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緋櫻小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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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龕里的鶴子是病弱的、易碎的。
祂從不離開神龕,彷彿自我隔離在神龕的一片小小天地里。
不論“珍寶”到底是什麼,“棲齋想利用鶴子做什麼”這件事應該是肯定的。
陸語噥不太相信鶴子作為一個副本的核心存在會弱到任人宰割,但作為“羽緋”,她不能任由暗處針對祂的陰謀繼續下去。
和月光交接完情報,陸語噥帶着新鮮折下的緋櫻花枝踏上回程。
但是,陸語噥剛一靠近緋櫻結界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和她剛剛出來時相比,緋櫻結界的力量明顯變強了。
就像突然加入了染劑,整個結界的緋色變得格外濃重,一縷一縷深色的咒術迴路在結界上若隱若現。
陸語噥皺着眉頭,將那迴路的樣式記了下來。
雖然結界變強,但她作為影傀依然可以正常進入,其他出入結界的影傀並不在意結界的強弱,他們一如既往地進進出出,完全看不出臉上是否有多餘的好奇情緒。
只有陸語噥非常在意這一點。
這短短一段時間有發生什麼變故嗎?
——有的,比如她取來的那一碗神血,此時應該已經順利送進天守閣了。
已知,每年的“鶴子誕日”,暗界力量較為活躍,緋櫻結界會比以往薄弱許多,所以西區軍隊總在這段時間發起進攻。
又已知,鶴子在“鶴子誕日”期間會陷入虛弱期,每年都是如此。
再已知,緋櫻結界是為了守護鶴子而建立,為祂隔絕外界的暗界氣息。
——所以正常的邏輯應該是,“暗界的強盛導致了緋櫻結界的虛弱、繼而導致了鶴子的虛弱”。
但今年,鶴子比以往更早地進入虛弱期、不能控制祂睜眼之後的罪業外顯,而且在祂被取血之後,緋櫻結界反而變得強大起來。
……這個邏輯是說不通的。
陸語噥覺得,棲齋一定是用那一碗神血做了什麼。
退一萬步說,如果以上她的推測都錯誤,那既然緋櫻結界被加強了,神龕里的鶴子應該更精神、更好受些才對。
只要再見到鶴子,就可以驗證她的猜想。
……但事實上,回到神龕的陸語噥,第一時間就撞見了似乎正要出來尋她的羽一。
羽一朝陸語噥躬身,語氣擔憂道:“是我等侍奉不周,鶴子大人再次陷入沉眠了,不知往年是否也會如此頻繁。”
“陰陽師大人是知道這個情況的,你們不用過於擔心……”陸語噥寬慰了她幾句,步入神龕。
只見那符籙纏繞的“繭子”里,身着紗白單衣的神子比前一日蜷縮得更緊,裸露在外的手腕蒼白病弱,已經看不出血玉小刀劃出的傷痕。
但陸語噥記得。
她記得刀刃在那蒼白皮膚上劃破的樣子。
神血是濃稠的緋色、混雜着星星點點的金芒,和幾縷隱隱不詳的黑霧,並沒有尋常的血腥味。
就像緋櫻結界的底色。
陸語噥將折來的緋櫻替換了花瓶里徹底枯萎的昨日花枝——在有清水和健康枝幹的情況下,它本不該凋謝得這樣快。
鶴子似乎很喜歡櫻花,即使祂已經縮進了繭子裏,花瓶還是好好地放在神台最不容易被碰到的角落,很珍惜的樣子。
陸語噥把花瓶原模原樣地擺回去。
[嗞……嗞……]
之前跟蹤陰陽師去探查神血用處的「影」給她發來了通訊,陸語噥藉著“出去丟枯萎花枝”的借口避開了其他影傀。
[一切順利,我在回來的路上了。]
影的嗓音有些凝重:[那碗神血
被送到棲齋手上,但棲齋並沒有使用它,而是把它親自送到了天守閣的頂層,那裏有一間守衛了眾多影傀的房間。]
[他們針對我的能力做了防守,裏面四處都點亮着燈火,陰影淺淡,我不好潛入太深。]
[我聽見棲齋叫那房間裏的人為“霜宮大人”。]
[霜宮本人並沒有現身,隔着屏風,我看不清他的樣貌,幾隻小紙人出來取走了碗,我聽見——他喝掉了那碗神血。]
“噠——”
影傀的木屐聲驟然停下。
陸語噥站在石階上,低頭看着手裏枯萎的花枝。
因為太過用力,花枝像當初雪女的冰凌一樣,硬生生穿透了影傀漆黑的掌心。
鶴子說,放血是為了釋放積蓄在祂神格不全的體內的罪業。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誅殺魑魅魍魎為己任的大陰陽師,又為什麼要把“罪業”飲下?
總不至於是想要學釋迦摩尼割肉喂鷹、學佛祖捨身喂虎,要用己身化除連神之子都解決不了的罪業吧?
霜宮的做法,棲齋是知情的,而作為曾經負責替棲齋取血的“羽緋”,她又是否知道其中的真相?
她所犯下的、導致鶴子病痛加重的錯誤,又是否與取血這件事有關?
