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陽謹默石破天驚地一喊,褚妄言猛地撐着地面,用力起身。
晏承書的生機源源不斷輸向他,他一開始一無所察,待坐起那一剎,眼裏飛快閃過一絲驚惶,他用祈求地眼光看着晏承書:“你在做什麼?你給了我什麼?”
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後退,試圖躲開晏承書放在他身上的手。
晏承書抿着唇,把打算退開的人定住。
當醫生最怕的就是不聽話的傷患,晏承書不僅將他定住,還給他靜了音,氣若遊絲道:“治療的時候別動。”
他沒有多餘力氣安撫,就用了這樣粗暴的辦法。
就是千算萬算沒算到,背後的陽謹默瘋了一樣,突然拉住他的手。
那一下子確實猝不及防,打斷了晏承書一下。
失去生機支撐的褚妄言瞬間倒地,晏承書心裏着急,掙開陽謹默,重新將手放上回褚妄言身邊,冷聲:“經脈逆轉的下場你知道,時間有限,我還能救他,你要是想他死,我立馬鬆手。”
陽謹默立在原地,看了褚妄言很久,沒有繼續動作。
他手一直在抖,下這個決定比想像中難,可他知道晏承書說的是真的。
他的理智告訴他,晏承書快死了,但放開晏承書,褚妄言還有救。
救褚妄言的代價是加速晏承書的死亡。
無視褚妄言從未如此卑微服軟的表情,陽謹默終究退開了一小步,背過身不再去看褚妄言的表情。
他背脊挺直,看上去依舊是那個人人稱頌年少有為的真君,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保持住站立,耗費了他多少力氣。
他不不期然想起晏承書的儀態。
即便是在地上爬,那樣狼狽的時候,他依舊背脊筆直,寧折不彎。
那是一個,倔強的少年。
晏承書看了一眼陽謹默背過身的動作,垂下眼睫毛,繼續看回褚妄言,嘆了口氣:“別怪我。”
他對這個全程披馬甲的男主沒有多少好感,反倒是褚妄言,有這麼多交情在,他對褚妄言上心許多。
不過還是感謝陽謹默及時出現,給了他一劍,讓他任務有始有終。
所以即便他沒有給陽謹默好臉色,卻也一直任由他在身後。
只是沒想到這倆主角一個賽一個話多,剛解決完陽謹默,雲不驚又開口了。
他的視線是看着晏承書的,眼裏難得平和:“你救過我,我很感謝你。”
晏承書:“……”
晏承書擺爛沒理他,剛剛陽謹默跟雲不驚交流情報的時候,他終於知道自己出的紕漏在哪裏了。
搞半天是藥盒子和藥膏。
那藥盒子是他自己砍樹做的,小說里大家動輒都是玉瓶,他哪兒有那些錢啊,他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山洞裏一屋子傢具還是他自己劈石頭劈出來的呢,上哪兒買玉瓶去。
——等等?!
晏承書因擺爛而短暫平和的心突然一跳。
山洞?
山洞裏是不是還有個雲夫人來着?!
晏承書猛地一下子想起自己當初的下飯操作:“統子!”
“你記不記得,我把雲夫人也放山洞裏的!我去!我腦部供血不足把這事兒忘了!”
“剛剛雲不驚出現第一面是不是就問他娘親來着?我竟然沒反應過來,我真無語啊我。我怎麼敢的,把雲夫人和雲不驚一起放在山洞,用個搞笑一樣的帘子擋着,這都沒翻車?!”
系統倒是比他淡定:“咱們離開的時候雲夫人不是已經快好了嗎?她修為不錯,身體養好了之後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找兒子的路上了,哪裏會一直停在山洞——”
“不驚!”
