步,轉身看了眼方清芷。
方清芷看到他笑了。
他這次笑得比先前幾次更像真心:“我會回來。”
方清芷重新坐回原位,慢慢地吃桌子上的東西。她此刻心中藏着事情,吃什麼都一樣,食不知味,嘗不出好歹。
她反覆審視方才的對話、陳修澤的表情,絕望察覺自己完全不知對方傾向,更不知對方是否會伸出援手。
她像靜置在魚缸中的一尾魚,等着太陽一點點晒乾水。
什麼都做不了。
不知多久,煎熬的時間終於伴隨着熟悉的腳步和手杖聲而停止,方清芷欣喜抬頭,看見陳修澤走來。
她起身:“陳先生。”
陳修澤仍舊握着那手杖,看方清芷:“你說的事情,我已經了解。”
方清芷急急:“先生,我能以我的人格擔保,學長家的餅店一直在做良心餅,絕對沒有任何……”
陳修澤笑了,他打斷方清芷的話,溫和:“我不需要你的人格做擔保,方小姐。”
方清芷鬆了口氣:“您願意幫忙?”
“不是什麼大事,”陳修澤說,“明天警察就能放人,餅店也會解封,你的學長也會出來,他們的生意照舊,不會有人為難他們。”
“謝謝——”
陳修澤微笑抬手:“先不要道謝,方小姐。”
方清芷看不透這個男人,她怔怔立着,濕漉漉的衣裙仍舊貼在身上,還沒有被體溫烘乾,寒氣漸漸蔓延,對身體的侵入不知不覺,現下房間安靜,她才察覺遍體陰寒。
陳修澤站在陰影中,保持着一定的禮貌距離。
“我是個商人,”陳修澤溫柔地說,“我不會一直做賠本的買賣。”
高大的男人,縱使和她保持距離,壓迫感仍存,方清芷幾乎失去汲入氧氣的能力,她臉上蒼白:“您想要什麼?”
陳修澤注視她:“你。”
方清芷如遭雷擊。
“不瞞方小姐,”陳修澤緩聲,“我年歲漸長,但身邊一直沒有女友。今天見到方小姐,十分欣賞,也格外喜愛你的膽量。”
方清芷嘴唇微動:“不……”
陳修澤平和地說:“是的,方小姐,你可以拒絕我。我不會遷怒他人,等會兒吃過飯,我讓人送你回去,你回去好好休息,就當今日從未見過我。”
他手按銀質猙獰怒獅首的手杖,站在陰影中,對着方清芷溫和一笑。
“方小姐,我不喜做勉強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