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育
“我知道您近期沉迷於賭·博,玩骰子玩多了,腦子也不好用,”方清芷說,“沒關係,我記得,我都替您記着。”
舅舅臉色已經變了,他嘗試擺出些舅舅的威嚴來,擰着眉斥責她:“你在說什麼胡話?清芷,都是一家人,算什麼?”
舅媽終於放下碗筷,她窺視着方清芷身後的阿賢和司機兩個人,有些畏懼,索性一巴掌拍在桌上:“方清芷,我們養你十多年,你怎麼能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
“養我十多年就能理直氣壯地騙我去拍風月片?”方清芷問,“還是說,養我十多年,就能白得我父親那二十五萬撫恤金?就能理直氣壯地霸佔着陸家給我和我母親的房子?”
舅舅捂着心臟:“你——”
“我當然知道舅舅舅媽養我這麼大,很不容易,”方清芷說,“我挺感激你們,沒有將我賣去當雛·妓,但感激嘛,也只有一部分。”
舅媽作勢要上前,阿賢在身後,他不吭聲,只從口袋中取出一明晃晃的金屬物。
舅媽看到黑漆漆的洞口,嚇得啊呀一聲叫,後退一步,腰撞上桌棱,痛得她皺眉,低低吟了幾聲,又壓下去。
“我本來不打算把事做絕,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方清芷說,“但我別無辦法,你們貪婪成性,只會得寸進尺。”
舅舅問:“方清芷!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跟了陳修澤,你以為自己就變成什麼了?我告訴你,你知道你現在算什麼嗎?你算——”
他急着要上前,被舅媽連抱帶拉地攔住,示意他去看阿賢手裏拿着的東西。
啊呀。
舅舅嚇傻了。
他只在電影中見過,現如今阿賢持着,靜靜對着他,他竟不敢開口多說一字,好似一桶冰水從頭到腳淋到身體濕透。
方清芷看不到。
她只知自己身後有阿賢和司機,不知還有他物。
舅舅咽了唾沫,戰戰兢兢:“你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方清芷說,“房子,你們繼續住,可以,那二十萬——”
她環顧四周:“怕是已經被您敗光了。”
“您養了我這麼久,我也得好好盡一盡孝道,那些錢,也就當買斷了我們之前的情分,”方清芷正色,“從今往後,您繼續住房子,也可以,如果我沒記錯,現如今這房屋證,契稅證明和土地證上,都是我的名字。”
——當初,舅舅、舅媽如何騙她去過戶,方清芷都拒絕了,她騙兩人說,東西都丟了,大約是隨着媽媽一同火化了。
舅舅、舅媽信了她的話,只當她小孩子不會說謊,也思忖她只是個小孩,翻不起多大波浪,也就此作罷。
其實,她都留着。
全都留着。
舅舅舅媽也想到了。
“你那時候才幾歲啊,你就騙人,”舅舅嘴唇翕動,“你真是……”
他想說那些可怖的形容詞,又畏懼阿賢手中的槍管,懦懦不敢言。
“從今往後,我要收租,”方清芷說,“每月一千塊。”
“一千塊?”舅舅舅媽不敢置信,“你瘋了?”
“到底是誰瘋了?我收你們一千已經足夠仁慈,”方清芷說,“每月,會有人按時上門收錢,倘若你們不肯交,那我只好請律師——”
“方清芷,”舅舅絕望,“你要搞死我們?”
方清芷笑容漸斂:“據我所知,只要舅舅你不再賭博,一千塊,每月都能拿出。陸家給你開的薪水不低——對了,舅舅,您的工作也是當初陸老爺子看在我爸的面子上給您的吧?我雖然和他老人家不熟悉,但陳先生似乎和他來往密切——”
不等她說完,舅舅已經急急開口:“我交,我交。”
方清芷轉身,阿賢迅速將什麼東西收起,她沒看清,吩咐,讓阿賢去將舅舅按倒,再讓司機攔住舅媽。
舅舅幾乎沒有反抗,但等看着方清芷從廚房中拎着菜刀出來時,他嚇得爆發出刺耳尖叫,不停蠕動,猶被阿賢死死按住,像一隻被釘在案板上的蛆。
那刀面上還有切肉留下的豬油,蒼蠅繞刀飛。
方清芷說:“按住他的手,我要右手。”
舅舅張口嘶叫,阿賢嫌棄他叫得刺耳,拿大餅塞得嚴嚴實實,又將他掙扎的右手攤平,死死放在案板上。
舅媽見狀,一聲不吭,暈死過去。
方清芷望着舅舅,他口被塞,尚能發出悶聲,額頭憋得發紅。
何其可憐,賭博時又何其可恨可惡。賭一字,沾染上,就萬劫不復,徹底墮落下去。
她冷麵冷情,高揚起菜刀。
阿賢小聲:“這個刀不快,要不我再換個?”