【叮咚!】
【玩家陸語噥,角色扮演意識提升:60%→80%】
【獲得NPC專屬人物書:《緋櫻小町·櫻與鶴(上)》】
大概是因為抓住了“羽緋”被重新起靈的主要原因,陸語噥的道具欄里多了一份縮小的人物書,僅僅是上冊的話,起碼還有一份下冊,或者中、下冊。
[我解鎖人物書了。]陸語噥和影交代道,[不知道這一冊的內容有多少,等你回來之後我再使用。]
影回復地很快:[馬上到。]
……
……
……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天將曉...姑娘仰頭笑...”
梳着髮髻的少女唇間微染紅,黑髮像一捧柔滑的絹緞。
她站在繽紛的落英之下,一下一下拍打着精緻的手鞠球。
“去看花...去看花...
牽起一雙手...看花要趁早...”
輕快的歌謠並不在調上,但玩手鞠的少女唱得隨意快樂,便讓歌聲有了格外動人的味道。
“緋光照眼花英笑...
相約來年再飄搖...”
那歌聲順着風,順着在空中打轉的櫻花瓣,飄進了孤寂又冷清的庭院。
庭院裏,那躺在榻上不能動彈的白衣少年,吃力又好奇地轉過頭去,侍從表情為難地為他打開窗子,於是伴隨着歌聲、少年看見了在院外玩手鞠的少女。
“那是誰呢?”少年這樣問道。
他是那樣病弱,連撐起身子這樣的動作都要侍從協助才能完成,所以說話的聲音也像一朵花瓣掉落在草地上一樣,侍從要很努力才能聽清楚。
但那拍手鞠的少女卻像是嚇到了一樣,沒接住五彩棉線包裹的小球,讓它咕嚕咕嚕滾進了庭院裏面去了。
兩個人互相被對方嚇到,隔着一座庭院,隔着一扇小窗,少女漆黑的眼睛便和那雙妖鬼一般的鮮紅眼眸對上。
一個找尋櫻花誤入此地的人類姑娘,與剛剛墜入人間、神格盡毀的神之子,便這樣平凡、簡單、又奇妙地相遇了。
侍從換了好幾個,花了很久很久才適應神之子異於常人的眼睛。
神之子以為少女也會被嚇得跑走,再也不來這裏了,可她沒有。
她會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的眼睫,隔空描摹着他眼睛的形狀,問道:“你是藏
在山裏的櫻花妖怪嗎?”
“如果你是妖怪的話,能不能幫我問問山神,我的阿媽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少女的母親在上一個櫻花盛開的季節去為她摘櫻花,卻一直一直沒有回家。
周圍的鄰居都不安又悲傷地說,少女的母親一定是被山裏的妖鬼吃了,可少女不信。
“……好,我幫你問一問。”神之子這樣答應道。
於是第二日,少女又來了,她期盼又緊張地看着他,神之子的耳根悄悄紅了。
他輕輕隔空攏着少女的眼睛,讓她轉頭,往林子深處看。
——她看見她的阿媽,在林子裏溫溫柔柔地對她笑。
下一秒,少女就像小鹿一樣竄出去了。
她撲向她的阿媽,可阿媽卻離她越來越遠,不舍又悲傷地搖搖頭:“阿媽得留在山裏侍奉山神,羽緋要自己好好長大。”
名為羽緋的少女追着她永遠追不上的母親,哭倒在山林間。
再醒來的時候,卻已經回到家中了,手中還握着一支不該出現在那個季節的櫻花。
之後的每一日每一日,羽緋都會跑去山上,找那病弱又好心的妖鬼少年。
她教他玩花紙牌,他看她玩手鞠,有時候還有翻花繩、畫烏龜。
有時候,要是運氣好的話,羽緋從庭院望向林子裏,可以看見她的母親站在遠處,遙遙又溫柔地望着她。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啦!
羽緋在家中虔誠又真切地祈禱着:請神明大人一定一定要讓鶴子健康起來啊。
遠離主城的緋櫻小町,人們並沒有渠道知道什麼“舊神之戰”、什麼“神明隕落”,羽緋也不知道,她的祈禱只會被如今唯一存世的、作為神之子的鶴子聽見。
不具有完整神格,有且僅有羽緋一名信徒的神之子,聽見少女嘀嘀咕咕的話,因失血而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很快活的笑。
他指尖的傷口癒合得很快,伏跪於地的人面鬼舔舔唇角,忍不住露出惋惜且懼怕、又貪婪而渴望的目光。
如果羽緋在這裏,她大概只能勉強認出這人面鬼頂着一張像極了她阿媽的鬼面。
吃過無數人的人面鬼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因為曾經吃過一個自己都記不得的小小人類而被抓住命線,受制於一個如此孱弱、又如此可怕的存在。
如果它不按照對方的要求陪那個人類女孩玩家家酒,祂就會賜予它殘酷的死亡——而這僅僅是因為它心生貪慾、飲下了祂的一滴鮮血,從此以後日夜被煉獄焚燒。
可是,可是,那樣的力量與香氣,有哪個妖鬼……能忍住不飲下的誘惑呢?