系統語音未落,一道女聲突然自頭頂傳來。
一個容貌驚艷,生得溫柔如水的女人從天而降。
她還穿着晏承書初見她時那一身衣服,修仙界人人都會清塵決,非要一直穿一件也沒毛病,就是晏承書覺得非常不對。
他心虛眨眼,怎麼雲夫人身上別的地方都乾乾淨淨,唯獨袖口上幾滴血跡那麼像他當時吐出去時,被帷幔攔了一半,還是滴了些在雲夫人身上的血呢。
他有種不妙的感覺。
更不妙的是,他的感覺應驗了。
或許是他那一頭白髮太過顯眼,所以雲夫人在喊了一聲雲不驚之後,不顧雲不驚驚喜到要飛起來的表情,竟然直直降落在了晏承書身邊。
只不過下一秒晏承書就知道顯眼的不光是白髮了。
雲夫人突然手腕翻轉,醞釀靈力,試圖修復他背上的傷口。
這當然是無用功,但很尷尬,晏承書甚至連阻止都還沒來得及,就聽到雲夫人喊了一聲:“恩人。”
站在一側的雲不驚瞪大眼睛:“恩人?!娘親您也是說晏承書?!”
晏承書:“……”死吧。
雲夫人修為很高,煉虛境,被晏承書救下來之後,花了一點時間重新恢復實力。可真當靈氣探入晏承書體內之後,她才知道她來得太遲了。
她眼神複雜,看着晏承書,那雙溫婉驚艷的眼眸寫滿心疼,和一些連雲不驚都看不懂的情緒:“原來你就是晏家那個連修鍊都做不到的晏承書……你何苦,惹上這一切。”
當過母親的人終究是要細心很多,雲夫人不再做無用功,而是將靈氣調轉,安撫晏承書身上的魔氣,降低他身上的疼痛。
她回頭看向雲不驚,知道雲不驚定是滿腹疑惑。
“不驚,娘親知道你沒事很開心,只是娘親當時有更重要的事。”,她將自己知道的事情統統說了出來:“晏承書不是滅雲家的人。與你所猜完全相反,偌大京都,他唯一去救雲家人的人,單槍匹馬,以化神修為,挑戰已有煉虛境的雲岐。只不過他來遲了。”
她說她擔心恩人舊傷未愈,恢復了三層實力之後,立馬開始尋找晏承書。
來之前,她沒想過雲不驚也在這裏。她是使用秘術,探查袖口血跡的主人,一路追查過來的。
起初她先是去到一片荒草地,那邊和血液響應的反應最為濃郁。
隨着她的講述,早就有所猜測的陽謹默和雲不驚面露不忍。
京都外荒草地里那一攤血他也曾見過。他甚至不知道晏承書在認識他之前就已經遭受了那麼多苦難。
看到那一灘血的時候,雲夫人先是一驚,隨之發現不對,那一攤血早已發褐,應該不是近期的。
所以她料定恩人應該是在幾個月前受過重傷,處境不妙。
於是她更加努力地尋找晏承書。
直到來到了這裏。
她眼神複雜,看着雲不驚:“不驚,族長修鍊魔功,被恩人所殺。我在房內被魔氣震暈,後來是恩人救了我。”
早就擺爛的晏承書試圖不聽,但云夫人的聲音還是鑽到了耳朵里:“我一直都有意識,只是無法掙脫昏迷。”
晏承書:“……”我怎麼還沒死,合道期想死這麼難啊。
雲夫人告訴雲不驚,她在山洞修養的時候,曾感受到過他的氣息。那時他經脈紊亂,她在睡夢中幾次想要起來看他,還好最後晏承書幫他梳理經脈,助他成功進階。
隨着雲夫人娓娓道來,雲不驚愧疚到不敢看晏承書的眼睛。
雲夫人說自己體內有當年被魔修種下的魔核,本以為這
輩子只能和痛苦為伴,若非因為雲不驚還小,她早已撐不住死去了。
卻沒想過,被晏承書救下來之後,竟然恢復了實力。
那可是紮根在丹田裏的魔氣結晶。
雲夫人美眸沉痛,看向雲不驚:“不驚,你也要感謝恩人。為娘和魔核爭鬥多年,對它很是了解,所以能在你身上感受到同樣有魔核存在過的痕迹。在這個世界上,能做到幫我們粉碎魔核的人只有他一個人。”
“擊碎后,清理辦法只有一個,便是由另一個人做出犧牲,將魔核碎片吸入自己經脈。”
“魔氣入體尚且疼痛難忍,更何況是碎片一般的魔晶。其中劇痛,無人能忍。”雲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晏承書散落的白髮,眼神慈愛,聲音溫柔到讓人心醉:“傻孩子,為什麼要救我,多疼啊。即便是救,你可以喊疼的啊。我躺在石床上,感受到你踉蹌摔倒,我很心疼。”
