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晏承書那邊由太醫親自照顧,齊燁讓人搬來屏風放在門口,和穆陽重新回到書房。
這註定是個無法休息的夜晚。
晏承書說的所有東西還需要梳理,裏面需要解決的問題也還有很多,他們此時的每一個決策,都關乎齊國百姓的未來。
齊燁的心跳一直不能平穩,他手下按壓着晏承書在他們面前親手繪製的地圖,上面星星點點血跡已經乾涸,像是盛開的梅花,點綴在萬里江山上。
最為醒目的,是地圖最北端什麼都沒畫,卻留下一個血點的地方。
——郢州。
那是晏承書昏迷之前,用帶血的指尖所指的地方。
也是被所有人以為,晏承書為了獲取物資,賣給烏國的地方。
晏承書這一步走得過於長遠,以至於無人能跟上他的步伐。
按照晏承書對水利規劃的設想,郢州那片沒有農業價值的土地將會成為齊國所有無法承載水源的積蓄地,變成一個湖泊。
也就是說,郢州將會徹底消失在這片大陸上。
齊燁雙目充血,怔怔看着地圖上那個血印,終於明白,他大錯特錯!
哪有什麼背叛齊國,販賣國家領地!
晏承書從一開始就計算好了郢州那個地方的結局,他是故意的!
他用一片註定留不住的荒地換取了烏國大量物資,等水湧入郢州,一條天然屏障會頃刻架在烏國和齊國之中!
烏國不僅拿不到郢州,甚至因為交換過來的巨量物資,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越過這道天然屏障打過來。
按照晏承書的設想,齊國將會擁有至少五年修生養息的時間。
先帝好戰,掏空的國庫無法支撐邊軍繼續鎮守在無法耕種的郢州,但如果郢州成為湖泊,康州的土地便會順勢肥沃起來。
有天然的屏障在,二十萬大軍可以就地耕種,以康州遼闊之地,種植的糧食夠多少百姓飽腹?
有這般長遠謀划,晏承書怎麼會是個貪污弄權的佞臣!
這世間所有人都是傻子!無人能跟上晏承書的步伐!就連他齊燁,也不過是個受人庇佑、還自以為是的蠢人!
穆陽的感觸比齊燁還要深。
比起齊燁,他才是那個親身經歷被一封造假聖旨騙回康州的人。
那時他滿腔熱血,鎮守邊疆,不怕戰場上死亡,只怕不能報效國家。他自以為能守護好這片土地,成為齊國百姓堅實的後盾。
在郢州被烏國拿走之後,他是最無力,也是最憤怒那一個。
像是被人甩上響亮的一個耳光,他的驕傲被人踩在腳下,碾個粉碎。
在那一刻,他恨不得親自將晏承書扒皮抽筋,要讓他生不如死,來懺悔他所犯下的罪惡!
抱着一腔激憤,穆陽千里迢迢從邊關趕回來,誰知道勾結烏國,販賣齊國領土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解決,就收到穆國烈暈倒的消息。
他恨毒了晏承書,卻什麼都做不到。
不僅如此,他還被晏承書用欽天監捏造的天象送進了後宮。那時要不是他找上齊燁聯手……
等等?!
穆陽心頭一跳。
以晏承書走一步看十步的能力,他為什麼要將他送進宮來?
穆陽看着思緒還停留在地圖上的齊燁。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明晰,晏承書並不是賣國賊,更不是為了方便貪污才去搞那些他們本以為是勞民傷財的水利。所以晏承書沒道理去坑他入宮,他這樣做,勢必由他的道理。
朝中上下,所有人都不將齊燁看在眼裏,只是把他當做幾個世家手中隨意拿捏的傀儡。
而他穆家雖然沒有擺佈帝王的想法,但從未主動向齊燁表示過忠誠。
要不是自己受制於人,被強行帶到宮中,不得不想辦法改變現狀,他一定不會主動找上齊燁。
難道說晏承書連這一點都計劃好了?
讓他進宮,逼他和齊燁合作,讓穆家和齊燁綁在一起。
穆陽心臟狂跳,他不懂。他不懂晏承書站到這樣一個位置,還為齊燁規劃這麼多是為什麼。
甚至齊燁說晏承書並不在乎疼痛,硬生生喝完了一壺酒。
他甘願喝下醉生夢死,豈能是真不知道他們私底下那些手段?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晏承書早就算好了自己的下場,齊燁送上去的醉生夢死,本就是他給自己規劃的最後結局。
按照晏承書的計算,齊燁有了他和穆家的幫助,便能初步掌權。只要齊燁從丞相府開刀,就能順利接手丞相府所有權柄,順勢,也能在收到欽天監消息后,迅速找到解決洪災問題的辦法。
他佈置的一切天衣無縫,只要中間不出紕漏,他直到死,都是所有人眼中的大奸臣。
殺了他的齊燁、拿出洪澇災害解決方案的齊燁會成為民心所向的帝王,到時候再對另一個把持朝政的曹家下手,齊燁所有的後顧之憂就都消失了。
……還有穆家。
穆陽深吸一口氣。
還有他自己。
穆家權勢,一旦失去曹家和晏承書兩家的鎮壓,會一飛衝天。
若自己當初一直在邊疆積攢軍功,齊燁拿什麼賞穆家?
