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炮彈
“哎呦,這就是拖拉機啊,你們說這拖拉機開着,是不是真的會有突突突的聲音?”
“有的吧,縣城裏不是有拖拉機么。”
“那也不是人人都能見着的,這拖拉機可真好。”
二手的拖拉機買來,檢修之後,大隊裏的人就主動拿着家裏的破毛巾,拎着幾水桶的水就過來了,沒過多久就把拖拉機擦的乾乾淨淨。
畢竟是二手的拖拉機,雖然裏頭的零件還算好用,大體確實是髒的不行,甚至擦乾淨之後還能看到許多劃痕,顏色也顯舊,甚至好多地方都生了銹。
這樣的拖拉機,落在不懂的人眼裏,肯定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好的。
可落在懂的人眼裏,就知道選擇這輛拖拉機的人費了多少功夫。
估計趙明明的爸爸就是聽到了這邊有人能修拖拉機,才選擇這輛,對懂拖拉機的人來說,外頭長什麼樣不要緊,重點是裏頭什麼樣,看懂里裏頭的零件,自然就知道這拖拉機有多好。
回去的路對趙明明來說很漫長。
雖然過去幾年遇到過年的時候,她還是有機會回去的,可回去后的每一天都像是等着再次的煎熬,哪怕是過年都過的不舒服。
她的歲數不小,可家裏的人完全不敢給她談對象,哪怕她有一個當廠長的爹,可碰上談對象的事,城裏的人看不上她,同為知青的人也不好談,畢竟就算談上那也是分隔兩地,這樣的婚姻沒有任何意義。
她將好多東西留在了大隊,可因為沒有合適的袋子,回城的時候手裏依然拎着一個粗糙的麻袋,好不容易走到了住家的的巷子口,她卻有些躊躇不定,心底有了幾分近鄉情更怯的小心思。
巷子裏頭走出來一個人,手裏拎着一隻不好不壞的籃子,像是察覺到了巷子口擋光的情況,抬起了頭看向巷子口。
只是一眼,那籃子就掉到了地上。
“明明,明明啊……”那人衝上前,緊緊抱住趙明明,哭聲比早先幾年遇着時都要來的凄厲。
周圍鄰居聽着聲音下意識探出頭來,看清楚站在外頭的人時彼此對視一眼,有些只是看熱鬧,但其中好些人的眼中多了幾分希冀。
趙家竄出來一個小孩,看到趙明明時激動地在原地蹦了蹦,然後想起什麼,飛快地跑去喊人。
機械廠就在附近,趙父得了招呼,趁着上廁所的時間拐了道彎,跑出來看了看,但很快又回了廠里。
等到下了班,他特意去食堂轉了一圈,打了一飯盒的紅燒肉,帶着紅燒肉回了家。
這時候,趙明明已經在家休整了一會兒,見到趙父回來,立即站起身喊人:“爸。”
“嗯,”趙父神色不變,一如往常平靜,似乎並未因為女兒的回來而有所觸動,“回頭去街道看有沒有適合你的活。”
“姐,姐,”趙明明的小妹湊到她跟前,“紅燒肉呢,爸今天帶了紅燒肉回來,平時我們都吃不着。”
趙明明臉上露了笑,點了點頭:“嗯。”
吃飯的時間,趙母主動說起住處的事,重新安排了一家子人的住處。
家裏的屋子不大,原先趙明明只是過年才能回來,擠一擠也就算了,如今她回來長住,總得有個能長住的地方。
但這時候再怎麼調整也調不出什麼花樣來,左右就是弄塊木板,鋪上席子就算是一張床了,家裏有條件的,也就是再弄塊能檔一檔的布。
趙明明聽着這樣的安排,自然沒什麼意見。
飯後,趙父提起修拖拉機的事,主動跟趙明明說了送過去那輛拖拉機不怎麼需要大修:“要是有壞的,需要有什麼零件,我們可以寄過去。”
“知道了,爸,我會寫信告訴他們。”趙明明捧着屬於她的杯子,輕聲跟趙父說起她回來的來龍去脈。
先前父女倆交流要麼是寫信,要麼是打電話,前者只是紙上的,後者則不好說太久,也是到了這時候,她才細說。
說著光明正大投票的事,說著她在大隊裏給人幫忙的事,說著投了票就立即唱票的事。
趙父原先的神色還有些嚴肅,聽着聽着神色逐漸緩和下來:“你們那個大隊裏的人有想法,這法子出來,別人說不着什麼。”
他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幫着牽了線而已。
“我也這麼覺得,我走的時候大家都羨慕呢,”趙明明說著,突然想起什麼,“不過吧,以後知青是不是慢慢會回來了?”