方清芷平靜:“不用,就這個,我喜歡。”
舅舅咬碎了餅,餅渣往內嗆,他一邊咳一邊掙扎,一邊落淚一邊猛嚎,狼狽不堪,不堪入目。
方清芷不發一言,狠狠下刀——
哐——
滴答。
滴答。
方清芷力氣大,菜刀穩穩插入木桌中。
就在距離舅舅指尖不足兩厘米處。
舅舅怕得手指顫動,桌上的湯碗已經在掙扎中傾倒,粘稠的粥啊菜汁啊落得到處都是,他額頭崩出青筋,從氣管到五臟六腑都是鈍痛,吸口氣是痛,做什麼都是痛。
可他的手保住了。
阿賢抽走他口中碎裂的餅,上面沾了血,他嫌棄地丟開。
舅舅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展開,握起,反覆兩下。忽然,他像是哭,凄厲地大笑出聲。
方清芷鬆開手,她冷冷地說:“舅舅,下次再瞧見你賭,這刀剁的就不只是桌子了。”
舅舅笑聲卡住,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阿賢鬆開手,舅舅癱瘓似地俯身在桌上,眼神失焦,好似痴傻。舅媽還躺在地上,桌子上狠狠插了一把刀,屋外是被動靜吸引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粥已經冷了,蒼蠅猶繞着沾着豬油的菜刀盤旋。
方清芷安靜地去洗手,兩側人默契讓開道路,誰也不敢阻礙她前路。她擰開水龍頭,仔細洗乾淨雙手,周圍那麼多熟悉的臉,看着她長大、讀書……
方清芷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她也不在乎是誰領舅舅去賭,誰教他們要拉她去拍風月片,誰和黃老闆通風報信,誰……
不重要了。
且慢慢清算。
方清芷洗乾淨雙手,往前走,阿賢和司機分開道路,有警察也過來,留了司機同他們打交道,阿賢上車,遞給方清芷一張毛巾,好擦拭她的手。
阿賢說:“這樣的事情,其實不需要您親自過來。您要是狠不下心,我幫您把房子弄回來。”
方清芷一根一根地擦着手,她垂首:“畢竟是親戚一場。”
阿賢:“至於那房租……一千塊錢而已。”
莫說方清芷這一雙鞋,一千塊連她一隻鞋都買不到。
方清芷說:“這是我的錢。”
合法的,合規的,她應得的錢。
不必搖尾乞憐,更不必看人臉色,不必被當作……罷了。
阿賢說:“行,要錢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方清芷說:“謝謝。”
她想自己還是天真,怎麼可能真的和陳修澤撇清。要不是陳修澤,她現在也不會這樣輕易要回這月月的房租,更不能教訓爛賭鬼舅舅……
沉思間,阿賢說:“方小姐,您剛剛那拿刀的架勢,頗有先生當年的氣勢。”
方清芷問:“他也剁過人手指?”