晏承書高瞻遠矚,將自己從戰場上弄回來,放到後宮,讓穆家的鼎盛榮耀止步於此。
此一石二鳥之計,誰能搏得過他?
一壺醉生夢死,若是晏承書不願,怎麼可能入得了他的口?!
穆陽心中電閃雷鳴,無一不為晏承書的高瞻遠矚所震撼。
只是晏承書算無遺漏,但終究還是漏了一點。
齊燁對他的仇恨。
和他計劃中唯一出現偏差的地方,便是齊燁送來的醉生夢死,並不是他想像中見血封喉的利落毒藥。
而是一種慢慢折磨他,直到十五天後才能死亡的慢性毒藥。
晏承書在他自以為的最後一刻終於鬆懈了,忍着劇痛,將一壺毒酒都喝了下去。
他在迎接他為自己選的結局,卻不小心被齊燁帶歪了路。
於是,齊燁為了調查他的反常,導致接手丞相府勢力的步調慢了一步,所以才會在收到欽天監消息的時候,不能第一時間想出辦法應對。
晏承書並沒有打算讓齊燁知道他為齊國所做的一切,無聲死亡是他早就預設好的結局。
那杯讓他遭受諸多苦難的毒酒,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先前他靠在床前,沉默着看欽天監的密信,表情越發暗涌。是因為他知道,最後交出洪澇解決辦法的不再是齊燁這個帝王,而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丞相。
他曾試圖為齊燁掃平一切障礙,包括他自己,卻沒料到最後一步出了差錯。
他身上的罪孽被洗清了。
穆陽將所有事情串聯,這樣一個智多近妖的人,他想拿下齊燁手中的齊國輕而易舉,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反而不惜以自身為筏,拿命為齊燁保駕護航。
他無法恨晏承書了,但他永遠無法諒解。
他是邊關自由的雄鷹,有廣闊的天地,他本該在戰爭中成長,成為世人敬仰的大將軍。
全被晏承書毀了。他入過後宮,未來即便能出去,也再也回不了戰場了。
穆陽面無表情,為晏承書震撼,也敬佩他的精神,卻半點不為他心疼。
齊燁欠他,但他穆陽問心無愧。
他正要拿過齊燁手底下的地圖出去辦事,卻見齊燁怎麼都不鬆手,手指顫抖放在地圖上那一個血色指印上遲遲不鬆手:“穆陽……”
穆陽冷聲道:“臣在。”
齊燁似乎明白他此時的情緒,苦笑一聲:“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晏……丞相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朕的江山。”
穆陽垂下頭:“是。”
齊燁高挺的鼻樑上飛快劃過一道誰也不曾看到的晶瑩:“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被他用手段放到後宮。”
這句話正戳中穆陽心目中最痛的點,他沉聲道:“為了江山,晏丞相不擇手段,連自己都能在葬送,臣不過亦是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
“不,”,齊燁出聲:“不。”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最清楚自己掌權後會怎麼做:“你不是他無關緊要的棋子,相反,如果不是他這一手,或許你們穆家,會是我下一個出手的對象。”
穆陽雙目睜圓,看着齊燁。
齊燁聲音彷彿是從天上飄過來的:“三公之中,晏承書、曹家、穆家,晏承書獨木難支,所以朕會第一個對他下手。”
“而曹家掌握天下悠悠口舌,朕不會輕易動他們。”
“穆家與朕之間並無舊怨,但穆家大權在握卻無從龍之功,兵符朕一定會想辦法收回來……”
“僅憑朕當然拿不下穆家,但丞相給朕留下的東西,足夠了。”
“穆家功高震主,待朕拿下,擁有了足夠的兵權,曹家再如何費口舌,朕都能直接蕩平他們。”
“就是說,哪怕你穆家並沒有反心,朕也一定會對穆家下手。”
“只是丞相棋高一着,讓你入宮,投靠了朕。”
“邊關你回不去了,穆家最後一個有出息的直系嫡子留在京中,對於朕來說,是一個保障。對你們穆家來說,也不再需要擔心功高震主被朕處理了……”
齊燁起身:“丞相他,為朕思慮,還為你穆家留了一條後路。”
穆陽耳畔一陣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