雲不驚倏然紅了眼眶,無措地看着晏承書,懊悔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一個所有世家子弟暗地裏都嘲諷是個廢人的少年,一個生活在寵愛里的少年,本該無憂無慮度過短短數十載之後安眠,卻在所有人都未曾看見的地方,負重前行。
救下那麼多人,他從未標榜過自己的豐功偉績。
現在他就要死了。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做過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他的善良。
別人只會記得,晏家死了個運氣不好的廢物。
雲不驚連呼吸都煎熬,定定看向晏承書,才發現他眼裏的漠然。
雲不驚心臟泛起鑽心一般地疼。
——晏承書不在乎。
他善良他自己的,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同樣被點醒的還有陽謹默。
褚妄言早已陷落在自責的泥沼里,唯有陽謹默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當初昏迷,同樣滿身魔氣。
他曾見過入魔的人,瘋瘋癲癲,行跡瘋狂。
也知道魔氣入經脈如刀劍刮骨。
晏承書一直未曾說過一句疼,那就真的是不疼嗎?
陽謹默看着晏承書背上的傷口,先前他衝動刺進去那一幕在眼前回閃。
晏承書一開始像是根本沒察覺到背後突然受傷。
怎麼會察覺不到呢,那可是寒坼帶着天地寒氣的劍身。
即便是再皮糙肉厚妖獸,在被寒坼刺中后都會發出痛苦的嚎叫。
晏承書卻沒有,因為他早已經疼到,注意不到寒坼帶來的傷口了。
陽謹默悄然藏起不住顫抖的右手。
昨日懸崖,他曾將寒坼洞穿晏承書的心臟。
那時晏承書眼裏的是什麼?
沒有喊疼,沒有怨恨,沒有怒火,只有……寵溺。他不僅善於隱藏疼痛,他還那樣心軟。
陽謹默啞聲:“你和我師尊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句話沒有問完。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質問。
晏承書即將死在他的面前,他剛剛刺下去的那一劍如雪上加霜。
這時候他去問師尊的事情,又有何意義?
他配問嗎?
晏承書本來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他無法修鍊靈氣,被晏家如珠如寶一般養大,乾淨純粹,卻為了師尊,不惜成為魔修,捨棄最愛的家人,滿世界奔走。
甚至還被自己這個師尊的弟子刺傷。
他最後還包容了他,自始至終沒有還手。
他成了一個為世人所不容的魔修,卻依舊有一雙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他救了他,還救了雲不驚、雲夫人,
還有褚妄言,還有許多許多不認識的人。
他有這個世界上最不堪的身份,卻有一顆誰也比不上的純凈心靈。
陽謹默一開始不懂為什麼那個不知名的恩人要將他扔在官道,而不是等自己醒來感謝他。
直到這一刻,他才正視晏承書白髮紅眸的模樣。
自己剛剛不正是因為看到他這副模樣,便想也不想就從他背後刺了一劍嗎?
所以哪怕他是他們所有人的救命恩人,他也不敢在他們面前露出真面。
陽謹默撩開衣擺跪下。
他後悔了。
師尊無數次說過他,看似冷淡,實則衝動,他不屑一顧,終於在這一刻吃下了自釀的苦果。
晏承書。
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會無條件對他包容的人,將要死了。
他刺下那一劍。
他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