“哪有哪有,”阿賢忽而笑了,“先生與人為善,樂善好施,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
方清芷想,真正與人為善的人,可不是這樣。
她有些累了,等司機上來時,她便已經半寐半醒,車子何時到了太平山,她也不知,只聽陳修澤叫她名字:“清芷。”
方清芷睜開眼。
她睡得有些恍惚了,見對方作勢要抱她下車,她條件反射避開。
陳修澤雙手抱了一個空。
方清芷急急解釋:“抱歉……我擔心你的腿。”
陳修澤一頓,後退一步,伸出手臂,讓方清芷搭自己胳膊。
月色如水,照得他面容清朗,他說:“我的腿沒什麼大礙——小心撞頭。”
一手扶着她,另一隻手展開,護在她頭頂。
方清芷坐私家車的次數不算多,她習慣性地起身,以為已經安全,頭往上——撞到陳修澤的掌心,他平穩地攔住,手掌做了她的頭頂同車門頂部的緩衝墊。方清芷愣了下,緩步下車。
陳修澤微笑:“瞧,說著小心,偏偏不聽。”
有些嗔怪的語氣,像提醒了小孩別踩泥坑但固執的小孩仍舊啪唧一下跳進去。
方清芷還沒開口,他已經揉了揉方清芷發頂,柔和:“在車上睡迷糊了?”
他舉動如此自然,方清芷想他大約知道她剛剛乾了什麼,陳修澤不可能只派阿賢和司機跟着她,不知道沒見過的人還有多少……那他肯定也知道她如何借了他的威風去要錢,為了一千塊,興師動眾,又是威脅又是動刀……他肯定也知她險些剁了舅舅手指,也知她如何冷漠不近人情。
但現在的陳修澤看她,仍舊像教授看自己優秀的乖乖學生。她突然剪髮,突然向親人發難,他都知道,他不提。
只屈起手指,溫柔地用指節撫了撫她鬆散的發。
陳修澤說:“你剪短髮也很美麗,像知識淵博的學者。”
方清芷說:“謝謝。”
陳修澤牽她的手:“今晚原本燉了烏雞湯,可惜你一直沒有來,現在還在小鍋里煲着。聽營養師講這樣不夠營養,但味道極好……”
他溫溫柔柔地同方清芷談留給她的那份烏雞湯。
關於今日白天的一切,購新衣,梁其頌,陳永誠,理髮,舅舅……他什麼都不說,就像這一天平平淡淡地過去,那些不愉快、爭吵、毆打都被他一指頭抹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不過,次日,孟媽又交給方清芷一疊厚厚現金,說是先生交給她的,想買什麼都可以。
梁其頌又連續幾日不來學校,方清芷這次是真的不去打聽、不去詢問,她既已決定不再拖累他人,那就斬得乾乾淨淨。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徹底將梁其頌清除乾淨,但她至少可以做到不聞不問不再關注。
只偶爾聽到身側人提過幾句,說梁其頌父母再度翻身,不知為何忽然得了一筆巨款,原本的餅店修葺后重新開業,不僅店面擴大一倍,還挖來了一個老師傅,現如今餅店生意蒸蒸日上,紅火得很呢。
沉浸於學習中的日夜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方清芷想要申請名校,就一定要拿到一份優異的學習單。她現在不需要課外兼職,每月都有阿賢從舅舅舅媽那邊收上來的一千元房租——
是的,對方的確乖乖地交了錢。
方清芷幾乎找不到使用這筆錢的地方,她的學費和資料費都有人繳清。上午老師列了書單,還未放課,就有人將那些書買齊了帶給她。
她就將錢攢起來,單獨開了戶口,存着,一筆又一筆。
這是她的東西。
不是她的,方清芷不會輕易動。
方清芷謹慎地對待每一筆開支,誰知未來她將為今時今刻享受到的東西付出什麼代價?
至於陳修澤——
兩個月了,對方仍舊保持着先前的做派,早晨和晚上陪她吃飯,偶爾會帶她出去購物、去兜風,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忙,有時候忽然消失兩周,無論新聞報紙還是公司都沒有他的消息,再忽然回來。
方清芷已經強迫說服自己,假裝對方是一個兄長,是一個或許、極大可能會要求她伴睡的兄長。
儘管對方目前尚未展露此意。
她只能說服自己,不然很難再數着這樣的日子一天天地熬。身體沒什麼大不了的,在陳修澤面前的臉面也無甚重要,只要她活着,在其他人眼中“有尊嚴地”活着。
轉眼到了聖誕。
往日裏,這個節日將近,店裏客人增多,方清芷的工作更忙碌,能拿到的薪酬也會更多。如今她不必再輾轉各個店中兼職,也不知這個節日還有什麼好值得期待。天氣漸漸降溫,方清芷開始穿上外套,開司米的,淺淺駝色,她一直不喜歡太張揚的顏色,現如今更喜歡一水的黑白灰駝。
她幾乎要同陳修澤着裝顏色統一了。
陳家的第四個妹妹陳至珍終於趕來,她在劍橋大學念博士,是個高挑又美麗的女性,黑色短髮,唇天然有着笑的弧度,可愛又可親。甫一見面,便激動抱方清芷:“大嫂——!”
