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晏承明深受打擊,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柏溪也好不到哪兒去。
趙景巍看似還冷靜地分析眼前這一切,實際上思緒也已經飄遠。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晏承書。
即便是只看一眼。
他忽然轉身,大步流星向天牢外面走去。
原本立在一側,滿目狠戾的柏溪發現了他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就懂了他要去哪兒,頓時想也不想地就跟了上去。
果然,在走上那條熟悉的路時,柏溪翻湧的情緒突然靜了下來,像是熊熊燃燒的大火被一盆冰水驟然澆滅,他甚至產生一些躊躇。
他再也沒有臉面去面對晏承書了,可一想到再也不見,就心疼到連四肢百骸都發顫起來。
跟在趙景巍後面,柏溪一五一十彙報了在天牢裏所有審問出來的東西,他甚至覺得那樣的父親養出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對他爹的報應。
甚至最後一點情面都沒給自己留下:“柏家並不是什麼深明大義之家,遭受這一切不過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臣藉此享受了許多本不該有的優待。陛下若是降罪,柏溪甘願受罰。”
趙景巍沒有回答,直到終於走到熟悉的長廊。
日頭已經偏斜,往常這個時候,蒼白病氣的青年已經被侍女催促着回到了殿內。趙景巍只是下意識往那個熟悉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看見身披着金色夕陽的青年,雙目繾綣,像是在嚮往什麼一樣,溫柔靜謐地看着遠處的大榕樹,臉上露出夢幻一般的笑容。
金色的光柔和了對方瘦得近乎尖銳的骨骼,遠遠望去,他乾淨、純粹得不可思議,讓人看着便暖到了心底。
柏溪和趙景巍誰都沒再繼續往前,不約而同站在了原地。
或許是不忍打擾,也或許是單純欣賞,兩人靜悄悄站在廊下,看着青年的眼神落在榕樹上,時喜時悲。
那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畫面,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緒波動的晏承書。
而這樣的情緒,卻從來不為他們所展現。
直到這一刻柏溪才恍然發現,原來在他們面前的晏承書,從來都沒有敞開心扉過。
只有到了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他才會稍微露出一些真實的情緒。
是誰,何德何能,能在晏承書心上留下這些情緒烙印?
柏溪捨不得將眼神從這樣的晏承書身上移開,久久沉默,直到身邊的趙景巍呼吸粗重了那麼一瞬。
柏溪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眼睛沒有轉移,但嘴裏的話卻脫口而出:“您知道他在想誰。”
趙景巍沉默了許久。
這無異於承認。
柏溪混沌的腦子裏浮現趙景巍面對晏承明的時候,最後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驀然懂了,篤定道:“是趙世叔。”
趙景巍靜了很久,久到柏溪都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才聽到旁邊的人啞着嗓子緩緩道:“小叔他,自幼起最喜歡的便是榕樹。因為他的緣故,趙家小一輩都對榕樹有好感,只要有趙家小輩在的地方,總有榕樹長在身邊。前面那棵樹,是我一時興起讓人移植過來的,以前並沒有。”
趙景巍這一刻褪去了皇帝的外袍,回到最初還在趙家當無憂無慮混世魔王的時候。
“樹的位置剛好在勤政殿外面,我一抬頭就能看見。”趙景巍頓了頓:“我起初並未想過從長廊的地方能看到那棵樹,可後來才想起,是這棵樹種下之後,他才開始來這長廊下坐着的。只要無人打擾,一坐便是一整日。”
這次沉默的人變成了柏溪,他終於收回目光,確是將視線落到了那顆被他忽視的榕樹上。
趙景巍繼續道:“一開始,這些只是我毫無證據的臆測,我去天牢的初衷,便是為了打消這個可笑的念頭。”
“真正讓我覺得他和我小叔之間有確切關聯的,是因為剛剛在天牢裏的時候,你說他是主動上當。”
“所有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情便全都串聯上了。”
趙景巍痛苦地喘了口氣:“你的審問已經有了結果,柏國忠貪污確鑿,他不是故意陷害。”
“可是他知道宴國已經從根子上就已經壞掉了,做這種事,等同於把自己逼往絕路。”接下來的話卻不再由趙景巍講述,柏溪自己理清了思路:“他從不露鋒芒,那麼多貪腐都不管,唯獨那一次,他唯一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便是因為狀告我爹。”
“他不會為了那麼可笑的原因相信晏承明,所以他一開始看上的便是我爹手裏的贓款。”
“那年趙家白事不斷,趙世叔接過鎮遠軍的大旗,殫精竭慮卻依舊於事無補。”柏溪夢囈一般:“於是他便出手了。我爹如他所料,將財物轉移給了山窮水盡的趙世叔。”
“世叔記下了我爹這份情誼,為了保住柏家,趙家至親旁親幾乎都被宴帝從朝堂上撤了下來——”柏溪夢囈戛然而止,眼睛一瞬間瞪大,突然想到什麼,眼睛發紅,他看向趙景巍,說出的話痛擊趙景巍的心神:“他是為了徹底將趙家掙出旋渦!”
趙景巍心頭猛地一墜。
柏溪從恍然大悟到痛徹心扉只用了不到半秒:“皇位之爭從晏承明主動出擊開始,但卧榻之旁怎容他人酣睡!太子絕不會坐以待斃!世叔身為七皇子伴讀,又自小跟在二皇子身邊,當年還手握鎮遠軍重權,這份紛爭旋渦即便他不主動攪和,太子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這是晏承書他以一己犧牲換來的穩定局面!他機關算盡,甚至連世叔會為我爹求情,然後被宴帝厭棄的事情都算計進去了!而我一葉障目報復他,卻不曾想我也是他計劃下的受益人。”
“還有誰能做到?”柏溪踉蹌半步,臉色慘白:“他用自己一個人的犧牲,換取了整個趙家乃至於鎮遠軍五年的喘息……”
那張慘白的臉緩緩抬起,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五年後,他再次做出了犧牲自己的打算,為鎮遠軍換取勝利的希望。”
“世叔究竟是有多好啊,讓這樣一個從未被世界厚待的人深深眷顧着。”
“若非我們不依不饒的探究,這一切早就隨着匈奴最後一戰被徹底掩埋了,連晏承明都不知道,他藏得多好。”
趙景巍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那些隱秘的情感在羞恥中炸裂,他配不上他,耳中轟鳴不斷,他只是個卑劣的。竊取小叔成果的小人。
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徹底墜落,遠處的白色人影漫不經心望着星空,夜風吹拂起他的髮絲,驚不動他任何情緒。
那個能驚動他情緒的人,早已埋骨黃沙,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
良久,蒼白的青年緩緩闔上疲憊的雙眼,如同失去呼吸般,頭顱緩緩垂下。趙景巍目眥欲裂,倉皇中想要衝過去,卻忘了怎麼跑步,腳步快到幾乎摔倒,才發現青年不過是睡著了。
那顆瘋狂鼓噪的心臟無論如何不能平靜,他甚至感到自己緊張到窒息,直到將人攬入懷中,才找回被遺忘的呼吸。
對不起……但,我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