趙父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又點點頭,“這兩年政策變的快,有的事實在是說不準,不過廠里是有這個風向,至於以後怎麼樣還不一定,你好好在家待着就成,要是遇着合適的就處處看,結了婚就能在城裏穩住。”
趙明明點頭,她是打算要結婚的,只是之前在大隊裏遇不着合適的對象。
“好,我看看,但未必那麼快,現在城裏應該很少能找到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條件合適的人,要是真的放開,我也能找到合適的男人,總不能為了留在城裏就隨便找個人混日子,下半輩子的事呢。”趙明明雖然還是不想回大隊,可這會兒已經回來了,她反而不着急。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是覺得要是真有個萬一,大不了就再回那個大隊裏去,她相信江諾,有她在大隊裏,那個大隊應該能慢慢發展起來,日子未必差。
“行,那你自己看着辦。”趙父說著,心裏也鬆了口氣。
後頭不再聊天,趙父自己拿了份報紙,坐到外頭迎着逐漸暗下來的光看着,時不時跟來往的人打招呼,提一嘴他女兒回來的事。
屋裏頭,趙明明跟趙母,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弟妹坐着。
沒什麼話聊,趙明明又開始整理她的東西,從麻袋裏頭的布包裏頭拿出一小包用紙包着的糖,拿出去放在弟妹面前。
趙家小妹立即拿了一顆糖塞進嘴裏,滿意地哼了哼:“姐,這個糖好吃哎,你在鄉下也能買到糖嗎?”
“是姐姐的一個朋友給的。”趙明明拿了糖,往媽媽嘴裏也塞了一顆,在對方瞪了一眼之後,笑着往外走去。
她蹲在趙父身旁,攤手:“爸。”
“不用,你自己吃吧,”趙父搖頭,“我都多大的人了,吃糖像什麼話。”
“爸,吃一顆吧,很好吃的,我大老遠拿過來,大家都分一分。”趙明明連忙說道。
趙父無奈,只能拿了一顆糖放進嘴裏。
剛放好,趙明明就再次開口:“爸,機械廠里是不是有一些沒有用的小零件。”
趙父轉頭。
趙明明衝著他嘿嘿一笑:“爸,你都吃了糖了。”
趙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少一點可以。”
“不用太多,您看着拿,多少都成,”趙明明微笑,“謝謝爸。”
“糖衣炮彈啊,”趙父往後一仰,靠在牆邊,嘩地一下攤開報紙,“進屋裏去,我不跟你聊天了,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一個樣。”
“一樣聰明。”趙明明笑呵呵道,在趙父瞪過來的時候,起身往屋裏走去。
趙父“哼”了一聲,繼續看報紙,看的時候下意識舔了舔嘴裏的糖,雖然是糖衣炮彈,可這顆糖是真的甜。
他還以為趙明明回來,會怨恨他這個當爸爸的。
又有人路過門口。
“老趙,明明回來了啊?”
“是,好不容易回了城,還拿了幾塊糖回來,偏要給我吃,這孩子,把我當小孩呢。”趙父跟對方發著牢騷。
“哎呦,這是親的,明明惦記着你呢,還真別說,就算年紀大了,嘴裏甜一甜也是好的,可這年頭誰家有糖,不都是先緊着孩子們吃,”對方笑呵呵說著,“明明好,孝順,現在孝順,以後也能是個孝順的。”
“也就這點好。”趙父附和,臉上露了笑。
嘴裏的糖似乎更甜了。
屋裏頭,趙母跟趙明明對視一眼,趙母眼神指了指外頭,又看向趙明明,母女倆對視一笑。
“對了,媽,”趙明明從包里翻出一摞草紙給趙母看,“這個給你。”
“你拿草紙回來做什麼,家裏有,這東西又不值錢。”趙母問了句。
“這不一樣,這是那裏有個廠特別生產的,”趙明明壓低聲音,湊到趙母耳邊說話,“吸血性特別好,就那個,我用過了,真的特別好用,那個的時候舒服多了。”
“真的?”趙母看她。
“真的,要不是真的好用,我才不會大老遠帶回來呢,”趙明明連連點頭,“要是用的好,回頭我讓人給我們寄,雖然要多花幾塊錢郵費,但至少好用。”
“這倒是,要是真的好用,也能幹凈很多,”趙母點頭,表示認可趙明明的話,“放着吧,去我跟你爸的房間裏放着,回頭我收拾整一整,放你那裏的話回頭給你弟妹當普通的草紙用了,你先找份工作,掙了錢,郵費什麼的都是小錢,該花的地方不能省。”
趙明明也是這麼想的:“行,那我明天就開始找工作。”
說完,她起身把東西放到趙父趙母的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