機場上,旅客不多。
陳修澤用手杖敲地:“別抱痛她。”
陳至珍拉着方清芷的手,笑:“沒想到你比阿誠還要小呢……天天叫大嫂,擔心會叫老……我叫你清芷好不好呀?”
陳修澤說:“守規矩些。”
陳至珍不滿:“就是因為你太守規矩,大嫂才會覺得你無趣——”
方清芷投降:“我沒說過陳生無趣。”
陳至珍說:“瞧,都叫陳生了,怎麼還不算覺得他無趣?”
陳修澤微笑:“是我們之間昵稱,你懂什麼——去,上後面那輛車,快回家去見你二哥二姐吧,他們等你很久了。”
他是很負責任的兄長,也是很體貼女友的男性。讓陳至珍上了另一輛車,陳修澤仍舊牽着方清芷的手,捏在掌心,柔軟地握着。
他說:“有時候,倒也會想,如果我再年輕一些,或許就和你相襯了。”
方清芷遲疑:“年輕?”
“是啊,”陳修澤悠悠看窗外,忽而笑了,“不過也不好,倘若我再年輕幾歲,根基未穩,怕是也很難護住你。”
他還是第一次提那些事,不過很快又若無其事轉移話題:“至珍一定要過聖誕節,要做聖誕樹,等平安夜那天晚上,我們回老宅住,好嗎?”
方清芷點頭:“好。”
轉眼便是平安夜,陳至珍果然樂呵呵地運了好大一棵松樹過來,裝飾以彩燈、亮晶晶的星星、柔軟的絨布做的雪花,糖果……明燈璀璨,蜜糖餅乾飄香,方清芷只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開司米衫,頭髮上夾着一枚紅果髮夾——還是陳至珍一定要夾在她頭髮上的,兄弟姐妹齊聚一堂,歡聲笑語,方清芷也高舉酒杯,淺淺飲了一口熱紅酒。
就連陳修澤也喝了一點點。
只有一點點,他不習慣酒精,隨後放下。
高腳杯底觸碰鋪着編織桌布的木桌,陳修澤不會在闔家歡樂時擺兄長的架子訓話,只低聲,問方清芷:“臉怎麼這樣紅?”
方清芷揉了揉臉頰,她說:“紅嗎?”
陳修澤問:“你是不是沒有喝過酒?”
方清芷低低一聲嗯,眼皮微沉,也有些眩暈。
陳修澤說:“怕是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他起身,扶着方清芷起來,方清芷已經有些軟了步伐,踉蹌着,她的確沒喝過酒,沾點酒精就要昏了頭。
身後陳至珍還在疑惑:“熱紅酒還能醉人啊?”
陳永誠說:“你管它呢,哎,平安夜能許願嗎?要能許願,我要許願將來夫妻和美,子孫滿堂,我喜歡小孩,我至少得有四個孩子,然後就能有十六個……”
方清芷踉蹌着被陳修澤扶回卧室,她其實思維還算清醒,只是暈。她皺眉,手搭在額上:“以後不喝酒了。”
陳修澤端了水回來,側坐着,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一口一口地。餵給她:“嗯,不喝了。”
方清芷喝得有些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嗆住了,她咳了幾聲,陳修澤手掌輕拍她背,柔聲道歉。
方清芷說:“你怎麼這麼愛說對不起?”
陳修澤微笑:“大約我常常犯錯。”
方清芷不說話,她還是渴,咳聲止了,她舔舔嘴唇,伸手要去拿杯子——
陳修澤問:“還想喝水嗎,芷寶?”
方清芷遲疑頷首。
她第一次聽對方用此類稱呼,險些沒有聽懂。
啊。
是寶貝的寶嗎?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她呢。
她說:“想喝。”
陳修澤用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俯身,堵住她的唇,哺育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